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了一顿全是科举话题的烤鹅之后,八贝勒跟彼得一世的尴尬就仿佛烟消云散了,偶尔在舅舅家或者宴会或者教堂门口见面的时候还能点个头寒暄两句。
嗯,让小八爷摸着良心说话,他一个江湖人,能跟彼得这种君王当朋友全托了这辈子投胎的福气。
嗯,只要不提娶他妹妹,彼得就是他这辈子交过的最牛逼的朋友。
而彼得本人真的挺识趣的,不光没在小八爷和康熙跟前再提起昆昆的婚事,也没有暗戳戳搞事去联络老大或者太子。索额图倒是通过传教士请彼得吃饭,他三回里总会推掉两回。事情传到了康熙耳中,老爷子就敲打了一下太子,于是后面索额图也就不再来请了。从这点上说,正式退休在家的明珠可就显得聪明多了。
不过康熙敲打了太子,说了“沙皇心思深沉,少与他往来,恐泄露军机”这句话之后,四贝勒也谨慎了起来。老四总觉得皇阿玛这句话能从乾清宫传到各家贝勒府里来,是敲打同样请了沙皇吃饭的他和老八。于是四大爷一脚从自家府邸出来转进了隔壁小八爷家。
“虽然你舅母跟沙皇是表兄妹,但你也不好与他过于亲密。一则沙皇之尊,只有与皇阿玛论交情,我们当皇子的与国外君主论交情,难道是想找外援吗二则皇阿玛所言确有其事,沙皇年纪轻轻大权在握,不是个简单人物。”四大爷想了半天,到底给小八爷留面子,没把“你太实诚了玩不过他”这句话给说明白。
八贝勒点头“我都明白的。”
“你不明白。”四大爷气得灌了一口茶,“我听说昨天老九带他逛街,去了你三怀堂。”
小八爷有些无措“让沙皇见识大清医学昌盛,这是皇阿玛的意思。让他去三怀堂有什么问题吗”
“京里没有别的老字号药铺了”四贝勒斜了一眼,“老九是理藩院的差事,陪俄国使团逛街是他本分。你又做什么跟人相谈甚欢显摆你会俄语”也许是因为昆昆那件事和烤鹅那顿饭,他跟八弟又熟络了起来,因此说话格外不客气。若是十四阿哥在这里,就会发现这语气跟教训他的一模一样。
不过八贝勒不是会炸毛的熊孩子,他能识别谁是真心实意为他好,于是虚心接了下来。不过要论遗憾还是有的。“昨天与沙皇论了农商之间的关系。他想要在俄国大力设厂往外贩卖,以此充盈国库。其中也是给了我不少启发。欧罗巴的民间工坊异常繁盛,也不见吃不起饭,真是奇哉怪也若要从此断了与他的联系,弟弟心里还真觉得可惜。”
“谁说不是呢。”四贝勒也跟着惆怅。一个跟康熙差不多级别的君王,又比他们年长而经验丰富,又难得愿意与他们聊国政,那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康熙都未必乐意花时间跟不是太子的儿子深聊这种话题。
然而再怎么不舍得,老四和老八都不得不放弃这么个巨大的宝藏。活下来,才能提成长和抱负。仿佛就是在康熙三十八年的这个开年,他们对于“皇帝”这种存在对底下人的压制,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
彼得发现新结交的兄弟对自己态度变淡的时候还挺意外的,尤其是他提出“以后我们多写信啊”的时候被拒绝了。这确实让沙皇有那么一瞬间的生气。“难道是我又冒犯了什么奇怪的规矩吗四殿下比较严肃就算了,我以为八殿下不是这么迂腐的人。”
小八爷只能通过九阿哥胤禟偷偷地赔礼道歉。“两国之间的书信往来,总有通外国的嫌疑。您只能跟大清的皇帝和太子通信,皇子不通过皇帝给您写信,是僭越的行为。”胤禟带话的时候使了个坏。八贝勒的原话里是“皇帝只能跟皇帝通信”,老九把太子给带上了,就是故意的。甚至他当着彼得的面还要怂恿,就仗着别人听不懂俄语“您给皇阿玛写信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问候太子的平安,这是一种礼仪。”
