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金龙的竖瞳一眨不眨凝盯着她。
青少年期的龙与盛年的巨龙仍然很不一样,它的鳞片还有未长成少年特有的更明亮的光泽,那鳞甲并未彻底蜕变为成熟巨龙的粗糙坚硬,而是更柔韧、干净、细腻光华。
它的鳞片冰凉,但口腔滚热,熔浆一样的涎液一滴一滴坠下来,很快浸湿了她的手掌与手腕,潮腻而温热。
珠珠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眯起眼,看着面前隽峻年少的金龙。
妖的族群不同,但妖性大多有共通之处。
妖生而血脉里流淌着强悍的力量,同样伴随着成长的是旺盛的欲望,食欲、杀欲,甚至繁殖的性欲。
但妖对等级秩序的敬畏更在对欲望的贪婪之上,珠珠并不在意少年突破时一些年轻气盛的本能,因为但凡他还有一丝神智,对更强者的恐惧都绝不会让他敢造次分毫。
但她显然轻率了。
这头少年龙竟然有胆量对她无礼。
僭越等级、跨过恐惧,像发情时开屏的雄孔雀,即使在她这样冰冷的威压下,仍然敢对她半胁迫半恳求地展露自己的獠牙和渴望。
珠珠眯眼凝量他。
“这个小子胆子还真是大。”她慢慢地哼笑“真是个好小子,还有这样桀骜不逊的骨头,竟是我看走了眼。”
符玉听出她话语中危险而冰冷的意味。
“小孩子,年少气盛,谁没有这样的时候呢。”符玉温和劝说“他是你侍女的孩儿,既叫你一声姨母,免不了要你多担待他一些。”
珠珠本来渐渐不悦,听符玉这样说,才有些缓和。
也是,谁没有这样的时候呢,她自己就曾是天底下最大的年少轻狂,践踏规则、睥睨权威。
珠珠脾气压下去一点,但还带着火气,不咸不淡道“数你脾气好,为谁都愿意说句好话。”
符玉笑起来,声音更温柔了“我说再多好话,也要心胸宽广的大王愿意宽容才是。”
珠珠才不承认,冷冷说“我不宽容,我只是给你颜面。”
符玉又轻轻地笑,那笑声轻软柔和,如清风中的细铃在她耳边摇曳,没有一点侵略的不适,只有让人心情渐渐平静的和舒。
珠珠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她低下头,重新看着面前鳞甲青涩的金色龙王,它像蒙着一层灰翳的明黄竖瞳始终紧紧凝望着她,烫热的鼻息喷在她肩膀,像要烧开的水汽。
它的头颅靠过来,像想要舔舐她的脸和脖颈,珠珠被符玉顺了一把毛,倒也没那么生气,此刻只抓住它的獠牙,制止住它靠过来的动作。
她抓住它的獠牙,然后用力一推,把金龙的头颅推开。
“哗”
不等金龙再把头转过来,猝然响起破水声,旁边海面猛地冲出一道幽蓝泛绿的身影,像一颗体壮膘肥的大炮弹,趁机气势汹汹把金龙撞开。
“唳”
“嘎嘎嘎”
头鸾浑身湿淋淋,怒到全身羽毛爆炸发出鹅叫,它凭着一口莽力硬生生撞开金龙,挤到礁石前冲着珠珠挥舞翅膀大叫着告状,整只鸟从头到尾奋力表现着什么叫大写的义愤填膺。
“嘎嘎嘎咯哒”
“”
珠珠嫌它吵闹,瞥它一眼,头鸾的叫喊声一下小了许多。
珠珠这才纡尊降贵般抓一把它头顶的羽毛,刚才还唧唧嘎嘎大吵大闹的头鸾全身一下软了,翘起花枝招展的尾巴毛用力摇晃,爪子扒着礁石,小狗崽一样凑过来想蹭她的手。
“嘎啊”
但还没它碰到,就猛地发出一声惨叫,然后像被什么生生扯下去。
龙吟变得低沉而充满威慑。
大雨化为水雾,淅淅沥沥从天空洒落,夜色中,月轮高挂,遥远平阔的海面,鸾鸟与金龙在海天相接的尽头厮打咬闹,两头巨兽在海中起伏的身影,都像浮上一层朦胧的月华。
珠珠远远望一会儿,呵了声,转身跳下礁石,走到海边的沙滩坐下,命魅女给她锤肩膀。
魅女“”
魅女强笑着,瑟瑟发抖战战兢兢给这恐怖的小祖宗揉肩膀。
漂亮魔女伺候人的手段十分优秀。
珠珠舒舒服服半眯着眼,靠软枕一样靠在魅女柔软饱满的怀里,望着海面。
直到月上中天,那两头巨兽的大战终于告一段落,金龙在从遥远的海尽头深潜,等到浅海的海面再浮出水面,在迸溅的波光和水花中,逐渐化作一道高瘦隽俊的身影。
少年的肌理如大理石一般苍白,有着柔韧而冷峻的线条,胸膛仍有着年轻人的干净单薄,沿肚腹整齐排列出肌肉的轮廓,七零八落遍布着刚刚新鲜的血痕和伤口,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他慢慢踩着水,向海岸走来,墨发披散,少年掌权王侯的清傲冷淡尽显无疑。
