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十七岁的冬季

    所谓贝勒府第,是一个不事生产的单位。为了供养这些脱离劳动生产的人口,自然需要一个更加庞大的农业群体。这就是每个开府的皇子都被附赠了一批庄子的原因。

    “皇庄上劳作的都是包衣,辛者库下的居多。”小八爷跟福晋介绍道,“超过五百之数,由七名五品庄园处官员负责。今儿来了五人,还有两人在关外庄子上,得等到过年的时候再来跟你讨见面礼了。”

    一边说着,小八爷一边给福晋套上斗篷。两人从正院出来,过一道垂花门,再绕过刑罚处的小院,就到了北门后头的一间待客厅。北门一开,早就候在外头的庄头和掌柜就鱼贯而入,进到厅里给云雯磕头回话。

    那五名庄头都上交了田亩和丁口的登记册,而店铺掌柜们也交了今年账册的副本。云雯看着桌上不断增高的账本,既满足于小八爷毫无保留的信任,又深觉得肩上责任重大。“三怀堂的账本也给我看,是不是不太合适”云雯将最上头的那本账册交给小八爷,“三怀堂有平抑京中药价的作用,又给兵部供药,已不完全是咱家私产。”

    小杯子公公见了,连声“哎呦”起来。

    “确实是个公私不分的地儿。”小八爷将三怀堂的账本又塞回给自家小福晋,“然而咱家名下的包衣都是免费在三怀堂取药的,两边的账目还是需要对一对。且国库不给三怀堂拨款,它自负盈亏的,还是需要福晋帮忙盯着,免得入不敷出才好。”

    见八阿哥这么说,云雯才收下账本,大约觉得确实是个麻烦事儿,想了良久,才将三怀堂和三怀堂分馆的两本账册拎出来单独放做一叠。“旁的产业是只供咱家花销的。然而药材庄子和三怀堂,本质上是又给朝廷缴税又跟朝廷做买卖,得另行记账才行,回头我捋个章程。”说完,让春绕给杯公公递红包。

    “小杯子可是赚了,这么多人里只有你拿双份的见面礼。”八爷见状取笑道。

    从前未婚的时候,云雯去三怀堂就已经给过一次小杯子的见面礼了。谁叫人杯公公天生嘴甜会来事儿,“八福晋”长“八福晋”短地叫不停呢

    “嘿嘿。都是福晋体恤,都是福晋体恤。”小杯子欢欢喜喜地打千作揖,眉开眼笑的样子仿佛是偷到了香油的小老鼠。作为三怀堂大管事的杯公公自然不差这十两银子的见面礼,然而这是他在主子跟前得脸的证据。太监们没有子女可以培养炫耀,也就这点脸面可以说道说道了。

    长久以来的心腹需要安抚几句,那么新来的陌生管事就免不了要敲打。其实交账本本身就是一个威慑,云雯深知有些事情拖不得,拖了就给人侥幸心理。在这些外头管事们告退后,她就喊了心腹丫鬟和红绣来,几个人一起对起账本来。

    这一工作,就到了午饭时分。

    周平顺敲敲门框。“爷,福晋,九爷和十爷来了。”

    小八爷本来正在系统空间里看书,闻言睁开了眼睛。云雯也放下了手中的账本。“秋卷,你帮忙夹个条子,莫要乱了顺序。再将账册收好,放正院书房里,回头我要看。”云雯吩咐着,又托了红绣姑姑帮忙,这才整理着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褶子,在春绕夏疏的搀扶下踩着花盆底站起来。

    坐得久了,腿还有些麻。

    小八爷走过来,取代了夏疏的位置,让云雯能搭着他的手肘保持重心。男人的底盘比婢女要稳当,云雯把大半的重量都压过去都可以,自然是走得更加轻松。不过这么一来,两人的姿势就显得比较亲密了。

    饶是神经有些粗的春绕都偷偷松开了福晋的左手,慢上半步,就看贝勒爷和福晋亲亲密密一起走的背影,跟着小姐妹低头偷笑。

    “如何,你看的那些账簿,比之你从前在董鄂家见过的,是更加干净呢还是更加暗藏玄机”小八爷低头问媳妇道。

    云雯仰头嗔了一眼,道“干不干净,可不仅仅是账面上就能看出来的。”

    “哦。”

    “时间匆忙,只来得及看了几个粮食庄子上的产出,倒是与今年的光景对上了,没有报上来什么损耗啊受灾啊之类缺斤少两的理由。但这只能说明庄头给府里交的是足额的,他们有没有朝着农户多收自己中饱私囊,却是瞧不出来的。”小仙女一样的人,说起庶务也是经验丰富的模样。“且这只是账目上的数字,送来的粮食有没有以次充好,没见着实物之前也是说不好的事儿。”

    瞅着媳妇认真的模样,小八爷闷笑出声。“到底还是女子细心,我从前都不考虑这些的。”

    云雯轻轻锤了一下小八爷的肩膀“爷快别取笑我了。你要是没管过,怎么一个偷奸耍滑的都没有我娘家庄子上都多少有些账目不清不楚的,何况内务府这摊浑水呢”