彼得正是脑子最灵光的年纪,稍微想了想就理解了这个避嫌的逻辑,不由啧啧称奇。“你们清国人真是心思太细腻了。若是我的儿子得到波兰国王的赏识,我会很欣慰好吧,确实也会有点不舒服。我确实能够理解这种感受,啊,你们这些清国人真是把皇帝伺候得太舒服了。”
然后聪明的彼得也发现了老九反复提起太子这个bug。实在是初出茅庐的九阿哥,眼中的恶意都不加掩饰的。清朝的王位争夺不简单啊,这些内敛的清国人底下的暗潮汹涌不比刀光剑影的欧洲弱。彼得心里“咯噔”一下,不过他没明说,也没有对那句“在给皇帝的信中问候太子是礼仪”进行提问。
彼得不喜欢那个清朝的皇太子。虽然从表面上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但那种“不管我能不能干,有没有人比我能干,我天生就是第一继承人”的味儿太冲了,让彼得想起他自己现年九岁的长子。
目中无人的傻瓜。世上怎么真有人会相信“您干得不好您也是皇帝,您干得好那所有人都要感恩戴德”这种奉承话呢从父皇死后就生活在死亡阴影里的彼得,手上沾了哥哥姐姐的血,他再清楚不过自己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了。
干得好才能寿终正寝,干得不好就活该被弄死。这才是皇位的真相。
他要是有个像清朝八皇子这样漂亮好人缘又聪明的备选继承人,他第一时间把长子从皇太子的位置上撸下来让他滚蛋。彼得冷漠地想。就皇位继承这个问题上,他完全不觉得九岁的小朋友有什么可以网开一面的地方。他自己九岁的时候,已经在考虑大哥病死后自己要不要争取沙皇之位了。
如果九年充足的营养和教育和丰富的人际交往都没有让一个人认清现实,那就说明他并不适合这个现实。
然而无论彼得对于长子有再多的不满,他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那是他唯一活下来的孩子。而即便他与保守派的愚蠢发妻再生多少孩子,都会被他们的母亲给教养成同样愚蠢的模样。
他必须尽快完成国内的政治变革,然后娶一位聪明、理智又擅长教育的贤内助,让她生下更加合适的继承人。彼得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八公主那不亢不卑应对自如的神情和小八爷穿着布衣在药铺门口朝着平民儿童微笑的模样。孩子性格像妈妈,外甥也总是跟舅舅有相似之处。
他觉得心口又火热了起来,但又飞快抑制住了那种冲动。大动作总要一个一个做的,在他没有搞定国内政局的时候,一个清国的公主会带来额外的变数。他已经占据主动,不需要将水搅浑。冷静啊,冷静。
彼得是迎春花开的时候走的。那是一个阳光温暖的日子,从天空到地面,都仿佛被笼罩在明亮的色泽里。康熙带着满朝文武,在紫禁城的太和门为沙皇送行。彼得最后一次转头,奇迹般的,他认出了在高高的楼台上一堆难以看清面容的妃嫔女眷中的八公主。她穿着一件冷粉色的裙子,上面绣着天蓝色的花纹,一只手搭在栏杆上。
彼得笑了笑,调转了马头。
穿着异装的队伍,缓缓驶出了宫门。
这次会被后世的历史学家们津津乐道的出使就此落下帷幕,无论它会为清俄两国接下来的关系带来如何深远的影响,又如何影响了贝加尔湖南岸的边界线划分,又带给了后世的中学生们怎样的折磨,身处其中的人并没有充分意识到他们影响了历史。
至少对于小八爷来说,生活又恢复成了上午上班,下午坐诊的模式。若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就是十阿哥终于被放了出来,可以继续在四九城里当纨绔了。啊,当然彼得在的时候十爷也是会出席宴席的,康熙不至于这么打温僖贵妃儿子的脸,不过那个时候老十身边都有御前的人看管,就怕他惹出乱子,因此也跟禁足状态差不了多少。
