第104章 第 104 章

    樊长玉在帐内将这番对话听得分明, 关于自己爹娘的事,她的确揣了满腹的疑惑想问贺敬元,当即就道“劳请外边的弟兄稍等片刻, 我换身能见人的衣裳就过去。”

    她去寻干净的衣袍时,才猛然想起另一个问题, 她当日从战场上下来,身上的兵服早就脏得不能看了, 她昏迷时是谁给她换的

    而且眼下她一双手被缠成了这个样子, 拿到了衣袍也没法自个儿往身上套。

    樊长玉正皱眉,帐外就又传来了一道嗓音“长玉, 方便大娘进来吗”

    听出是赵大娘的声音, 樊长玉又惊又喜, 忙道“大娘进来就是。”

    赵大娘掀帘进来后,便拿了那套衣袍往樊长玉身上套,道“听说有位将军唤你过去,小五让我过来帮你换身衣裳。”

    樊长玉道“小五做事倒是妥帖。”

    又问“大娘何时来的军中”

    赵大娘叹了口气道“两日前被小五接来的, 你这孩子,险些没吓死大娘, 那一身衣裳血淋淋的,还好身上没受什么大伤。你要是有个好歹, 宁娘可怎么办”

    这么看来,自己昏迷时的衣物也是赵大娘帮忙换的。

    但樊长玉记得谢五在战场上受的伤也不比自己轻,他当天还能跑回家去接赵大娘

    樊长玉眼底有淡淡的困惑, “小五身上没伤”

    赵大娘把外袍给樊长玉套上后,正在帮她束腰封,说“那大娘可就不知道了,不过你昏迷这两天, 小五都守在你帐内,我怕他累着了,让他下去歇着,可撵都撵不走。”

    说到这个话题,赵大娘抬起头来时,神色间多了几分古怪,看着樊长玉道“他跟着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长玉啊,小五别是动了其他心思吧”

    她像是一下子头疼了起来“小五是个好孩子,可你已经有言正了啊,要不大娘回头还是给小五说门亲事吧”

    樊长玉知道谢五和谢七都是谢征的人,他们对自己忠心,无非是受命于谢征罢了,无奈道“大娘你别瞎想,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过赵大娘说谢五这两日一直守着自己,还是让樊长玉觉得有些怪怪的。

    换好衣物后,她便出帐先去见贺敬元。

    谢五如今算是她的亲兵,跟着一道去了中军帐,但只能在外边候命,不能跟着一起进去。

    带樊长玉过去的传令官同中军帐门口的守卫交涉过后,那守卫又进帐去禀报了什么,才让樊长玉一人进帐。

    掀开帐帘,樊长玉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她记着这些日子在军中学到的礼仪,不可直视上峰,微垂下眼睑抱拳道“末将樊长玉,见过大人。”

    贺敬元在蓟州为官多年,不管是下边的百姓,还是他麾下的将领们,私底下都更习惯称呼他一声“大人”。

    说起来,还是他太儒雅温和了些,不像武将,更像个文官。

    床榻那边传来一道明显中气不足的嗓音“无需多礼咳咳咳”

    樊长玉见床榻上的人一句话没说完,便伏到床边咳得厉害,立在原地迟疑了片刻,还是上前用缠成球的手帮忙拍了拍背问“大人,要不要传军医”

    也是站的近了,她才敢不动声色地打量床榻上这位老将。

    他似乎已瘦了许多,两颊下凹,面上的气色很不好,原本黑发间只飘着几根银丝,现在也是半黑半白,一下子沧桑了不少。

    樊长玉突然意识到他的情况很不好。

    贺敬元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压下了喉间的那阵痒意。

    躺回靠枕上时,喘了好几息才缓过来。

    只不过胸前的那道箭伤,因为方才咳得太厉害,又渗出了血,将他雪白的中衣染红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

    他虚弱摆摆手,说“伤到了肺腑,这两日咳得是厉害了些。”

    注意到樊长玉两只手都被缠了起来,他问“你伤势如何”