珠珠闭着眼,感觉到给自己揉肩膀的力度逐渐轻了,听见身后魅女悄悄咽口水的声音。
珠珠懒懒问“不是都说你对你们魔帝一片痴心”
魅女尴尬,支支吾吾“大、大王,妾身虽是仰慕陛下,但陛下、陛下威沉深重,不容近身,可小龙王还年轻,龙族好美色,可以相好”
“当然,妾身有自知之明,绝不敢对小龙王有非分之想。”魅女连忙补充,又忍不住望了望那年轻俊美的龙王,口水都差点流出来,才忍痛转头对小暴君狂拍彩虹屁“小龙王是大王的外甥,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必能成为大王的左膀右臂,妾身恭贺大王得此大将,如虎添翼。”
珠珠哈声一笑。
另一片海面,鸾鸟也仰着脑壳凫水出来,抖抖羽毛抖掉浮水,先一步屁颠屁颠跑过来,围着她唧唧叫打转。
片刻后,少年也终于从海中走出来,只穿着一条单裤,半身赤着,肌骨清冽分明,他走过沙滩,走到珠珠面前,先单膝跪下,
低头道“嘉元刚才冒犯姨母,
自知大错,
请姨母责罚。”
珠珠终于睁开眼,摸了摸鸾鸟低下来的脑袋,摸了几下,才起身,缓步走到少年面前,居高临下凝视着他。
她突然抬手,毫无征兆猛地重重在他脸上扇了一记。
“嘶”
身后的魅女瞬间门倒吸一口凉气,又赶紧惊恐自己捂住嘴。
少年龙王被扇得侧过头,半边脸颊瞬间门泛红肿起。
珠珠收回手,神色从容,好像扇人巴掌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自己。
她懒懒问“知道为什么扇你吗”
少年道“知道。”
“知道就好。”珠珠说“你年纪小,看在这是初次,我不与你计较,但下不为例。”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你没成年,你娘说你还没有过女人。”
敖嘉元突然抬头看她一眼。
“等你成年娶亲就好了。”少女瞥他,他年轻的身体清晰倒映在她眼瞳中,可他没有看见她神色半点动容,她甚至用长辈般陈述冷静的语气说“如果你忍不住,就先纳几个妃妾,不要弄出孩子来。”
“”少年紧紧抿住唇,低下头去,没人看见他紧紧咬住的后牙。
珠珠怀着那点少的可怜的“长辈慈爱之心”勉强耐着性子给小少年讲点经验,叮嘱完就想走了,但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转身回来问他。
“一直忘了问你,你知不知道当年是我杀了你爹”
少年低着头,没有看她,声音沉哑哑的“知道。”
“那你对我可有怨怼”珠珠玩味“你知道我杀了你爹,心里记恨不记恨我,想不想杀了我报仇”
少年终于抬头,看她,目光复杂沉静,半响低声道“我没有这么想过。”
珠珠“嗯”
“我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少年声音变得有些冷漠“我生父误以为侧妃有孕,为了妾侍母子强取我母亲的血,母亲性命垂危,是您救了我的母亲,杀了我生父。”
“看来你都知道。”珠珠点头“那你是觉得你爹罪不致死,还是恨我,想找我报仇”
少年道“我不恨,也不想找您报仇,是我父亲愚蠢偏激、薄情寡义,被奸人蛊惑,伤害母亲,害母亲落下旧疾,他死不足惜,如果他还活着,等我长大,我也会杀了他。”
珠珠这下有些诧异,点了点头,又笑道“但我怎么觉得,你还是对我有点怨怼。”
少年道“姨母多心了。”
珠珠“真的吗,来,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
少年这次突然不吭声了。
好家伙。
珠珠想,他还真敢对她有点不敬之心。
怎么,他是活腻歪了吗想死用得着这么积极吗
“怎么哑巴了。”
“我看你刚才胆子大得很,现在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珠珠弯下腰,手
按在他肩膀,缓缓用力,指头逐渐掐陷进年轻人饱满紧实的肌肉里。
少年全身绷紧,青筋如同无数细长的虫子透过苍白皮肤绷出来,活物般地轻轻抽跳。
“”魅女眼睛都要看直了,几乎吞咽口水。
这样年轻俊美的小龙王,这小暴君真是铁石做的心肠吗,能这么狠心去
魅女正这么吐槽着,少女突然扭头看她一眼,笑眯眯的,魅女只觉恶鬼盯上,几乎要当场跳起来,想都没想低下头装死。