    小八爷嘴角更加往上翘了翘。“爷不过是在选家丁的时候,有意抽调了各个庄子里贫苦人家的人手。”

    云雯眨了眨眼。

    “这些人在府里当差,十天一轮值,休沐时还回家去呢。他们家里依旧务农,或者在铺子里帮工,且皆不是管事。”

    “啊。”云雯恍然大悟。这些家丁在府中训练轮值,可是经常能够见到八贝勒的。若是家里被庄头欺压,或者庄头虚报田产,这不是一下子就被捅到贝勒爷和福晋跟前来了吗

    还可以这样子啊,云雯打开了新思路。

    “我其实不是个聪明人。”小八爷叹气道,“我只知道底下人的日子过得苦,但也想不出什么十全十美的法子。唯有自己劳累些,多听听底下人说话,听尽量多的人说话,遇到一件不平事就处理一件不平事,如此才能良心稍微安稳些。”

    云雯紧紧握住小八爷的手。“我看史书,企图毕其功于一役的变革大都事与愿违,给百姓带去更多苦难。反而是小心翼翼摸着石头过河的人最后才能走出一条路来。咱们若是担心自己能力不够,那做一块激流中的石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石头周围被庇护的沙虫会记得咱们,将来摸着石头过河的人也会记得咱们。”

    小八爷回握住云雯的手。

    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天顶正中,金色的光芒将天空照得一片瓦蓝。他们穿过中心湖上的宽敞游廊,来到枯黄草地上还残留着焦黄色桂花残躯的前院。

    代表着大婚喜庆的红绸与红灯笼还没有裁撤,满堂的喜庆氛围。老九老十两个年轻小伙子,早就蹲在正堂第二进西侧面的小会客厅里了。

    “哎呀八哥你可来了。这屋里的西洋摆件可了不得。这是管风琴吧这可了不得,你还藏着这种好东西呢”

    在所有西洋乐器之中,管风琴可以说是体型最庞大的,没有之一。这种一般安装在教堂中的乐器需要一整座房子作为支撑,琴管高数米,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小八爷这里的管风琴不算大,也没有上万根琴管那么夸张,但也有三百多根音管,十多种音色,占据了侧殿的半壁江山。

    小八爷走进殿中,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管风琴键盘上敲来按去的九阿哥胤禟。因为人力鼓风系统没有工作,所以无论他怎么敲键盘,那架有着四五米高的大家伙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八阿哥先把福晋扶到椅子上坐下,嘴里说道,“这儿是替俄罗斯的客人准备的,如今还没装好,地龙也没烧起来呢。”说着,又替云雯拢了拢大氅的衣领。

    可别说,不见阳光的侧殿可比有太阳的外头还要冷一些呢。

    不过小九爷小十爷年轻火气旺,可不觉得冷,宁可不吃饭也要听他们八哥弹管风琴。

    这种生活小事上,小八爷一向不跟弟弟们多计较的,于是吩咐府中的下人在这间侧殿中点起数个暖炉,同时打开四周的窗户引入阳光,一下子屋里就明亮温暖起来。

    管风琴的鼓风装置需要人力,周平顺找来两个年轻力壮的家丁,在小房间里拉风箱,才能让前头的演奏顺利进行。小八爷将音色调整成簧管和提琴,即兴演奏一段庄重又不失激昂的曲调。

    他的情绪流露太过明显,就连不擅长乐理的小十都听出来了。“八哥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弹首曲子都是欢快的。”

    老九的音乐天赋要比老十高出一大截,能够听出更多东西。“八哥对八嫂真是没话说。”九阿哥说。不过他聪明归聪明,却是个没心没肺的,下一秒就开始嚷嚷着也要弹琴玩儿。

    八贝勒起身,换了九阿哥坐到琴键跟前。两人都是从小跟传教士学琴的,自有一套默契,小九一边按键试音一边听他八哥指点,不一会儿就上手了,换成清脆的音色弹奏一曲楚汉,竟也有琵琶曲那味儿了。

    小九爷凡事三分钟热度,上手了就失去了兴趣。“哈哈,也没有太难嘛,不就是比钢琴多几个键。老十,你也来试试。”

    “不了不了。除了你和八哥,谁喜欢西洋乐器了爷一向不擅长这些的。”十阿哥已经抱着果盘吃上了。冬季里的水果只有南方来的柑橘,就这也是难得的,皇子阿哥都得限量。如今在八哥府中遇上了,水果爱好者十爷自然要多啃两个的。

    见弟弟不买账,两个哥哥也不强求。一行人熄了暖炉关了窗,从侧殿出来,往吃饭的地方去。

    九阿哥一向话多,又不好意思去找云雯说话,于是就叭叭叭不停地朝着小八爷输出

    “八哥,你这院子布置得好。别看现在不是季节,但这些桂花树可都是好品种,能开三个月的花呢。”

    “八哥,这壁花的颜色好看,回头爷开府了也要整一个。”

    “哎呀,今儿竟然还有糖醋排骨吃。果然知我者,八哥也。”