    樊长玉道“末将身上也只有这两只手称得上是大伤了。”

    贺敬元闻言,倒是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又止不住低咳起来,好在这次没先前咳得厉害。

    他欣慰道“后生可畏啊,长信王在大胤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你手上这伤,换长信王一条命,怎么着也是值了。”

    樊长玉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疤脸人射了长信王一箭,驾马疾驰过来接自己的情形。

    她记得他揽自己上马的力道,也记得那熟悉的气息。

    若是没有他补的那一箭,就算长信王最终会因她那一刀刺破了脏器而死,她只怕也会力竭抓不住长信王的剑,死于剑下。

    但小五说谢征压根不在崇州。

    樊长玉觉得,要么就是自己当真意识模糊记错了,要么,就是小五骗了自己。

    可能让小五撒谎骗自己的,也只有谢征了。

    想通这一点的时候,樊长玉几乎是心口一跳,恨不能立马回营逼问小五谢征在何处。

    碍于贺敬元还在,才先行压下了这念头。

    谢征如今的身份不方便暴露,樊长玉便也没贸然说他易容上战场救自己的事,只谦逊答道“大人谬赞了,末将只是运气好,才侥幸刺了长信王一刀。”

    贺敬元眼底欣慰更多了些“你是个好孩子,有这份踏实在,往后的路,你能走得更远的。”

    樊长玉拘谨道“谢大人夸赞。”

    贺敬元看出她的拘束,指了指床榻边上的一张小方凳,吃力道“坐吧,有些话,也是时候同你说了。”

    樊长玉刚坐到凳上,听到贺敬元这话,指尖下意识收拢,什么也抓不到,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双手都被纱布缠成了个球。

    她不自觉绷直了背脊,问“是关于我爹娘的事吗”

    贺敬元面露诧异,似没料到樊长玉已经知晓自己同她爹娘的关系,随即才缓缓点头,“我听文常说过,你查了蓟州府的卷宗,想弄清楚真正害你爹娘的是谁”

    他浅浅叹了口气“你爹娘把你们姐妹俩托付与我时,就是不想让你们再沾染上一辈的因果,只愿你们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可惜世事难料啊。”

    樊长玉想起爹娘在世时候,一家人过的平淡温馨的日子,以及爹娘突然离世和在清平县遭遇的那几场刺杀,心口沉了沉,问“我爹娘究竟是何身份”

    贺敬元看着她,似透过她看到了几分故人的影子,语气里不乏沧桑“你爹曾是魏府家将,因能力出众,被赐予了魏姓,唤祁林。丞相嫁妹与谢临山将军后,你爹跟去了谢将军麾下做事,后来才入赘给了谢将军麾下的孟老将军。”

    樊长玉听到此处,瞳孔不由一缩“孟叔远”

    这个大胤朝三岁小儿都知晓的、导致了当年锦州惨的罪魁祸首。

    贺敬元明白她这一刻的心境,叹息道“孟老将军是谢将军最为倚仗的老将,你爹当年入赘给他的独女,谢、魏两家亲上加亲,本是一门喜事。只可惜后来锦州被困,孟老将军押送粮草失误,才铸成了那等无法挽回的大错。”

    知晓了自己外祖就是当年让锦州十万将士活活饿死、害得承德太子和谢临山将军战死于城门下,让朝廷被迫割地休战的元凶,樊长玉整个人如置冰窖。

    那一瞬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们全家都是大胤的罪人。

    她在谢征跟前也是个罪人。

    谢征那样恨她外祖父,知晓了她就是孟家的后人,又会如何

    樊长玉心里乱糟糟的,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问“所以魏严要杀我爹娘,就是为了给谢将军报仇”

    贺敬元却摇了摇头“当年锦州失守后,你外祖便自刎谢罪了,其中延误战机是否有隐情,迄今也不得而知。但丞相当年的确下令让你爹杀了你娘,你爹下不去手,这才带着你娘假死脱身,求到我这里来,让我帮他们伪造个身份,隐匿行踪。

