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 108 章

    等樊长玉回去, 她被封为骁骑都尉的事已经在营地里传开了。

    人人见了她,都道一句“恭喜樊都尉”

    樊长玉对着那些或相识或不相识的面孔,都只微微点头示意。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但这一天真正来临时,她还是很不习惯。

    升了官, 她的军帐自然也是搬的, 前来道喜的人远比之前来的那些百户多,大多数都还是将军、校尉之内有官职的。

    樊长玉不敢怠慢, 可人情世故里的这份圆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她实在是做不到游刃有余,好在这场仗还没打完,军中私下也不宜宴饮,这才不用摆酒宴招待这些人。

    面对一片道喜声, 她学着从前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那些武将们升官后的样子, 抱拳挨个同道喜的人说声“同喜”。

    她也是此时才知道,军营里也不乏会拍马屁的人。

    几个面生的武官就差把她吹捧成将星在世了。

    “早在蓟州修大坝那会儿,我就听说了樊都尉的名号,一介白身时便心怀天下, 于雨夜截杀三名斥侯,这才让引反贼走河谷,水淹反贼的大计得以实施”

    “一线峡斩杀石虎那一仗打得也属实精彩,拿着两把杀猪刀,愣是砍了石虎的脑袋此番更是立下奇功, 救了贺大人,斩杀长信王”

    众人惊叹连连,赞道“英雄不论出处,老话果真不假”

    樊长玉只谦逊道“诸位谬赞了, 我杀得了长信王,不过只是运气好。”

    当即就有武官打断她的话“樊都尉莫要自谦了,便是运气,也不是谁人都有这份运气的”

    众人附和之余,一名嘴角下颚各留了一撇小胡子的五官替她惋惜起来“按理说,斩长信王当乃首功,前锋军被打散后,带着右翼军杀进反贼军阵腹地的,也是都尉,朝中怎地只封了都尉一个五品官职,赏金也才三百两”

    樊长玉微微一愣,暗道原来骁骑都尉是五品官职。

    想起之前谢征扮成谢五时,同自己说的,斩杀了长信王,赏金当有千两。

    可实际拨给她的只有三百两。

    这等写在了圣旨上的赏金,还是没哪个官员吃了熊心豹子胆干贪,那就只能是皇帝在决定给她封赏时,就只给了这么多。

    一时间樊长玉也想不清其中缘由。

    但这人的话,大有说唐培义贪了她军功的意思。

    这么多人在这里,好些甚至还是生面孔,那人的话传出去无疑会让她落人口舌。

    贺敬元提醒她的话犹在耳边,樊长玉心中警惕,当即就道“攻打崇州的战术和排兵布阵都是贺大人和唐将军的心血,他们才是居功甚伟,我一个小小队率,一下子连升五级,本就是陛下皇恩浩荡了。况且我在军中资历尚浅,担这都尉一职,都心中惶惶,往后还得请诸位多多担待。”

    军营里管着五十人的无品武官,准确来说应该称呼其为队率,但因为队率有正副之分,所以底下人习惯性叫正队率为队正,副队率为队副。

    樊长玉这番话说得滴水不留,其余武官在那人说出那句意义不明的话时,心中就已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他们只是从今往后要在樊长玉手底下做事,这才跟着前来道喜。

    若是那话传到唐培义耳朵里,叫唐培义不满樊长玉了,顶头上司都不得主将器重,那他们底下这些人还能有什么盼头

    所以在听到樊长玉这番自谦又抬举贺、唐二人的话时,一屋子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赶紧附和道“都尉说得是,两位将军居功甚伟,但都尉在这个位置,也是德配其位”

    此事算是就此揭过。

    樊长玉都准备送客时,帐外却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都尉这里好生热闹。”

    这道温润如三月清风的嗓音,实在是有辨识度。

    樊长玉一转头,便见书童撩起帐帘,一身天青色儒袍的人笑吟吟走了进来,正是李怀安。

    帐内的武官们一下子拘谨起来,樊长玉暗道他这时候过来难不成也是来恭喜自己升官的面上却还是做足了礼数,抱拳道“李大人。”

    李怀安俊秀的眉尾轻挑,他眉色偏淡,眉尾带着几分微弯的弧度,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温和无害,因此这个在旁人做来大抵显得轻佻的动作,放在他身上依旧是赏心悦目的。

