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六日, 太阳升起来了。这注定是一个肃杀的白天,昭示着康熙四十二年的秋季提前到来。
午时,直郡王胤禔入宫叩阍, 除郡王顶戴, 痛哭流涕以问太子罪。
随即,闭门多日的毓庆宫宫门大开,皇太子胤礽亦到乾清宫前除冠长跪,以太子之位发誓八公主婚宴投毒一案与自己无关。直郡王激愤之下欲击打太子,五、六名御前侍卫齐上才将其制服, 上命将直郡王捆缚,看押于偏殿。
未时, 和硕安靖公主及额附博尔济吉特博贝请求入宫,上不允。
同时, 诚贝勒胤祉、雍贝勒胤禛、五贝勒胤祺、七贝勒胤祐、定贝勒胤禩请求入宫, 上留中不发,急召裕亲王福全入宫,密谈许久。
申时, 上用膳,邀裕亲王同席。裕亲王所用甚少,上召太医。
酉时末, 允诸皇子入宫。自诚贝勒往下至十四阿哥,凡列席公主婚宴者俱跪乾清门前。
但是皇帝没有见这些皇阿哥, 也没有让人给他们传半句话,就让他们跪着。而到了夜里亥时,拿到第一手调查结果的皇帝,秘密离宫,来到宗人府关押索额图的牢房。相比于刑部大牢, 宗人府牢房的条件没有那么苛刻。什么潮湿阴暗的地牢,满是污泥的地面,开始发烂的稻草这些东西是不该出现在宗室成员禁足之处的。不管怎么说,被圈禁了,也是天家的血脉。
所以,眼前的这件牢房,地面是青石铺成的,石块和石块之间严丝合缝,窗上的铁栏杆干净利落,而同样干净而厚重的,还有进入时的那扇铁门。房间内有一个恭桶,在圣驾进入之前,还有专人将这恭桶取走了,因此除了靠近犯人索额图时能闻到他身上的馊味和血腥味外,牢房里并没有多少异味。
康熙没有坐,就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索额图,他头发散乱几乎遮住脸,墙上连出四根粗大的铁索,分别拷在他的四肢上,虽然铁链很长,可以让他在屋里活动,但这样的重量加在一个老人身上,显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负担。比如眼下,索额图是坐在床板上的,床上还有一床说不上干净也说不上脏的棉被。但是索额图没有躺下,因为躺下的姿势会绷紧他左脚脚腕上的铁索,从而给皮肤磨出血。事实上,索额图四肢拷铁索的地方都已经磨破又结痂,已有没好全的地方在化脓。
房间还算宽敞,有普通牢房两三个这么大。不过再宽敞,对一个举手投足都要忍受痛苦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康熙走了进来,他说话的声音在墙壁和铁门之间引起回声,显出一种空旷的阴森感。“往直郡王和三个封号贝勒汤中下毒,你指使的”
索额图抬起他苍老的脸,透过散乱的白发,好像依稀还能看出往日朝堂上的影子。“什么下毒”他声音嘶哑,说话也很慢,就像是很久没跟人类说话了似的。然后索额图的眼睛亮了“直郡王,死了”
康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毒汤被直郡王福晋所喝,目前生命垂危。直郡王和三位贝勒均无恙。”
残酷的事实像是抽走了索额图的理智,他睁大了眼睛,仰头长啸“苍天啊不佑啊”苍老的声音极端刺耳,仿佛一只老鬼在哭泣。
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索额图,你大胆谋害皇子,藐视圣恩,不怕朕灭你三族吗”
“哈哈,嘿嘿。”索额图收了啸声,仿佛疯了一样嘿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又被铁索的重量带着左右摇动,“不是我下毒,我怎么下毒,嘿嘿,不是我下毒我也想让直郡王死。”
“你和老大不共戴天,朕知道已久。但老三、老四和老八又碍着你什么了”康熙没有理会索额图的否认,也没有因他的疯癫举止而有所动容,只是继续发问。
索额图拖着锁链走向康熙,铁索与青石地面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他没有距离感,就瞪着一双乱发间的血丝眼睛一直往前,甚至走进了帝王一米之内。侍卫要上前阻拦,被康熙不露声色地挡了回去。
于是两人的距离近到咫尺,彼此对视着。
索额图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皇上好会装傻啊。”