    “但隔了十几年,丞相突然再次对他们下了追杀令,却是要找回一件东西。”

    樊长玉诧异抬头看向他。

    后面的话,贺敬元突然有些说不出口了,他看着樊长玉,艰涩道“丞相让我去杀你爹娘时,你爹娘似乎早就料到那么一天了,只求我留你们姐妹一人性命,又给了我一个盒子,让我莫要打开,等丞相要的时候,再把那个盒子给他就是了。交代完这些,他们便自刎在我跟前了。”

    樊长玉手脚冰凉,她从未想过,自己一直想查清的爹娘死因背后,藏着这么多沉重的东西。

    贺敬元说“你家中几次遭遇刺杀,便是丞相派人在找那个盒子。”

    一下子接受了这么多爆炸性的信息,樊长玉只觉脑仁儿都闷闷地作疼,她艰难地捋着思绪。

    如今世人皆知的,是她外祖父运粮失误才导致了锦州一战的惨败。但她爹曾是魏严的人,当年也授命于魏严要杀她娘,只是后来又背叛魏严,带着她娘假死逃了。

    而她爹娘手上握着什么东西,让魏严隔了十几年也要追杀他们拿回去。

    所以当年她外祖父运粮失误,可能跟魏严也脱不了干系

    但魏严只是一介臣子,那时候被困在锦州的,不仅有承德太子,还有他的妹夫谢将军,他设计这一切图什么

    可想到谢征曾说魏严是他的仇人,他也险些死在魏严手上,而魏严如今大权在握,甚至直接架空了皇室,樊长玉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

    魏严要是不做贼心虚,他杀谢征做什么

    想来她外祖父运粮失误,应该真有魏严的缘故在里边。

    好一阵,樊长玉才问贺敬元“之前在临安镇,我家遭遇了刺杀,却有军队及时来援,是大人命人去护着我家的”

    贺敬元点头。

    樊长玉深知眼下唯一的线索只怕都在她爹娘留下的那个盒子了,斟酌片刻,还是问了贺敬元“大人有看过我爹娘的那个盒子吗”

    贺敬元面上带了几分苦涩和嘲意“我若是看了,莫说丞相不会留你们姐妹的性命,便是贺某自己,只怕也难逃一死。”

    樊长玉沉默片刻,道出自己的猜测“我外祖父运粮延误战机,是魏严从中作梗对不对”

    贺敬元叹息“当年锦州战败的大罪,全都盖棺论定全扣在了你外祖头上,我同陶太傅商讨时,也觉孟老将军那般谨慎的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当时锦州是何情况,糊涂到冒着延误战机的风险,去救被困的那十万灾民。但丞相的把柄,是怎么落到你父亲手中的,就值得深思了。”

    樊长玉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外祖父不可能做出那等糊涂事,那么兴许就是她爹做了魏严的棋子,所以她爹手中才有让魏严隔了十几年也要杀了他们夺回去的东西。

    这个结果并没有给樊长玉带来多少安慰。

    外祖父不是罪魁祸首了,却因为她爹给别人当棋子,被设计背负了那么多年的骂名,樊长玉光是想想便觉心口呼吸不顺。

    记忆里爹爹一直都是沉默不善言辞的,也鲜少笑,哪怕做猪肉生意,连讨价还价都不太会,只有在娘亲跟前,他脸上的表情才会生动丰富起来。

    他总是默默地做很多事,笨拙地讨她娘亲欢心,就因为娘亲怕冷,市面上又买不到货真价实的貂皮大袄,他就一个人进山四五天,猎回一堆银貂给母亲做大氅。

    而娘亲呢平日里虽是再温柔不过,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可若是惹恼了她,那就另当别论了。

    樊长玉小时候就她娘举着扫帚教训过,她娘发起火来,连她爹都不敢劝。

    也正是因此,樊长玉才觉得以她娘的脾性,不可能会在知晓她爹害了她外祖父后,还选择跟她爹一起归隐。

    她突然问贺敬元“大人,我娘去时,知晓那个盒子里的秘密吗”