    他浅笑着道“樊都尉同怀安还是这般见外啊。”

    抬手从身后的书童手中接过一方锦盒,说“得知樊都尉得了圣上封赏,怀安替都尉备了一份薄礼。”

    门神一样守在门边的谢五瞧见这一幕,瞪得眼都圆了,目光若是能转为实质,他都能直接在李怀安后脑勺灼出两个洞来。

    虽然侯爷眼下和都尉分开了,但公孙先生都派了谢十三来崇州跟他打探消息了,侯爷回去后直接拿康城反贼开涮,明显也是放不下都尉的。

    都尉就更不用说了,他好几次都撞见都尉一个人看着那柄乌铁陌刀发呆。

    李怀安这时候来献劳什子殷勤

    趁火打劫

    谢五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盯着樊长玉,盼着她可千万别收那贺礼。

    樊长玉眉头拢起,对李怀安道“李大人的心意,在下心领了,但军中不得私相授受,这份礼,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之前来看她的百户们,打的是探病的旗号,所带的东西也都是些不贵重的糕饼酒水,谈不上私相授受。

    今日来道喜的武官们,也没蠢到直接在军中给她送礼,所以大家都是空手过来的,因此樊长玉拒绝起来倒不是难事。

    李怀安闻言笑了笑,说“都尉误会了,这盒子里的,不过是几本怀安得闲时做了批注的兵书罢了。”

    他说着打开了锦盒,里边当真只有几册半旧的兵书,再无旁物。

    他指尖不动声色叩了叩锦盒下方,面上笑意不减“怀安的这份薄礼,当真是薄,让都尉笑话了,还请都尉不要嫌弃才是。”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里边又是几册书而已,樊长玉当真是再难找推拒的由头。

    而且李怀安那不动声色的动作,似乎是在暗示她先收下这锦盒。

    樊长玉想了想,觉着若只是单纯送礼,他大可不必挑着一堆武官来给自己道喜时过来送礼。

    她视线淡淡地从之前挑唆她和唐培义的那小胡子武官脸上掠过,回想着贺敬元同自己说的,李太傅一党眼下不会害自己,迟疑片刻,还是收下了李怀安递过来的锦盒,道“那长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怀安面上神色似乎轻松了不少,他笑道“怀安在兵法上造诣疏浅,只盼这注解的兵书能帮到都尉才是。”

    樊长玉只得再跟着客套一句“大人太过自谦了。”

    好不容易把前来道喜的人都送走了,樊长玉瘫在椅子上,只觉脑仁儿一阵阵烧疼。

    谁说军中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糙汉的,这些从马前卒一路摸爬打滚做到将官位置的人,没一个是蠢的。

    那故意给她挖坑,意图离间她和唐培义的武官,今后肯定是得提防着的,不过这类摆在明面上的钉子好拔,就怕还有暗钉。

    李怀安的举动,也说不出地怪异。

    樊长玉在所有人走后,仔细看过那个盒子,并没有暗阁什么的,几册兵书里也没夹什么纸条,注解在上边的小字也当真只是注解而已。

    她一点头绪也没有,叹了口气问谢五“小五,你说李怀安暗示我收下这些兵书究竟是何意”

    樊长玉问的是正事,谢五只得按捺下心底那点偏见,帮忙分析道“眼下蓟州兵权易主,底下的武将们虽信服于贺老将军,但贺老将军不管事了,他们也得在新的上峰那里谋个出路。就跟之前那些百户们前来向都尉示好一样,都尉接受了他们的示好,便是一场站队和拉拢。”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看了樊长玉一眼后,才继续道“李怀安大抵也是在拉拢都尉。”

    樊长玉听明白了“我收下了他送来的这些兵书,我现在就是跟李家站在一条阵线的”

    谢五点头,又说“但他故意在人前送礼,显然就是特地想让什么人知晓。”

