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二十四岁的春天

    从宴席散场出来, 回家不过一个时辰,各路消息陆续抵达,最终将整件事还原。

    首先从宫里传来的消息, 赫舍里心裕承袭了承恩公爵位, 不过降了一大等, 为承恩侯。

    心裕者,索额图之弟,索尼之子也。不过论起跟太子的关系,依旧是太子的叔公。毕竟先皇后的阿玛和两个亲舅舅已经先后过世了。

    如果没有景君这一出, 那事情的发展就是“因为太子长子弘皙聪慧勤学, 故皇上恢复了赫舍里家承恩公一系的爵位。”

    这传出来的信号可能就会被解读为太子还没倒哪怕索额图犯了滔天大罪, 那也只是索额图这一小脉的事情,没有牵连到太子母族

    更奇怪一点,那就可以去类比明朝朱元璋时候的故事了。哪怕太子无了,也还有聪慧的已经快长大成人的太孙呢。皇帝很欣赏弘皙,为了弘皙也会保一保太子的地位;哪怕太子真被废了,皇位也有可能传给弘皙。你们这些站大千岁党的,在皇子中间眉来眼去的, 一个个不要太得意了。

    也难怪当时场面上的氛围会如此凝重。朱元璋立太孙朱允炆, 最后可是演变为流血政变的。

    好在因为景君的一番打断,显得弘皙的才能没有那么突出了。这固然有拉仇恨的风险,但却将事件的性质拉回到了家庭小辈展现才艺上,而褪去了原本恐怖的政治暗示。

    八贝勒盘算了一下, 有可能会记恨上景君的,最有可能的是弘皙。

    正常的皇子都不会乐意屈居侄子之下的。太子上位大家还能跪下去,那越过太子换弘皙呢这也太打脸了,大清历代都是庶子登基, 这要真出个太孙,岂不是说兄弟们各个不中用,还不如一个小孩子

    因此八爷觉得,他那些好兄弟们最多嫉妒一下,并不会对景君结下大仇。甚至太子自己,也未必乐意儿子出头拿自己当垫脚石,哪怕弘皙出彩对他来说是一个加分项,但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隐形的竞争对手。

    “倒也还罢了。”八贝勒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我就庆幸你是个女孩了。”他重重拍了两下景君的小屁股。

    景君疼得眼泪汪汪。“阿玛”她撒娇,“皇玛法才是最重要的,皇玛法喜欢景君。”

    “话都让你说尽了”云雯气得直拍桌子,“伴君如伴虎,就怕你从此以为讨好皇上很容易,早晚翻车将自个儿赔进去。”

    严母发火,小丫头只能听训。小小一只在炕上跪了半个时辰,小腿都青了。

    小丫头不知道,她罚跪的时候,父母还在讨论这事的有关后续

    “听说弘皙兄弟的课业,都是太子妃亲手抓的。”

    “太子妃这才是阳谋,中正之道。一出手就是大家都没想过的思路。”

    “早些年就说了,以她的品格,抛开太子还能过得更好。可惜你们男人总小瞧了这些女子。她也是可怜,遇上一个瞎眼的太子。但凡多听太子妃的计谋,也不至于如此。如今她竟只能在孩子身上使劲,到底是有些危险了,诸皇子不会乐意的。”

    “虽然危险,但也是她处处受限之下仅有的办法了。”

    “好了与其感慨别人家怎么教孩子,不如想想自家这小祖宗,我看她是个不甘平庸的。”

    八贝勒摸了摸下巴“拦是拦不住的。从今年开始,我亲自带着她吧。她想要外头的见识,我就带着她去,办差也好,坐诊也罢,为人处世、人情往来,一件件言传身教,把坑都给指明了,也能少跌点跟头。”

    春风吹开冬季积攒的阴云,这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节。古老的城墙上方是界限分明的蓝天白云,空气中不时飘来阵阵花香。

    景君格格被八爷抱着,走进了广场东侧宫墙外的工部衙门。

    清初仿照着明代设立六部时,有任用贝勒管理各部的旧俗,那是皇太极时期,还没入关的时候呢。后来就慢慢演变成满、汉尚书并列的局面,然而宗室王爷贝勒参与管理,一直在反复出现。