    贺敬元回想起当日那夫妻一人相继自刎在雪地里的情形,心中仍有几分悲意,点了点头,道“夫人很是从容,想来是知晓的。”

    樊长玉便笃定道“若是我爹害了我外祖父,我娘定不会原谅他,当年的事,可能另有隐情。”

    贺敬元有些意外,想说话却又止不住喉间的痒意,咳了好一阵才道“陶太傅也提出过质疑,奈何已过了十七年,除了这些猜测,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便是想查也无从再查起,陶太傅才决定进京一趟,亲自去见丞相,可惜至今没有音讯传回来。”

    他看着樊长玉,语重心长道“你同侯爷的事,我已听说过一一。这些事,我也想过烂在肚子里,死了就带进棺材里的。上一辈人的事,就随着上一辈人的死尘归尘,土归土好了。

    “可我又怕将来东窗事发,杀父之仇,放谁身上也是不能轻易揭过的。与其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不若提前告知你这一切,再让你们去抉择。”

    樊长玉心中百味陈杂,跪在贺敬元榻前,郑重给他磕了一个头“多谢贺大人。”

    贺敬元拿手掩在唇边咳了好一阵,才喘息着说了句“你若不恨我,便唤我一声世伯吧,你父亲与我,曾也是结义兄弟,你使的那套刀法,便是我当初和他一起创的。”

    樊长玉看着这个像是快迟暮的老人,眼眶有了淡淡的涩意,唤道“世伯。”

    贺敬元似乎等这一天等了许多年了,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展开了许多,应了声“哎。”

    从中军帐出来,樊长玉只觉呼吸都是发沉的。

    她没在帐外看到谢五,找了一圈也没见人,便问守在外边的亲兵“请问有看到跟我一同过来的那个小兄弟么”

    亲兵道“那高个儿小子是吧他一刻钟前便往那边去了。”

    樊长玉不由皱了皱眉,谢五在她身边有些时日了,但从未这般失礼过。

    猛然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忙抬脚往亲兵说的那个方向追了去。

    但没跑出几步,便瞧见了迎面走来的谢五。

    是真的谢五。

    没有她刚醒来时瞧见的那么高了,走路时大概是因为身上带着伤,脚步也虚浮了几分,见了她便唤道“队正。”

    他没敢和樊长玉直视,挠挠后脑勺赧然一笑,主动解释起提前离开的缘由“我我这两天喝药,水喝多了,方才找茅厕去了”

    樊长玉却没再听他瞎编的这些理由,竟是一把薅下缠在手上的纱布,拽住他的领口问“他呢”

    都找了真正的谢五过来了,他当是离开有一会儿了。

    樊长玉手劲儿出奇地大,之前空手去接长信王剑刃被割出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她眼神却冷得可怕。

    谢五头一回瞧见这样的樊长玉,心中惊骇不已,也怕她手上伤势加重,忙道“主子出营了。”

    樊长玉便扔下谢五,又去追谢征。

    是她大意了,醒来时脑子不清醒,又被太多消息分散了心神,当时明明都觉出异常了,却还是没反应过来,那个小五就是谢征假扮的。

    为何赶来战场上救了她又不让她知道甚至连待在她身边都要假扮成其他人

    直觉告诉樊长玉,谢征肯定是在来之前,就已查到了关于十七年前的一些事,才会选择这样做。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追上去有什么用,又能同他说什么,但心底就是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必须要追上去。

