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林辅叶大老板永远记得康熙三十七年的那个夏天, 理应一辈子不踏足南海沿岸的天潢贵胄驾临广州城。总督府前血流成河,东南沙滩上浓烟滚滚。
城中的商贾势力被从天而降的过江龙重新洗牌了。即便是十三行的皇商,只要碰过鸦片生意又没有及时回头的, 偌大的家产都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然而这些商人在广州这个重商的地界上养尊处优, 头上戴着捐来的顶戴花翎,身上挂着什么紫薇舍人的名号,早就忘了别处的商人是如何小心谨慎才能在朝廷重农抑商的打压下侥幸得存。家里囤了鸦片的皇商, 到最后竟然只有叶林辅一个是平安归来的。别的听话地缴了所有存货的都是些小商家。
如此逃出生天的这些人里, 叶老板就特别显眼了。
回到家里的叶林辅腿肚子都是软的,他面色发白,冷汗涔涔, 食不知味地吃了一盘烧鹅,吃到一半竟然全都吐了出来。家人着急了,请来大夫一诊治,道是男主人中暑了,需要静养。
在夏天的大太阳底下看杀头看了一下午, 说中暑确实说得过去。于是正当壮年的叶老板歪到床上,额上贴一片艾草贴, 手边一碗稀得能看见碗底的薄粥,是不是由他最宠爱的姨太太喂他喝一口。饶是这样,叶老板额头上留下来的水差不多就和他喝进去的持平。
“爹, 不好了官府收缴鸦片,咱家的鸦片呢你不会交出去了吧”正在大喘气, 就听一个号丧般的声音,由远及近进入屋中。一个两眼下发青的小年轻冲进来,直接就到叶老板的床前大喊大叫。
叶林辅差点眼前一黑,抓起手边的碗就扔了过去。“砰”上好的瓷器碎裂, 碗中的米汤水一半砸地上了,一半溅射在那年轻人的鞋面上。
“爹”那年轻人见到老爹的暴怒,嗓门低了八个度。
“混账东西,才反应过来。这些天又去哪个赌场鬼混了等你反应过来,全家都下了大牢了。”
显然这个小年轻并不是眼前服侍的小妾的孩子,因为女人劝架的声音柔婉极了,像撒娇一样。“老爷别生气,气坏了身体可怎么好大少爷,快跟老爷道个歉。”
女人的献媚惹恼了“大少爷”,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叛逆,“狐狸精”说东他偏要往西。“爹,那可都是银子啊,两千两白银的货,你不会都交出去了吧”
叶林辅气得从床上坐起来,因为中暑而有气无力的身体,此时都被不肖子孙气得拥有了无穷的力量。“周家、闫家倒是机灵,交一半瞒一半,现在家主的脑袋就挂在总督府前的台子上呢亢家更是了不得,藏了四千斤鸦片,是不是有本事是不是你恨不得去给他家当儿子,你去吧,去跟着砍头,跟着流放给披甲人为奴吧”
叶大少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差点被碎瓷片给扎到屁股。但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碎瓷片上,整个人跟傻了似的“这这就都给杀了吗”
“可不是”叶林辅将脚塞进薄薄的丝绸布鞋里。骂了一通儿子,他好像缓过劲来了。“要不是你老爹我当机立断,赶在钦差的时限前主动交了鸦片,你、我、你二叔、三叔,你两个堂兄弟,也都是被当众砍头的一员。如今不过暂时逃得一命,还不知道钦差大臣会不会秋后算账呢。”
老爹不流冷汗了,换后知后觉的儿子冷汗涔涔了。“那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这广州毕竟是咱们十三行的地盘,还有洋商,咱们一起抗议,便是京里来的钦差也不能这么草菅人命的而且那都是钱啊。”
“关键是两广总督石大人站在钦差那边”叶林辅打断了儿子的话,“你以为你小子能想到的联合抗议,我们这些老家伙想不到我们在朝中、府衙中也是有关系的。但两广总督、两大总兵都站在钦差那边。城门直接封了,那些本地衙役带头抓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谁家能逃过去”
叶大少爷人都懵了。“石琳那老东西,平时里也没少收咱们的孝敬,怎么有事了倒戈得这般快他就不怕真把咱们逼急了,供他一个同谋的罪名,他也讨不了好吗”大少爷越说越气,最后恨得牙痒痒,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叶林辅垂着头,不去看这个糟心儿子。以两广总督石琳的出身,岂是他们这些汉商能够攀扯的最多弄脏人家的衣服罢了。但石琳毫不顾忌亢家的女儿给他生了孙子的事实,连句和稀泥的好话都没说,着实让叶林辅寒心。虽然是庶孙,那也是大胖孙子,之前听亢家人炫耀,说石琳颇喜欢这个孙子。如今看来,也不可尽信啊。
“爹,那红毛洋人那里,明晚吃饭咱们还去吗”
“吃什么吃”叶林辅冷笑一声,靠回床上,“你不会以为联合洋鬼子就能给总督衙门添堵吧等着吧,过两天就轮到他们了。我瞧着这京里来的贝勒爷要禁鸦片是真的,绝不会打了咱们就到此为止的。这广州城里的鸦片怎么来的还不是洋人运进来的”
父子俩正在互相倾倒负面情绪,门房的小厮突然跑进来通报。“老爷,总督衙门送了信来。”
叶林辅正是惊弓之鸟,差点从病床上弹射而起。“什么快,快请进来。”
“老爷,人已经走了。”
“啊”叶家父子战战兢兢,别看他们背后骂石琳翻脸不认人骂的欢,真收到了总督衙门的消息,一个赛一个害怕。“信,对了,信呢信上说了什么”
这时候家里其他男人,叶林辅的三弟并几个侄子也得了消息,跑过来打听。“听说总督衙门来了信。”
一屋子人手忙脚乱地将信件拆开,好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看。信上是公文的端正楷体,一看就是师爷之类的人代笔的,大意是“这次禁烟叶家做了表率主动上缴违禁品,没有隐瞒,很好。钦差也很高兴,明天开始叶家的商行继续正常营业就好了。只是一定要遵守律法,不要涉足不该涉足的产业。因为叶家这次卷入风波经营不善,钦差大人特许,本月的赋税就免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一个月的赋税,差不多抵了那些鸦片的成本后还能有剩余。这是朝廷给了甜头了。