    八贝勒可不会跟媳妇抢功劳,当即打断小九的“叭叭叭”道“可别,这是你们八嫂备的席面。”

    “喔。”九阿哥桃花眼忽闪忽闪的,“多谢八嫂。八嫂你有所不知,宫里的菜从御膳房送到阿哥所要好长功夫,糖醋排骨糖醋里脊都黏成一团了,是以他们几乎不做糖醋的东西,都是那些经得起放的炖菜。”

    这么个自来熟的小叔子,云雯明显感受到了善意。于是她露出一个秀气的笑容“那快趁热吃吧。不然就黏成一团了。”

    “哎”九阿哥十阿哥异口同声地应答,然后两双筷子就不约而同地去夹糖醋排骨,仿佛打架一般。

    八阿哥没动筷子,而是先给自己和媳妇一人舀了一碗三鲜汤。“先暖暖胃,方才在偏殿里受了凉气了。”

    热腾腾的家常菜还是挺能营造氛围的。四人围绕着小圆桌,吃肉喝汤就很快乐。老九老十本来还想喝酒的,但因为小八爷说之前婚礼上有些喝伤,他今儿就以茶代酒看弟弟们喝了,自诩为好弟弟的两个小子就也不喝了,要跟他们八哥同甘共苦。

    其实也说不上吃苦,大鱼大肉吃得肚儿滚圆,哪里就吃苦了呢

    酒足饭饱的老十靠在榻上打饱嗝,一边跟哥哥抱不平。“爷算是看明白了,同一个妃嫔所出,只有长子是能出息的。如今尚书房这些弟弟,只有十二、十三是有资格出头的。皇阿玛过来也就问问他们两个。哦,还有老十四,因着四哥跟德妃不亲,显得他也是永和宫的独苗。但难道九哥就不如他们吗十一更是越努力越像个笑话。”

    话题怎么就突然急转直下去了这个方向呢小八爷抱着茶杯,看着十弟耍赖撒泼。“原来我这儿的茶水还能醉人的,这可真是罪过。”

    小十抬着下巴坐在那儿,眼眶有些泛红。还能克制情绪,大约是顾忌着云雯还在屋里。

    “八哥你别听他瞎说。”九阿哥凑过来,“下面有些弟弟小小年纪钻营什么圣宠,爷都没往心里去。我要是在意这种事情,早几年的时候就教训小十一了。爷自己挣钱,不比那些强”

    说着,九阿哥就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八哥大婚,弟弟没成家,也不知道送什么好。思来想去不如直接给银子,想来八哥是不会跟我计较的。”

    小八爷拿目光一扫,好家伙,纸面上写着整整两万两白银。九阿哥生意规模越做越大,但每年的分红也就这么多。

    “哪有拿一年的收入来给人送礼的。”小八爷推辞了,“小九,你拿爷当兄弟,就别送爷比万寿礼还贵重的随礼。”

    九阿哥的抬杠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对哦,皇帝老爹过生日他也就送个价值两、三千的玉雕。虽然他心里确实八哥比爹要更亲切些,但明面上是不能这么整的呀。

    十阿哥拍案大笑“九哥,我怎么说来着。你这银票送不出去。”

    这小子今天就是不太正常啊。八阿哥瞅了眼老十,心中暗暗给他记了一笔。回头再来解决别扭的老十,眼下他得先处理老九的问题。

    “翻过年小九就十六了,多少身上有些差事,才好娶媳妇。”小八爷拍拍弟弟的秃脑门,“你外语学得好,你看往理藩院使劲儿你愿意不”

    “自然乐意的”九阿哥说,随即脸上的兴奋与喜悦又缓缓退下来,“但皇阿玛会同意吗”

    “别瞎听老十说的,什么只有妃嫔长子能出头。他自己是贵妃的长子,难道说几句酸话就能有差事掉头上吗凡事是要争取的。”

    老十真的是中二期抬杠症犯了,嘴硬得像鸭子一样“争取了就会有吗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有些人还在喝奶呢就当上太子了,可是他争取了什么有些人再努力读书都是个透明人,皇阿玛问都不问一下的,是他没有争取吗”

    他说到太子和皇帝了,屋子里就安静下来了。小八爷注视着十弟胖回来了形状但胖不回来神韵的脸,目光沉静不说话。

    八爷看着他,九爷看着他,就连云雯都在看着他。

    十阿哥慢慢把强梗着的脖子软和下来。“对不住啊八嫂。”

    云雯笑笑,声音像拂过山岩的清泉“不碍事的。我倒是高兴,因为十爷在八爷面前还能提一提公平二字。能提,可见是心里有期盼;有期盼,人就会去努力。多好啊。十爷真是上进之人。”

    十阿哥差点脸红“我哪有八嫂说的那么好”他声音讷讷的,最后从榻上跳了下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踱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冲到两个哥哥跟前,一手拉一个。“八哥、九哥,你们说什么差事适合弟弟我呢我也去跟皇阿玛求一求。”

    八贝勒和九阿哥这可真是难倒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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