    至少,代已故的长辈向他道个歉。

    再告诉他,哪怕他会因为父仇终止这段感情了,她还是会一直查下去。

    他不能理解她为何会因为娘亲对爹爹的态度,就坚信她爹肯定是没背叛过她娘和外祖父也没关系,她会查下去的。

    她还会杀魏严替爹娘报仇。

    曾经他向她伸出手,她碍于前路的重重阻隔不敢同他走下去,他默默地去替她铺好前路。

    那么如今他想停下了,她也会坚定地一直向前走,直到把真相捧到他跟前,让他知道那一切也不是他们之间的阻隔。

    樊长玉一路追到大营门口,都没瞧见谢征,又同站岗的守卫打听了是不是有人出营,得知有个独眼的疤脸男人前不久才驾马出营后,忙借用了一匹马,继续追去。

    得亏她如今在蓟州军里也称得上个人物了,大营门口的守卫们不仅没阻拦,还对她崇敬有加。

    手上的伤口很深,樊长玉攀着马鞍翻上去的时候,就痛得白了脸,她没理会新浸出的血迹又染红了纱布,用力一甩马鞭,喝了声“驾”

    战马撒开四蹄奔了出去,樊长玉驾马追出四五里地,才在远处的缓坡处瞧见一道骑马的人影。

    她怕给谢征招去祸事,没敢唤他真名,只大声唤他“言正”

    马背上的人似乎回头朝她看了一眼,她更用力地一夹马腹,几个呼吸间,终于到了能看清对方样貌的距离。

    哪怕用眼罩罩住了一只眼,脸上还带着疤脸面具,但樊长玉就是一眼认出了他。

    战马放缓了速度,载着她徐徐前进。

    樊长玉握着缰绳,隔着几丈距离同谢征对视着,眼眶突然就是一酸,她哑声道“你来见我,都不愿让我知道了”

    谢征立在马背上,望着樊长玉没说话。

    漆黑的凤目里古井无波,腰背挺拔端正,似悬崖上经年累月受风吹日晒却依旧魏然而立的岩石,带着一股岁月沉淀下来的冷峻和峥嵘。

    樊长玉喉间发哽“贺大人今日同我说的这些,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谢征终于沉缓吐出一个字“是。”

    审完赵询,他便猜了个大概了,只是还不敢确信。

    今日听完贺敬元同她的谈话,算是尘埃落定。

    一个他审完赵询,又得知陶太傅失踪后,便预想过的,最坏的结果。

    樊长玉眼眶通红看着他,哽咽道“对不起。”

    又说“我外祖父不会背叛谢将军,我爹也不会做对不起我娘的事,不管你信不信,当年的事,肯定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的”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和惶恐席卷了她,让她这番解释的话都说得语无伦次,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平稳,到后面却哽得近乎发不出声来。

    “樊长玉。”谢征突然唤她。

    樊长玉怔怔抬起一双忍着泪意的眸子同他对视。

    谢征漆黑的眸子里一丝情绪也无,他说“就这样吧,从今往后,我只当你是同门师妹。”

    他这辈子也不会再这么喜欢一个姑娘,但父亲的死,也是这么多年压在他心上的一座大山,是贯穿了他整个童年乃至青年时期的噩梦。

    杀父之仇,他终究做不到这般轻飘飘地放下。

    当年的事如果当真是另有隐情,魏严不会急着杀贺敬元,也不会扣下陶太傅。

    但哪怕知道了当年的事,十之八九是她父亲做了魏严的走狗,他也舍不得动她分毫。

    把一个种到了心上的人拔出来,连着根带着血当真是疼。

    那就离得远远的。

    他给她人脉,也给她军功。

    此生不再相见就是。

    樊长玉听到他那句话,难以置信般看着他,连呼吸都是抖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她喃喃道“真的不是那样的”

    谢征同她对视着,捏着缰绳的手攥得死紧。

    他一贯见不得她哭。

    她像是他的蛊,她一哭,他就恨不得杀人。

    他想抱她的。

    想哄她,让她别哭了。

    可后槽牙咬出了淡淡的血腥味,露在外边的那只眼,眼白部分也浮起了淡淡的血色,他终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他这一生里,在被无尽的噩梦萦绕之前,也曾短暂拥有过亲情。