    樊长玉仔细琢磨了一通,想杀自己的只有魏严,但不管自己有没有接受李太傅一党的庇护,魏严都不可能收手。

    那么让能让李怀安多此一举做这事的,在这军营里,似乎也只有今日刚到的那宣旨太监了。

    可宣旨太监是皇帝的人。

    莫非皇帝意图对自己不利

    可皇帝为什么要对自己不利眼下贺敬元还没被问审,也就说,她的真正身世还没大白于朝野,就算皇帝是因外祖父迁怒自己,那他还封自己官做什么

    虽然这官职貌似是被压了一压的。

    樊长玉越琢磨越理不出个头绪,烦躁得抓了一把头发。

    从前尚且还有陶太傅教她分析局势,如今陶太傅音讯全无,贺敬元马上又要被调回蓟州,今后不管再遇到什么事,都只能她自己瞎琢磨拿主意了。

    思及此处,樊长玉的目光不由落到桌上那摆在红绸布托盘里的三百两黄金上。

    这金元宝一锭是十两的分量,托盘里一共有三十锭,金灿灿的,瞧着很是惹眼。

    她想了想,吩咐谢五“你拿出十三锭元宝,和拨下来的抚恤金一起寄给阵亡的那十三名将士家眷。另拿出两锭给重伤的将士们买些补品,再替我找几个有真才实学的幕僚来,银子你看着给就是了。”

    谢五点头道“都尉如今也是正五品的官阶,身边理当养几个幕僚了。不过拨给阵亡将士的,会不会太多了”

    十两黄金,换算成白银得有一百两了,再加上朝廷统一拨下的五两抚恤金,就是一百零五两。

    樊长玉说“这是我承诺了将士们的。”

    以郭百户为首的那批百户,将来能为他所用,却没法成为她的亲兵。

    她身边可用又对她足够忠诚的人,还是太少了。

    她想从自己带的那些小卒里,挑两个出来当亲兵。

    谢五听到她那个答案怔了下,终是没再说什么。

    他要出门时,樊长玉却又叫住他“把这些兵书也拿去给底下将士们看吧。”

    谢五呆住。

    樊长玉说“让他们多读些兵法,有益无害。”

    确定樊长玉是让自己处理了那些书后,谢五几乎是狂喜了,他笑容都快裂到耳根去,怕让樊长瞧出端倪,才赶紧收敛了些,抱起那锦盒道“好,我这就拿下去”

    等谢五离开后,樊长玉望着放在兵器架上的那把陌刀出了一会儿神,才拿出从前谢征帮她注解的书,慢慢翻看起来。

    读书能使人变聪明,她要多读书。

    李怀安送她做了注解的书一举,不管是巧合还是有意,但他从当初在山道上遇见自己,再到后来帮着自己查爹娘遇害的卷宗,刚好就查出自己身世有问题,再顺藤摸瓜地查出了贺敬元帮她爹娘伪造了各种文书的事,委实是太“巧合”了些。

    皇宫。

    玉宇琼楼间,一身海棠红宫装的明艳女子疾步走过,十六名梳着双髻的宫娥垂着头小步快走跟在她身后。

    守在上书房前的老太监远远瞧见那女子,满是褶子的老脸上便已堆起了牵强的笑来,迎上前道“这是什么风把长公主殿下给吹来了”

    女子艳若芙蕖的脸上全是冷意,甩袖一把拨开挡路的老太监,横眉斥道“滚开”

    老太监“哎哟”一声摔在地上,眼见拦不住这位祖宗,又怕回头叫里边那位迁怒,只能抱住了女子一条腿,扯着尖细的嗓子道“长公主殿下,您不能进去啊,陛下乏了,刚才歇下”

    说话间,女子已推开了上书房的大门。

    满室浓郁的龙涎香飘出,让她绘着精致妆面的一张脸不禁露出几分嫌恶之色。

    老太监已吓得伏跪在门口“陛下息怒,老奴该死,老奴没能拦住长公主殿下”

    “罢了,退下吧。”里边传来一道年轻的男子嗓音。

    老太监如蒙大赦,躬身退出去时,还带上了书房大门。

    长公主毫无惧色地看着龙案后那一身明黄龙袍,单手捏着眉心、满面疲乏的人,冷声质问“你给我和武安侯赐了婚”

    皇帝看向玉阶之下明艳的美人,嘴角弯起时,笑得像个毫无心机的少年,眼神却像一条在暗处吐信的毒蛇“朕替皇姐寻了个盖世英雄当夫婿,皇姐不乐意”

