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多年的治理, 京杭大运河已经恢复了通航能力。尤其是自从于成龙组织的永定河工程动工以来,在京师附近骚扰运河的不安定因素也逐渐平息。因此南巡的队伍出了京城不远,就能在通州登船, 沿着运河经天津南下。
小八爷如今已经成家立业,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蹭皇帝爹的三层龙船了。他自己有一艘单层的楼船,船上住了两主四仆, 并两个公派撑船的船夫。偶尔还有送饭送水的船娘来去, 小扁舟如针线一般在船队之间穿梭,在朝霞普照或者月色初上的江面上形成一幅充满烟火气息的壮观图景。
八贝勒夫妇的舱房在船头,无论采光、通风,还是面积、摆设都是最好的。雕梁画栋、真丝软被、官窑瓷器一应俱全。甚至房间地面高出水面足有六十公分, 正常通航的情况下连水上常见的潮湿问题都没有。船体中间的小房间就相对逼仄一些, 是给仆人们住的。而船尾就是撑船的船夫们的地盘了, 基本在船舱里打个地铺就睡,且两人轮班, 日夜不休, 很是辛苦。
京里出来的好心肠的夫人福晋们一开始还想要赏赐船夫被服,让他们过得更加舒适一些,不料却被告知, 这些人接了皇差,一趟抵得上四五年的工钱了。就连从前又破又脏堆一起取暖的破布都换成了统一的制服和洗干净的旧棉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于是太后娘娘赏了所有的船夫一顿肉食, 船夫们喝完肉汤感恩戴德,手脚麻利地上路了。
一开始离开了城市,看着两岸的农田和原野,还能有两分新奇感。不过随着旅程的进行,两岸景色大差不差, 慢慢的船上生活也就变得无聊了。何况在天津和济南的时候也不过停靠了两天加补给,并不能给想要游山玩水的人多么充足的时间。
因八福晋有轻微的晕船症状,一到停靠的时候八爷就带着老婆上岸逛逛。天津作为南北漕运的重地,有其商业繁荣的一面;济南的泉水园林也有可观之处,然而匆匆一瞥,总不能尽兴。更多的时候,八贝勒就会挑着清晨傍晚的时候带着福晋坐在甲板上看水上风光。转瞬即逝的云霞,划过夜空的流星,或者某个清晨的小雨,更能契合云雯那颗多愁善感的心脏。
“上次跟皇阿玛南巡,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就是那时候在杭州结识了姚循之。他给我当伴读,随我上京的时候还有幸蹭了皇阿玛的龙船坐。”
龙船行在他们船只的前方约莫二十多米的地方,因为撑船的速度不一,有时远有时近。大爷和三爷比较会来事儿,经常有从水里捞到什么好东西去向皇帝献宝,最后带着五爷和七爷都有样学样了。前头的哥哥们可劲儿显摆,后面的小弟弟就撒娇卖乖。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是住在龙船上的,每日里还要被皇帝爹考验功课,兼在大臣们面前表演书法和背书等等,可以说是痛并快乐着了。
相比之下,八贝勒就显得比较没有存在感了,每日一请平安脉,与康熙说两句日常问候的话,就回自己船上了。他还是更喜欢带着福晋看水文。
“运河之前在山东境内还都稳妥呢,如今进了江苏,就是险要之处了,你可知为何”小八爷站在船头问媳妇。
云雯晕船的症状经过这些天的调理已经消失了。此时她站在规律起伏的船头也很安然,全身心投入在与八贝勒的谈话中。“从地图上看,是快遇上黄河了。然而我看水面平稳,两岸桃花盛开,除了春意更胜之外,与之前并无差别呀。所谓水上十字路口,在哪里呢”
京杭大运河是南北走向的河流,黄河是东西走向的河流,两者必有交汇之处。方向垂直的水流交汇,既是奇观,是漕运重地,也是多年来水患频发之处。
小八爷叹了口气,指着右侧岸上那片桃花林道“看着是土丘,实则是堤坝,翻过这片桃林,就是黄河了。黄河与运河并排而行,此段运河既是蓄洪地,又是漕运道。你不觉得它相比之前的河道要更加宽阔吗”
云雯这才反应过来“哎呀,你这么说,现在这段运河河面,确实比山东时要宽。许是两倍不止,我还以为是进了湖泊了,现在想来,就是大名鼎鼎的中河了吧。”
“正是,靳辅十年苦劳就在此处,风平浪静之下不知有多少惨死于洪水和堤坝工程的尸骨,也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眼看着丈夫伤感了起来,云雯连忙拍拍他的后背。“好在都过去,不算平白的牺牲。”
他们就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灿烂的桃花林向后行去。康熙南下是要考察河工的,但不考察中运河河段,因为此处的水利经过了十多年的考验,已经成为了人们心中的安稳之地。