    他记不清那个战死锦州,还被开膛破肚挂在城楼上曝尸的男人是何模样了,却还记得他在花园里教自己习武的情形,也记得被装在棺木里运回来的那具浑身都是窟窿的尸体。

    那个女人在自缢前擦洗过那具尸身,尸体上光是箭孔都有六十七道,刀孔剑伤更是不计其数。

    据说北厥人把他开膛时,从肚子里掏出来的只有杂草和树根。

    那个女人抱着那具尸身哭晕过无数次,清醒时也只是一遍遍地告诉他,要报仇。

    粮草援军都未至,他的父亲,在他只是一稚童时,以这般惨烈的方式战死在锦州。

    这些年里,他也从未忘记过,要报仇。

    谢征死死盯着樊长玉,看她哭,他心口也跟着撕开了个大口子似的,一阵阵抽疼。

    她就是捅他几刀,他都可以紧拥着她不放手。

    但是她爹帮着魏严害死了他父亲

    谢征下鄂绷得死紧,他浮着血色的眼盯着樊长玉,嗓音很轻“别哭。”

    他似想安慰她,却让自己眼底血色更重,“我查出这个结果时,缓了好几天才敢来见你。”

    他摘下了眼罩和面具,似乎想在离开前再好好看看她,“我也希望你爹不是那个推手,可我查不到任何你爹不是推手的证据。相反贺敬元跟我当初一样,险些在战场上被灭口,老头子上京被扣押,而你爹手上握着能威胁魏严的证据”

    他望着樊长玉,黑沉沉的眸子里一片支离破碎“你告诉我,我怎么相信你爹不是那个推手”

    樊长玉眼泪掉得更凶。

    她想继续解释却发现自己已无从开口,爹娘感情甚笃,这并不是可以让谢征相信她爹当真是无辜的证据。

    谢征视线落到她被鲜血染红了纱布的手上,说“才给你包好,怎么又弄成了这样”

    他像是在教训她,垂下眼还跟从前一样,解开纱布帮她上药,又撕下他自己的衣袍给她一圈圈缠好,平静交代她“伤好前不要沾水,也不要拿重物”

    “谢征。”

    跟前的人哽咽唤他,一滴清泪也砸在了他手上。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谢征那只手微僵了片刻,沉默给她手上的纱布打好结,抬首时,突然扣住她的头,狠狠吻了上去。

    比从前吻的任何一次都凶,搅住她的唇舌,疯了一般啃吮。

    樊长玉甚至尝到了血的味道,还有眼泪的咸味。

    却又很快分开。

    他抵着她的额头,眼底的爱、恨、不甘都清晰地呈给她看。

    他说“樊长玉,死在锦州,被开膛曝尸的那人,是我父亲,我可以不恨,但也没法纵容自己再爱魏祁林的女儿。这是我能替你选的,最好的路。”

    他两手捧着她的脸,看她哭得厉害,甚至温柔地帮她拭泪,说出的话却又决绝“我要是杀了魏严还能活着,这辈子就不会离开北地了,我此生不再见你,你将来成亲,也别让我知晓就是了。”

    他自嘲般笑了笑,眼底却黑漆漆的一丝光彩也无“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有朝一日反悔今天的决定了,我就是死,也要把你拖进我的棺材里,跟我葬在一处。”

    他看着她,极低地说了一声“我做得到的。”

    不知是在说给樊长玉听,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樊长玉怔在原地,只有眼泪还簌簌直往下掉。

    可能是怕吓到她,谢征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脸颊,最后只轻声说了句“我走了。”

    言罢便抽回手,驭马而去。

    像是怕自己多待上一刻,便会反悔了一般。

    樊长玉直到谢征走远,才回过神来,她暴喝一声“你站住”

    驭马走远的人,竟当真因她这句话勒住了缰绳。

    樊长玉正是看见了,才觉胸腔里翻涌的涩意更甚。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会查出当年的真相,替我外祖父洗刷这十七年的污名,也给你父亲,给当年所有枉死在锦州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言罢也不等谢征再说话,就调转马头,狠狠一甩马鞭往回奔去。,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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