    长公主怒道“武安侯落难之际遇一民女,已同那民女定了终身,陛下这是要本宫去当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皇帝说“皇姐多虑了,一介粗鄙民女罢了,哪能同我大胤朝的明珠皇姐你比武安侯已同那民女一刀两断了。”

    长公主秀眉蹙起,笃定道“不可能,武安侯为娶那女子为正妻,甚至求了归隐多年的陶太傅收那她做义女,怎会一刀两断”

    皇帝笑了笑“那皇姐当真是不了解男人了,滔天的权势和天下第一美人,还能撼动不了一个粗鄙民女在他心中的分量”

    长公主面色愈冷“本宫眼里揉不得沙子。”

    皇帝轻描淡写说了句“皇姐放心,皇姐嫁过去了,永远也见不到那民女的。”

    长公主脸色骤然一变“你杀了她你就不怕武安侯对你心怀怨怼”

    皇帝弯了弯唇角“当将军的死在战场上,有什么好奇怪的武安侯该怨该恨的,也得是反贼,不是吗”

    他早年被魏严架空,怕暴露了野心叫魏严忌惮,一直都装笨扮怯。后来为了拉拢李太傅,又在李太傅跟前装作乖巧好控制的样子,这两年一点点露出了獠牙。

    听到他那句话,长公主眼底流露出惊骇,久久失语,似被他的丧心病狂吓到。

    皇帝望着眼前的女子,脸上的笑容敦厚乖巧,一如从前那个装乖装笨的少年帝王,眼底却满满都是已经压不住的野心和欲望。

    他摸着龙椅扶手上的鎏金龙头,漫不经心的语气里透着无尽的期许“魏严一倒,皇权就能回到朕手中了,有武安侯在,李家那老匹夫有何惧之”

    他歪了歪头,心情极好地笑着道“凭李家这些年的贪墨,满门抄斩也够了。”

    长公主从未觉着那个懦弱敦厚的皇弟这般陌生过,挽着轻纱的手臂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问“武安侯呢他重兵在握,你就放心”

    皇帝似想说什么,看着站在下方的长公主时,脸上笑意深了些,突然又打住了话头,道“朕自然是放心的,毕竟有皇姐帮朕看着他呢。”

    “这世上,朕最放心的人,就是皇姐了。”

    手脚上的那股冷意,慢慢窜上了脊背。

    长公主强自镇定挽起唇角“陛下如此信任本宫,是本宫之幸。”

    对于她态度的转变,皇帝似乎高兴极了,他说“朕就知道,皇姐一定是站在朕这一边的,皇姐回去等着风光大嫁就是。”

    长公主应“好”,欠身一礼后,拖曳着那华丽的宫装裙摆转身,走出了上书房,一如来时那般,高傲挺着背脊,神色里满满的目中无人,十六名宫娥紧随其后。

    没有人知道,她后背的薄纱都已叫冷汗湿透,只是被乌发挡了去。

    回到自己的宫殿后,长公主关起门来,气得直接砸了一地的碎瓷。

    砸累了,才单手撑额坐到了一旁的软榻上歇着,雪腻的眉心一直拢着,显然还在烦心中。

    大宫女小心翼翼捧上一盏花茶,劝道“公主,您莫要气坏了身子”

    长公主接过杯盏,本想喝,想到皇帝的那些话,仍是控制不住怒气,直接将杯盏摔了出去,碎瓷飞迸,将边上伺候的宫女都吓了一跳。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低贱宫女所生,没个外戚,便想拉本宫来趟这趟浑水”

    长公主妍丽的脸上全是怒色。

    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但并不是先帝第一个女儿,只是前边的公主们都夭折了,她这才成了长公主。

    她生母身份尊贵,她同皇帝可不是同胞姐弟。

    皇帝这些年大抵也是想仰仗她外祖家,这才同她亲近。

    大宫女当时在殿外,并不知晓里边谈论了什么,只当自家公主还是为赐婚的事发怒,她斟酌再三,终是劝道

    “公主,那公孙三郎为了避您,至今不肯入仕,连京城都不踏足,您又何必再念着他武安侯战功赫赫,弱冠之年便封侯,说起来是一等一的良婿”