中运河行船平稳,又顺风顺水,不到三天就行完了一百八十公里的航道。而就在船队快离开中运河的时候,小八爷夫妻被叫上了龙船。
康熙爷穿着石青色的龙袍,皇太后也是一身深红色的华服,再加上陆续被叫上龙船的重臣和皇子,显示出一中大场面将来到来的气氛。
“老八最近在忙什么”康熙爷问道,“听说你和福晋一路上的诗稿都已经有三寸高了,怎么藏着,不让朕瞧瞧吗”
这要不是老爹,一句“闺房之乐恕不外传”可以当面怼脸上。不过说话的是康熙,八贝勒也只能被取笑一番。康熙自然不会去看儿媳妇写的诗词,寒暄之后就扶着太后上甲板,观看前方的水域。
清河口,乃黄河入淮之地,也是运河渡黄之所在。再加上洪泽湖也在附近,复杂的水文环境,带来持续不断的黄河泛滥,一直是当地百姓心头的痛。尤其是在中运河平稳了之后,压力就来到的清口到入海口这最后一段黄河流域上了。
正是春季水流汹涌的时候,黄色的河水奔腾着涌入清澈的淮水,在汹涌的水上十字路口形成清浊分明的两半,看得人触目惊心。船体也随之摇晃起来。云雯忍不住抓住了丈夫的手。一直到龙船平稳渡过了黄河,在洪泽湖口靠岸,她才拍着胸口道“从前只在书上看到过泾渭分明的由来,如今才亲眼看到类似的景象。”
“泾河、渭水的汇聚,哪里比得上黄河夺淮入海。数百年苦难由此而生。黄河携带的大量泥沙淤积河道,水患频发,不是游人一句轻飘飘的奇观可以概述的。”
这话说得云雯也沉重起来,但她作为女眷,也无法对这中千古难题提出什么见解,不过是陪着小八爷登上洪泽湖大堤,吹了许久的冷风罢了。
“洪泽湖堤坝年久,亟待加固。黄河入海段沙量巨大,就今天所见并不乐观。”当天晚上在洪泽湖边下榻的时候小八爷如此说道。
小八爷能看出来的问题,带了一大群顾问的康熙自然也看出来了。御驾在清河口附近逡巡了两日,又视察了归仁堤、烂泥浅等地形,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洪泽湖问题是老大难问题了,近年来越发严重。想要解决黄河海口段淤积的问题,朝臣们给出了两套方案
方案一是最直接的,将旧有的淤堵的河道疏浚开。无论是人工去疏浚也好,还是学靳辅建束水堤去冲也好,都是拿人力去和黄河争斗。
方案二也很直接,既然旧河道淤堵,那就不要旧河道了,挖一条新河道出来。嗯,虽然就只有入海这一百多公里,那也是一个不小的工程。相当于挖第二条中运河了。
两个方案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耗费大量银钱,因此双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你看,就算没有了靳辅和于成龙,围绕着水利问题,清朝的大臣们总是有着吵不完的架。
最后是康熙下令搁置了争议,龙船从洪泽湖起航,继续沿着大运河南下。离开了多灾多难的淮河流域后,运河的水文环境再次清明起来,苏州、扬州、江宁,皆是富庶之地。人口繁盛、商贾往来,又有优伶戏曲、诗会雅集,好一番文化、商业双重繁盛的景象。
江宁织造曹寅作为接驾的主官,在江宁的园林里给皇帝和太后整了好大的排场,且不说那园子中的奇花异草、假山流水、珍鸟异兽,光是伺候的婢女,都能从门口一路列队到正屋,一个个都是同样的身高同样的胖瘦,进退有度不说,各个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园中的戏台上从入门开始就在咿咿呀呀地唱,就算贵人不看戏,那喜庆的氛围也是要拉满的。但到了各位皇亲贵胄在各自的屋中落脚后,那戏曲声就神奇地听不见了。
这处接驾的园林占地二百多亩,差不多与整个后宫加上御花园和阿哥所的面积一般大小,约为畅春园的三分之一。气派上不如京城的皇家园林,但苏州园林精巧啊,移步换景,动静分离,其中设计多有绝妙之处,花费绝对不菲。
八贝勒作为有爵位的皇子,还有挑房间的权力。几处替他备选的小院皆是独门独户,四周有植被环绕,繁花盛开,窗户朝南采光良好的。最后为了规避花粉过敏和蚊虫叮咬的风险,八贝勒挑选了一处翠竹环抱、栽有薄荷和除虫菊的小院。
不过担心蚊虫和花粉什么的,其实也是多余的。曹家安排的仆人早将屋里屋外打扫得纤尘不染,屋内还飘散着淡淡的熏过驱虫草药的香味。再看看那架子上光滑得可以照人的铜脸盆和簇新的家具,就算是最最娇生惯养的十四阿哥,都只有连声夸赞的份儿。
在屋里洗了澡出来赴宴,众人的精神都是一振。兄弟们聚在一起,都是一脸舒坦的模样。
“可算是到了个人过的地方。”小十四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之前在船上快憋死小爷了。”