珠珠重新转过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少年“还不肯说”
敖嘉元沉默不语,同样淡金色浓密的眼睫遮住眼睛,偶尔断蝶翅羽般地颤一下。
“我没有”他只缓慢低声说“我敬爱姨母,我如今,没有半点,怨怼姨母。”
珠珠盯着他半响,倒看出他这句话是真心的,便呵哼一声。
她松开手,少年的肩头已经有五个青紫的指头印。
“好吧。”
“好小子,骨头倒硬,饶你一次罢。”
美丽的大君神容重新恢复冷漠,懒懒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走了。
“走了,回去了。”
头鸾得意瞟他一眼,趾高气昂抬起头,张着翅膀扑扇就说着少女而去。
“大王,大王”
魅女也跟紧追上,走之前还过来卖他一句好,低声“哎呀,小龙王殿下,大王问您,您说几句好听的不就是了,不过没事,大王这次火气过了想必还是会器重您,您下次可要记得,别再惹大王生气了。”
敖嘉元没言语。
直到几人走远,他才抬起冷凝沉深的目光,久久注视那女君的背影。
她的背影那么纤细、又那么美丽,黑红王袍翻飞,掀动着无上强大的权力。
他怨怼她吗也许曾经小时候是有的。
这高高在上的、冰冷而专横独断的北荒大王,从一开始就改变了他的人生,裁决了他的命运。
他的生父被她杀了,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他曾经迫不及待想长大,想主掌东海、想补偿母亲、想让母亲为他骄傲,想成为母亲最大的依靠他想得那么多,可从来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后来才渐渐发现,虽然母亲与他相依为命,但母亲并不那么爱他、也从未真正想过依靠他。
哪怕母亲已经是东海的王太后、是他的生母,可母亲心里最重要的地方永远是北荒,母亲口中心心念念的人永远是那位北荒的少君、她的小姐。
从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刻,他第一次升起愤怒与不甘。
他的幼年随同长大的不是童趣话本,而是他那位“姨母”的事迹,那传说中的北荒苏家的少君,她曾与天尊成婚结契,又扯断红线跳落天门,她曾经下过人间门,曾与三生天的圣主定情,然后又生生剜掉情根,跳下忘川涅槃所有的故事里,永远不变的是她的傲慢、绝情,那种让人发自心内畏惧又向往的冰冷和猖狂。
所有人都说她早已死了。
可在幼年的敖嘉元看来,
她永远是活着,
她像永远浮悬头顶的月光,无形而有实质,沉沉覆压在他头顶、压在他面前,以至于后来他成长为挺拔的少年和青年,掌权成为真正的东海王,心智成熟、阅历丰富,曾经幼年时的那些幼稚的怨怼与不甘逐渐消失了,可她在他心里,已经演变成某种习惯性的熟悉。
他以为她死了,如果她死了,那事情可以就这样渐渐平静地掩没进尘埃里。
可她没有死。
她还活着,她涅槃,她变成了北荒真正的大君。
她在伊水涅槃的消息传来,母亲喜极而泣,坐在屋里与北荒的侍女们相拥而泣,他带着臣僚走过,淡漠没有任何情绪。
他像一个怀揣暗宝的少年,怀着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听说她来的那日,他怀着所有无人知晓的复杂兴奋又冷淡审视的心情去见她直到亲眼看见她。
他亲眼看见她的那一刻,像一场从年幼梦里的幻影成了真,像头顶的月色终于落在面前。
少年龙王曾经所有的想法都变了。
他早已不再怨怼她,他一边感恩她,一边尊敬她,一边又以年轻王侯的身份审视她,可又忍不住生出那些报复般的猖獗不堪的心思。
愈陷落愈沉迷,愈抗拒愈炙烈。
敖嘉元摸了摸肩膀的手指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他心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冷静地在说,敖嘉元,你可真是疯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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