    “闭嘴”长公主脸色骤寒,扣在软榻木质扶手上的指甲都险些因用力过猛而折断。

    大宫女整个人都被吓得愣住了。

    长公主似也察觉自己反应过激,垂下扇子似的睫羽掩住眼底这一瞬失控泄露出的情绪,冷笑盖过话头道“你当武安侯能有什么善终”

    大宫女面上一惊,知道其中只怕牵扯到朝中局势,她急道“圣旨已下,宣旨官也离京了,这可如何是好”

    长公主独自闭目沉思了片刻,忽而道“替我研墨。”

    康城。

    一队兵马停在河边,被粗绳绑了的匪寇们粽子似的蹲挤在一起,十几名持刀的铁甲卫看守着这群落网之鱼。

    河岸边上的青草葱郁,只是入了夏,草茎已有些老了,战马用鼻尖拱着找嫩芽吃。

    公孙鄞收到派去崇州的亲兵带回来的信件时,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

    他问“樊姑娘杀了长信王,朝廷当真只封了她个骁骑都尉”

    谢十三点头“千真万确,司礼监的太监亲自去宣的旨。”

    公孙鄞纳闷道“长信王的人头这么不值钱”

    他挥挥手示意谢十三先退下,看了一眼赤着上身立在河边,正任亲兵打水从他整个后背浇下、清洗伤口的人,走过去故意拉高了声调道“樊姑娘果真是女中豪杰,斩杀长信王后被封了五品骁骑都尉。”

    谢征后背淋下来的水泅着淡淡的胭脂色。

    听到公孙鄞的话,他原本半垂的眼皮只稍抬了抬,却仍是一句话没说,冷淡又了无兴致的模样。

    这半月里,他四处剿匪,捣毁了康城周边所有匪窝,后背的伤口总是快愈合了又裂开。

    却没见他上过一次药。

    在亲兵又一次用水壶装了水,从他后背不断渗血的伤口处浇下后,他似觉着差不多了,扬手示意亲兵退下,取了外袍直接穿上。

    公孙鄞看得直皱眉,说“你这身伤再这么下去,迟早要了你的命。”

    谢征似连话都懒得回,拢好衣襟往回走“康城附近匪患已除,我有事回徽州一趟,这里交给你了。”

    公孙鄞看着他在太阳底下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脸色,想直接骂他又忍住了,只道“听说李怀安注解了好几册兵书给樊姑娘当贺礼,我同樊姑娘的交情,再怎么比他同樊姑娘好些,正好得押解随元青去崇州,我就不留在康城了,顺道还能给樊姑娘也带份礼物去。”

    谢征脚步微顿,说了句“随你”,就头也不回地继续走了。

    公孙鄞看着他翻身上马的背影,终于气得大骂道“谢九衡你有种你真要放得下,回去后就把你房里那丑不拉几的人偶扔火盆里烧了”

    战马扬尘而去,马背上的人压根没再给他任何回应。

    留在原地的铁甲卫们愣了愣,随即也带着俘虏的一众匪寇跟了上去。

    只剩公孙鄞一人还在原地骂骂咧咧。

    谢征只带了两名亲卫,一路披星戴月,回了徽州谢家。

    他爹当年驻守西北,就是定居在徽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徽州谢家才是老宅。

    京城的谢宅,是他爹成亲时才置办的,那宅子里的一草一木,也都是根据那个女人的喜好布置的。

    留守在徽州谢宅的家将见谢征半夜回府,很是惊诧。

    说是家将,其实也是家仆,都是当年跟着他爹征战断了胳膊或折了腿,这辈子也没法再上战场的人。

    谢家会养这些人一辈子。

    谢征没惊扰太多人,直接去了祠堂,对着上方那些牌位,跪了一整夜。

    直到第二日破晓,祠堂的门才再次被人从外边打开。

    一名瘸腿断臂,但面貌十分孔武的中年男子一瘸一拐进了祠堂,望着挺直背脊如一株苍柏跪在蒲团上的人,平和道“听说侯爷昨天夜里回来的,怎也不差人知会一声”

    谢征说“忠伯,我是回来请罚的。”

    那瘸腿断臂的中年男子眼底划过几许异色,随即又平复了下去,问“请多少罚”

    谢氏有族规祖训,凡谢氏男儿犯了大过,都要来宗祠请罚。

    这十七年里,谢征唯一请过的一次罚,便是他夺回锦州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如当年北厥人屠大胤百姓那般,也下令屠了锦州城内的所有北厥人。