“曹家不错。”五爷、七爷也跟着赞不绝口。
太后娘娘更是高兴,拉着曹家的老太太叽里呱啦说蒙语。曹家老太太孙氏是康熙的乳母,伺候着万岁爷从小时候那场天花中熬过来的,自然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别看她是汉人,入了包衣会说满语,又在宫里学了蒙语,此时虽然退休日久发音生疏了些,但也能跟太后有来有往地沟通,从不冷场的。
太后一高兴,又召见了曹家几个女孩儿,一一给了赏赐。
太后高兴,直郡王和诚郡王也就跟着高兴,与曹寅的几个子侄谈论学业也是夸的居多。一时间大家都有交际的对象,人员走动,交头接耳,再加上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吉祥背景音,一番盛世热闹景象。
跟皇家人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曹寅自然不会落下定贝勒,在宴会近半的时候就端了酒杯过来敬酒。“问候八爷安,八福晋安。”
八爷本是不喝酒的,但曹寅作为康熙的奶兄弟,虽然是包衣,但论私比皇阿哥长一辈,论公也是执掌财务大权的江南要员,无论怎么说都是要给几分面子的。于是小八爷让换了低度数的米酒,与曹寅碰了杯。“初到江南,水土不服。少饮一些,还望见谅。”
“诶,哪里哪里”曹寅连声客套,“八爷身体不适可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八贝勒眨眨眼。
“哎呀,瞧我,喝酒误事。八爷自个儿就是神医。”曹寅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帅哥,如今中年发福,尤其应酬起来出了汗,油光满面的样子直让人感叹岁月是一把杀猪刀。
“我带了药丸子,回去含一些就好。”八贝勒慢吞吞地说,“曹大人这个岁数,平日里少喝酒少吃肥肉,早早保养起来,才能延年益寿。”
“谁说不是呢”曹寅哈哈笑道,“以前在京中跟着万岁爷骑射布库,我也是一把好手。然如今疏于习武,成了这般笨重模样,让八爷笑话了。”
他虽是笑着的,但不知怎么却透出一股苦闷。云雯意识到了,轻轻皱了皱眉。
曹寅没有多呆,又往下一桌敬酒去了。清澈的蒸馏酒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他的笑声越发热闹,说出来的也是一叠的喜庆话和政界互吹。
曹寅离开了没多一会儿,大千岁就带着大福晋过来了。
“咱八弟如今可是陷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了,连皇阿玛面前都跟应付差事似的,就不要说来找大哥说话了。”老大张口就把八弟媳给得罪了个彻底,大福晋拉都拉不住。
不过云雯早就学会了把大千岁的话当耳旁风了,也没觉得多受伤。这位大爷不知抽的什么风,对外人如春风般和煦,拉拢了不少拥趸,但对八爷说话却总是有些不合时宜。
“皇阿玛跟前有十三弟和十四弟承欢,我毕竟年长几岁,不好跟他们争宠。”小八爷轻描淡写地道。
“嘿,你倒是大方。”大阿哥强行跟八弟碰杯,发现弟弟喝的是低度数的米酒时还皱了皱眉。“你不知道,老十三如今是要飞了。他拿竹子做了个测水深的工具,将门前那段扬子江的水深给测了出来,得了皇阿玛好一顿夸奖,说他关心水利,一片赤诚,回去就跟着工程历练。听听,老十三才多大的孩子,十四岁开始办差了”
大千岁话里面的酸味简直冲破天际,也冲得小八爷直愣神。“啊这,十三弟可以啊。”
“可以个屁”直郡王气得想打弟弟脑壳,但想起来这还是热闹的宴会,不好将嫉妒的情绪摆得这么明显,于是连忙压低声音“我的定贝勒诶,你不会觉得拿了个贝勒就心满意足了吧。弟弟都爬你头上去了,小心到时候直降一个荣亲王。”
这个荣亲王,说的是顺治与董鄂妃那个夭折的孩子。顺治极尽宠爱,追封荣亲王,更有隐隐以之为嗣的意思。老大拿荣亲王去比喻十三阿哥,可见如今康熙对十三的宠爱有多盛,说是逼近太子也不为过。
“大哥慎言。这么说让太子怎么想对十三弟都不好。”
“哼。”老大鼻子里出气,心说我可不想拉下来一个太子,结果上去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那还不如太子呢。,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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