“不比索相会装疯。”
“哈哈,嘿嘿,嘻嘻。皇上要臣疯,不疯也疯;皇上要臣不疯,疯也不疯。哈哈。灭三族臣还有三族可灭吗难道你不是已经抄了我的家恐怕就连杀我儿子的圣旨都写好了吧赫舍里家奉先帝托孤之命,勤勤恳恳,至今四十年。鳌拜的时候,我阿玛处处为你周旋,熬干了心血而死;你想要不受人所制的皇子,有赔进了娘娘一条命。结果呢常泰,太子的舅舅,承袭不过一代的承恩公,因为多看了一封折子,就被你逼迫而死赫舍里家,除了我这个被你圈在这里的老不死,还有人吗鱼死还有网破,臣恨皇上,还要什么理由要理由,被你扔给太子当狗,当了三十年算不算理由”
“哼。”康熙鼻孔中发出一声冷笑。“不给太子当狗,难道你想给太子当主子”帝王幽幽的声音,在牢房中,显出金銮殿上从未有过的阴森和刻薄,“索额图,你配吗你不过中人的才干,年轻的时候尚有一把力气,到了北伐葛尔丹时,就连听了炮声,都能让你屁滚尿流了。打台水弯郑氏的时候,你拖后腿;三藩之乱,你差点失了半壁江山然而朕还留着你,让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学士,不就是让你给太子当狗吗但就这点奴才都能办的事,你给朕办得一塌糊涂耗了江南十年银两给你们这群蛀虫,让你平衡局势,就给朕平衡了个这个”
从能力角度的全方位打击,让索额图不可置信地曲下了膝盖,他仰头看着俯视他的康熙,像是死死盯着流逝的江水。“在皇上心里,臣就是只能结党平衡局势”
“不然呢”康熙冷漠地盯着他,“你能办什么实事”
“臣这些年举荐的大儒才子、清官名流,就一个人才都没有”
“哼,什么拥护正统嫡出的大儒,不过是可以用来写文章拍马屁的玩意儿,也就你喜欢。”撕下了礼贤下士的面纱,康熙的目光冷漠而阴鸷,“今日来,还算能听你装疯卖傻说段真心话,那朕也回报你一句真话。你本就是朕拿来平衡朝政的,但你想要的太多了,平衡朝政不好用了,你就该死了。”
索额图弯曲的膝盖已经碰到了地面,他的头也垂了下去,面容被乱糟糟的头发所覆盖,整个头颅,仿佛一个已经放久了发芽了又风干的土豆。
“这句话皇上去年德州就想跟臣说了吧”他喃喃地说。
康熙看着他颓丧的样子,怒火也渐渐散去了些。“朕后悔当时没说。”
“皇上怎么会当时说呢哈哈皇上还要先剪我的羽翼啊然而你想要尽善尽美,游刃有余,没想到有今天吧哈哈被看不起的小人临死反扑乱心已起,疑心已生,看谁能善终哈哈”
帝王怒火再燃,一脚踹在索额图的心口上,直将他踹倒在地。索额图在地上移动半米,铁索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咔嚓”,也许是脱臼的声音,也许是骨折的声音。
“今晚朕没有来过,你们知道该怎么做。”皇帝跟宗人府狱卒说。
所有的狱卒都蜷缩在地上,好像不去看皇帝,就真能当一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似的。
太阳再一次升起,是七月二十七日。阳光洒在乾清宫金色的瓦片上,说不清是阳光给了瓦片镀上了金色,还是金灿灿的琉璃瓦为阳光增添了光辉。
跪了一夜的皇子们膝盖已经没有知觉了。虽然大家生在这个时代,都是跪习惯了的,给死去的长辈守灵的时候也不是没长时间跪过。然而那时候好歹能借口出恭起来活动活动,且还有个垫子。当然长跪的条件艰苦也不是最主要的,心理上的压力才是大头。每个人心里都在转着腹稿,寻思着种种真相以及种种可能的问询。
圣驾是从侧门进来的,皇帝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一件青黑色的龙袍。围在皇帝身周的,都是大家眼生的侍卫,不是御前常见的那种满洲大族子弟。还有一名宗人府制服的人。
兄弟们神色都是一凛,被黑眼圈包围的眼珠子里,多少都带上了复杂和探究的神色。
“皇阿玛,是索额图下的毒吗”八贝勒第一个出声,说出了大家心里的猜测。
康熙冰冷的目光扫过来,沉默而压抑的氛围笼罩在所有人的头上。这种仿佛择人而噬的毒蛇的目光,陌生得让每一个儿子都如锥冰窟。
“老八,朕只问你一件事。”他居高临下,语气木然到恐怖,“你有没有故意在施救时拖延隐藏,致使大福晋不治,以挑起老大和太子的正面冲突”,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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