    谢氏自古出仁将,屠城之事后,世人只记得他杀将之名,再不记得谢氏仁将之风。

    掌兵之人,却收不住自己的戾气,此乃大忌。

    谢征那唯一一次请罚,便请了谢氏祖训里最重的家罚,一百零八鞭。

    今日,他跪在谢氏先祖灵位前,亦答“一百零八鞭。”

    这个数字让中年男人眼底异色重新浮了起来,问“侯爷犯了何事”

    谢征望着祠堂最中间,谢临山的牌位,说“忠伯日后会知晓的。”

    谢忠曾也是出入沙场的人,对血腥味本就敏感,谢征后背因伤口裂开,衣袍被鲜血濡湿的印记也格外明显。

    他迟疑道“侯爷身上似乎有不轻的伤。”

    谢征只答“无妨。”

    谢忠便取了挂在一旁墙壁上的蟒皮鞭,静默看了谢征两息后,才道“开始了”

    谢征沉寂“嗯”了一声。

    “明明我祖,胤史流芳,训子及孙,悉本义方。”1

    伴着浑厚的祖训念出,是重重一鞭子甩到了谢征后背。

    谢征身形一颤,后背绷得似一块钢铁,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也紧握成了拳,才没有向前跌去。

    但后背的衣物直接被那一鞭打破一道口子,皮肉上浮起一道红肿得几乎快充血破皮的鞭痕。

    谢家的规矩,行罚时,诵念祖训下鞭,以便让受罚人知道为什么受罚,也把祖训记进骨子里。

    “仰绎斯旨,更加推祥,曰诸裔孙,听我训章。”1

    “啪”

    又是重重一鞭子甩出,鞭痕和后背那道崩裂过不知多少次的伤口交叠,血肉飞溅,谢征痛得双唇发白,冷汗如珠从鬓角滚落,握拳的手青筋凸起,但他依旧没坑一声。

    谢氏祖训伴着鞭子一道一道地落下,谢征整个后背鞭痕交错,已被血泅得不能看了,眼皮上都挂着汗珠,却依旧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祠堂上方谢临山的牌位。

    打到第九十八鞭的时候,从后背涌出的血已浸透了他的衣袍,连地砖上都汇聚了一小滩。

    他跪不住了,整个人都朝前栽倒,眼前暗影重重,几乎已看不清祠堂上的牌位。

    谢忠胳膊已经酸痛,手上的蟒皮鞭上全是血。

    他是谢氏这一代的掌刑人,不管心中有多不忍,在行罚时,都不能从轻。

    只这一次,他说“侯爷,就到这里吧。”

    谢征倒伏在地,塞在怀里的那个木偶掉落了出来,他掌心因为忍痛已被抓得鲜血淋漓,捡回木偶时,巴掌大的木偶上也沾到了血,他缓缓动了动眼皮,问“还差多少鞭”

    谢忠答“十鞭。”

    谢征便一只手撑着地,一手抓着那木偶,慢慢跪了起来,将血痕遍布的后背重新挺直,说“继续。”

    谢忠眼底闪过几许不忍,却还是高声念着祖训,用力挥鞭打了下去。

    血沫子溅在身下的地砖上,妖娆得像是迸开了一朵朵血花。

    十鞭,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打完时,谢征整个人都血淋淋的,指尖都因抓得太过用力,几乎嵌入了那木偶里,他低垂着头,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

    谢忠怕他伤势太重出什么意外,忙走出祠堂唤人去请大夫。

    谢征跪在地上喘息,后背已痛到几乎丧失知觉。

    好一阵,他缓过劲儿来了,才强撑着睁开恍若千斤重的眼皮,望着谢临山的牌位,磕了一个头,哑声道“孩儿不孝。”

    他心上长了一个人,他把整颗心都剜出来了,却还是舍不得,放不下。

    一开始用不断的征战和杀戮还能暂且麻痹神经,但后来伤口一次次崩裂的痛也压不下想见她的念头。

    明明痛得浑身都痉挛,可就是清醒不了。

    或者,他本就是清醒的。

    他就是想见她。

    想得浑身的骨头都疼。

    受完这一百零八鞭的刑罚,他可以去找她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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