    顺治朝初期是不用贝勒的,到了顺治八年又再次往六部派了王爷。

    康熙朝早年削减铁帽子王的权势,将王爷们从六部赶了出去,然到了康熙朝的皇子们长起来,这群新贝勒们又开始监管六部了。

    八爷轮值的就是工部,每三天就要来点一次卯。

    如今工部的汉人尚书是王鸿绪,也是个老相识了。王鸿绪是徐乾学的弟子,早年间可以说属于明珠一派的人。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在纳兰性德去世后,徐乾学和明珠逐渐分道扬镳,王鸿绪的立场也变得暧昧起来,然而在纳兰性德依旧活着的如今,明珠一党的内部斗争要比原先历史中的缓和不少。又因为明珠的急流勇退,精简掉了负面资产,王鸿绪身上遭受的攻讦弹劾没有那么多。

    但这依旧不影响八贝勒对这种玩弄权术之人的负面印象,直觉告诉他王鸿绪的道德底线有些低。因此无论对方如何靠上来讨好,他只客客气气地充当软钉子。

    “八爷来了。”一进工部衙门,就见王鸿绪满面堆笑地站在正间的大门处,“微臣也是刚到,正巧与八爷一道哎呦,这就是被万岁夸过的景君格格吧,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八贝勒跟闺女说“问王大人好。”

    小丫头就奶声奶气地喊“王大人好。”

    这么卖面子,可把王鸿绪给喜得满脸皱纹。“八爷和格格先坐,茶水已经备好了。倒是没料到格格要来,微臣找人去买些糕点来。”

    “诶,工部得人手都是办皇差的,给小孩子家家买吃食,没的让皇阿玛训斥不务正业。她早上吃饱了来的,到了中午我就带她出去吃饭了。不必再折腾这回。多事之秋,大家都老实一些吧。”

    八贝勒搬出了皇帝,王鸿绪也不好再说什么,但在八爷给闺女铺好小宣纸小毛笔的时候,他还是不知从哪个主事那儿寻摸出了一兜山楂糕,给景君格格送了过来。

    “杜郎中那儿还有些烤得松脆的花生米,然格格尚小,不好吃这些呛喉咙的吃食,故没有拿来。”

    八贝勒点点头“王尚书有心了。”

    “只要八爷和格格得用就行。”王鸿绪笑眯眯地表示。“格格这是”

    “她额娘巡视田庄去了,我又不放心她一个人跟下人在一起,就请示了皇阿玛,亲自照看几日。她素安静,不会搅扰,工部诸人各行职责便是。”

    跟王鸿绪过来的一名侍郎和四名郎中,唯唯应是。

    “按照老规矩,巳时之前让四司将三日的报告取来。”

    有了工作deade,这些个还想要表现一二的人一溜烟就跑回去工作了。八贝勒就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看上回的记录。

    而景君就一声不吭地跟着毛笔搏斗,她人小手腕力量不足,八贝勒就让她先学着划横道和竖道,好好一张宣纸,不一会儿就打满了格子,墨水晕开,很是惨烈。

    但景君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没有乱跑也没有抱怨。

    大约在她霍霍掉三分之二张宣纸的时候,又有人来敲门了。“八爷,尚书温达求见。”周平顺报门道。

    “进来。”

    温达是工部的满尚书,是个有些魁梧的中年人。他是刚上任的工部尚书,难免遭遇王鸿绪的排挤,因此得到消息比较晚。

    “八爷今儿来得早,我不知道,不是故意不来。”温达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是个老实人的本质。

    八贝勒笑了笑“我都知道,这有什么,人人都知道的。大丫头,问温大人好。”

    景君小笔杆子抵着下巴,小脸仰起“温大人好。”

    大老爷们温达眉眼柔和了许多“格格好。”

    寒暄完毕,温达就继续跟八爷汇报工作“虞衡、都水两司的账本微臣皆拿到了,营缮、屯田两司的账本还被他们藏得死死的。”

    “营缮下有金银坊和琉璃窑,最是暴利。屯田管着全工部的仓库物料。且再等等吧,等他们把假账做漂亮了,自然会给你的。”

    温达闻言只能苦笑。

    “你也别丧气,与国家来说,虞衡和都水才是重中之重。先将虞衡的账册拿来,咱们看看如今军械和火药的储备。”

    两人就戴梓的火器制造预算讨论了一番,又审了今年需要保养的水利设施的名单。

    如此就是半上午的时间,期间两司的官员进进出出,或讨论或应答,都见到八爷府大格格站立笔直自得其乐,别说寻常孩子的吵闹淘气了,就连偷个小懒都没有。

    到了十一点左右,王鸿绪带着营缮的人来汇报工作,见面就夸道“部里都说,再没见过比大格格更乖巧的孩子了。我家那小子这个岁数的时候,别说执笔,能老老实实站一会儿都够呛的。”