商人都是很现实的,经济上给了甜枣,他们的话风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哎呀,不愧是京里来的钦差,真是爱民如子,明察秋毫,令我等小民汗颜。”“封禁鸦片上合天理,下合人伦,我等身受朝廷之恩,自然应该鼎力支持。”“是极是极,如鸦片这种灭绝人性的毒药,我叶家与它不共戴天。”
就好像之前眼红亢家赚钱跟着囤货了鸦片、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场的不是他们叶家一样。
而此时在总督府中,刚好也说到了叶家。
正是明月当空,夏夜的庭院里响着蛐蛐的鸣叫。昙花一现,幽香扑鼻。两广总督石琳穿着薄薄的家常衣服,坐在院子的石凳上饮茶。小八爷带着十阿哥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恬淡的景象。
“八爷来了。”石琳站起来拱手,就像是一个告老还乡悠然田园的老员外。
“咦,竟然是在等我吗”小八爷笑道,掀了掀衣袍在石琳对面坐下。他面前刚好有杯倒好的茶水,小小半指宽的小杯子,棕紫色的紫砂与灰石的桌面形成鲜明的色差,里面的水还冒着热气。
十阿哥跟着坐下。不过两个皇阿哥都没有碰面前明显是给他们准备的茶水。
石琳也坐回石凳上。“老臣见八爷连叶家这些沾了鸦片的商家都特意去信安抚,便想着八爷可能会来找老臣。”他说。
“哈哈。”
“哈哈哈。”
八爷和十爷都笑了。
“你这老头倒是有趣。”十阿哥说。
八爷拍了弟弟的手,就算没什么用也要提醒他用词不当。“我是来禁鸦片的。已经有的要销毁,从此以后不能再有,这就是最重要的目的。至于那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喝过酒,谁收了谁的钱,谁收了谁献的美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八阿哥说。
他好像意有所指,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石琳深深地看了八贝勒一眼,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我听说京里这些年很热闹,便害怕人人都是喜欢热闹的。”石琳说。
小八爷“害怕挺好的,我也害怕。”
一老一少目光碰了碰,然后又“哈哈哈”起来。
他们这么打哑谜,小十就开始不舒服,屁股在石凳上扭来扭去,昙花的美都安抚不了他。“行了行了,有话直说了。我们才没有拉了你的小辫子去攀扯太子妃的兴趣呢我八哥办自己的差事,凭什么给老大做嫁衣你好好地禁鸦片,你好我好大家好,懂了吗”
小八爷叹了口气。“我十弟这张嘴巴总是得罪人,石大人还请多包涵。”
“哈哈,我一个老人家,什么听不得啊”石琳眉眼松开,笑意直达眼角。
八阿哥把一枚钥匙扔到石桌上。“如此,那我们兄弟就告辞了。”言罢,他将面前已经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普洱的味道有些过浓了,比不上宫里的手艺,若是趁热喝还能有些味道,凉了之后茶的苦味更加明显。
十阿哥睁眼对着热气散尽的茶杯犹豫了半天,最后皇宫里的宝贝蛋决定不委屈自己的味觉。他没动那杯茶,就跟着八哥起身离开,将那枚库房钥匙留给了石琳。
那是此次广州禁烟行动中用来存放不法商家家产的库房的钥匙,跟亢家有往来的账本账册也在其中。钥匙给了石琳,就是默认他可以消除自己跟亢家来往的痕迹。
两个皇子阿哥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跟石琳这样隔了辈的老人,实在没多少共同语言,只亲自来送钥匙就很纡尊降贵了。石琳又烧了一小壶开水,泡了第二壶茶。他一直在花园里坐到昙花枯萎。灰色的石桌上的青铜钥匙反射着月华,那点微小的光晕随着时间推移缓慢移动,但一直没有消失。
“我之前一直以为出来办案会遇上什么惊心动魄的大波折呢。”小十回去后说,“什么证人被杀人灭口啊,什么线索中断啊,什么好不容易找到的鸦片仓库突然起火啊,什么地方官员牵涉其中处处使坏啊。甚至于半道截杀,饭菜下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啊,就像话本子里写的查案故事那样。”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顺顺利利的,你还不高兴了是吗”小八爷逗弟弟道。
十阿哥叉腰“结果是八哥你们私底下都将危险的苗头给掐灭了呀。我到了钥匙那一节才知道。我一开始真以为石琳是个大公无私的好官了。”
就连以清廉著称的于成龙,也默认了小八爷将抄没的奸商家产移交给两广总督的行为,还帮小八爷找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说辞。“五十余人的钦差队伍携带这么多金银太不安全了,为保障皇子安全,故移交地方官,着其另寻人手护送入京。”
这十阿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八哥和于成龙早就商量好了,只禁鸦片,不追究其他。因为打击面小,分化拉拢了石琳这样没直接沾鸦片的地方官,大棒加甜枣地教训了叶家这样入行不深的墙头草派,才能顺利将国内的鸦片扫除干净。,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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