如今外人走了,不担心被看笑话了,十阿哥才算是真正被解放。被关了近半年的十阿哥看上去沉郁了不少,眉间总是笼着一股似有似无的戾气,就连从前喜欢的斗鸡遛狗都不喜欢了。为了哄这个好弟弟开心,九阿哥特意在外城开了一间洋货铺子,又派人去南边搜罗了不少奇货给十阿哥解闷。
老九如今是真出息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康熙同意了他在广州开了商行,硬生生往“十三行”的进出口生意里掺了一脚。就连福建的姚法祖都遭了九爷的骚扰,让他看在八贝勒的香火情上为他做生意行方便。康熙朝四口通商,除了广州外,福建也是个通商口岸呢。
一直跟东海上的弗朗机人火炮对轰的姚法祖
事情闹到了小八爷这里,九阿哥一个快娶媳妇的人,就坐地上耍赖,非说东瀛有一批风格别致的镀银画卷和纯金银的折扇,价格便宜得光算材料都有赚,就在福建上岸。这笔生意若是放过,简直侮辱他生意人的头衔。
小八爷“那你凭本事去取。难道没有人行方便你就拿不下来了”
九阿哥当差了喉咙都响了“九爷当然能拿下,但这不是为了北边沙俄的事情耽搁了,错过了最佳时机嘛。那钱氏商行趁我不注意偷袭我,啊啊啊,明明是爷先看中的。”
“那也是你的疏忽啊。”八贝勒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一只手指点住小九的额头,“又不是沙俄使团阻止了你往福建派采买的人手了,你自己忙忘了怪得了谁呢现在人家都已经谈成了,难道你还要凭着权势去让人家家破人亡吗我们九爷就是这么输不起的人”
九阿哥被八哥这么说,顿时臊得不行。“谁谁输不起了”
一直情绪低落的十阿哥突然开口“谁脸红了就是说谁。”
这要是老九老十还小的时候,早就扭作一团了,如今到底是成长了些,九阿哥只能愤愤地表示“暂时放钱氏一码,下次商场上见”。他也不是不懂他八哥的品性,这种走后门仗势欺人的事儿,哪怕对象也不是什么良心商户,他八哥必定是不会同意的。然能换老十开口,已经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了。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兄弟们损来损去,嘻嘻哈哈的,慢慢日子也就习惯了。
这边老八老九拐外抹角地开解老十,那边康熙就会帮倒忙。
二月份,两件糟心事接踵而来。
第一,康熙给九阿哥、十阿哥指婚,其中九阿哥的福晋出自开国五大将的栋鄂氏注1就不说了,是顶顶好的人家。然而十阿哥的福晋却是个蒙古人,阿巴亥博尔济吉特氏,锦噶喇普郡王之女。在蒙古各王公中论实权不是最大,论血统却是最纯的。
反正十阿哥听到这桩婚事的时候脸上的血色都退没了,然后不管不顾的大声嘲讽起来“难道我这么个连差事都没有的光头阿哥还要特别说一句没资格继承大统吗皇阿玛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本朝从顺治的时候开始,朝中就有蒙古人不能再当皇后的说法,如今逐渐成了共识。专门指个蒙古福晋给他,真就是裸踢出候选人之列呗。老十不觉得自己能继承皇位,但就是想哭。也就是他还留恋他八哥九哥,留恋锦衣玉食的人生,不然他能当场宣布跟康熙恩断义绝。
若说十阿哥的婚事已经让小八爷连着几天脸上没有笑影儿了,接下来的事情直接就让他两个晚上都没睡好。靳辅正式退休后,太子一派的董安国接任了河道总督。
注1栋鄂氏就是董鄂氏,为了与云雯家作区分用栋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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