    八贝勒面带公式化微笑“营缮怎么说”

    王鸿绪再次碰了个软钉子,知道过犹不及,便又装出一副老实样子“这是今日排的活计,还请八爷过目。”

    营缮主要是修建衙门和各家府邸的,连带着这些建筑中的摆设和家具,样样都能奢侈,下辖的不光有瓷器、木材、砖石,还有金银制品。也就是被内务府瓜分去了不少财产,不然连矿山都是他们司的。

    不过如今么,主要还是在京中修府邸。八贝勒在条目上画了几个圈“十三弟和十四弟的府邸选址虽还没下来,但材料可以先留出来,免得到时候不凑手。去年那几座公主府建得都不错。对了,十一弟之前说第三进侧殿屋顶被雪压坏了,得安排人手去修一修。这件事得着紧,免得被人说工部捧高踩低,只顾着十三爷和十四爷的风光,瞧不起十一爷。宫里宜妃娘娘会怎么想”

    王鸿绪一凛“是底下人不会当差。微臣这就令他们去办好。”

    “嗯。”八贝勒又看了眼那没啥实质性内容的工作单,还给了王鸿绪。

    这就是上午坐班的全部工作,且不说八贝勒是如何拿王鸿绪和温达两人教导景君为人处世的,到了下午的时候,八爷又奔波在了行医的路上。

    “今日不是去三怀堂开义诊的日子。”从酒家出来,八贝勒一边给闺女擦去唇边的油渍,一边解释道,“本来该去太医院坐班的,然阿玛得了你皇玛法的吩咐,要去给两位王爷看诊,便直接前往就行。”

    景君点点头,因为站了一上午过了消耗体力,小人儿显得有些蔫蔫的。她这会儿特别想睡觉,就上午喝水吃山楂糕的那点休息时间,完全不够她缓解练笔的疲惫的。

    八贝勒见闺女眼皮子打架的模样,顺手往她身上盖了条毯子。“累吧,知道外头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吧”

    被取笑了景君的意识在努力挣扎,但依旧沉入了梦乡。等到她缓缓苏醒的时候,发现笔尖萦绕着檀香和沉香炮制过的香气。这么好的香料,只有贵族之家才用。

    她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见了上辈子的宫殿,然后,她就被自己给吓醒了。

    “格格醒了”一直守着她的周平顺给她端来一杯蜜糖水。

    小丫头迷迷瞪瞪地将这杯水喝了,又看看周平顺地秃脑门和后头一根大辫子,才终于找回了自己这辈子的角色。“我睡了多久了我阿玛呢”

    周平顺“格格已经睡了一个时辰了,您要是再不醒,奴才就得失礼叫醒您了。此处是裕王府的客房,贝勒爷是去给裕王看病了,怕格格过了病气,才没带着您。”

    “喔。”小丫头坐在床沿上甩着双脚,她不是离开了父母就要哭泣的真小孩,也颇爱惜这辈子这条各方面来说都顶配的性命。

    “裕王,我记得是阿玛的二伯,对吗”

    “格格真是好记性。”

    “那就是皇玛法的二哥喽。”

    “正是。”

    “周公公,好公公,你给我讲讲裕王的故事吧。”

    “裕王名讳福全,乃是先帝宁悫妃栋鄂氏所出。宁悫妃出自开国大将何和礼嫡系,出身显贵,裕王又在先帝诸子中居长,本是储位有力竞争者。然裕王幼时即起誓愿为贤王,又以今上为当时诸子中唯一出痘者,而奉今上即位。”

    这段介绍对于普通三岁小朋友来说那是相当有难度的,然而景君却是越听越兴奋。这种继位故事她再熟悉不过了。

    “那”小丫头神秘兮兮地小声问,“裕王和皇玛法的关系,是好还是不好啊”

    是真让位还是另有隐情啊

    “今上重用裕王,裕王也当真贤王。”周平顺说。

    “哦。”八卦的小火苗啪唧一声熄灭了。“那真是古今难得的佳话。”小丫头捧着小脸咕哝道,一副小大人的忧郁模样。

    周平顺直起身体,看着小小主子微笑。当然今上和裕王之间也是有龌龊的,像是乌兰布通之战失利时拿裕王给老大背锅,罚了三年俸禄之类的。但整体上来说,今上和裕王和睦一说,不是虚言。,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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