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二十七岁的秋天

    御驾的大部队已经离开草原, 踏上了官道。这条路是为了每年的北巡而特意修建的,所以路上都铺了粘合的碎沙,有些地方甚至是铺青石的, 走起来相当宽敞稳当, 而人马路过扬起的尘埃也相对较小。

    八贝勒骑着马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今天轮到他押后, 老四押前。而再在他后面不远处, 就是后勤辎重部队了。挽马们安静地拉着一辆辆板车,而其中一辆车特别显眼,因为上面是木头搭出的牢笼,身上依旧是黄衣的废太子胤礽就被铁链绑在笼子里。

    同样被囚禁的老十三是被锁在一辆马车里的,而太子则在众目睽睽下受辱。按照直郡王在康熙面前的说法,“皇上下令给胤礽手脚颈部皆加锁链, 马车中无法安置, 只能移往板车”。不管康熙信不信, 反正八贝勒只相信直郡王对废太子的仇恨。

    今天天气是放晴了, 可前些日子可是在下小雨的啊。看看太子身上衣服褪色不一的痕迹, 显然在雨里淋了干, 干了又淋。他现在还没病倒,已经是在耗着前面嚼金饮玉养下的元气了。这一路折磨下来,不死也要折损阳寿。

    也难怪昨天老四押后,结束护卫任务后就去皇帝跟前旁敲侧击, 能不能给废太子改善一下条件。当然以四大爷的谨慎,他是没有明说的,但若他见了废太子惨状, 什么都不说,万一康熙和胤礽这对父子后面又和好了,难免要记他一笔见死不救、冷酷无情, 甚至狼子野心。

    不过昨天康熙像是没接到暗示似的,一副不愿意再提起废太子的样子,所以今天的太子依旧被锁在牢笼里吹西北风。若不是这几天阴云密布,一路的太阳照下来,能把他细皮嫩肉的脸上晒脱一层皮。饶是觉得太子有诸多不是,八贝勒都有些唏嘘。他不是觉得太子不应该受罚,这些年,太子的门人在各地敛财,闹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也不在少数,若论起罪孽因果,八爷觉得太子坐个牢车半点不冤枉。但问题是,太子坐牢车,可不是因为他的势力对百姓犯下的罪孽,而是源于权贵之间的斗争,这就令人齿冷了。

    直郡王一心想要将“废太子谋逆”一案坐实,即便他知道这很可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而直郡王仇恨太子的真正原因,是“太子派索额图意图毒杀诸皇子,误杀了大福晋”,而这个真正的、猖狂的、板上钉钉的罪行,却无法给太子定罪,只有莫须有的“谋逆”能。这怎么就不是一种讽刺呢。

    心里想着事情,八贝勒难免走神,走神的时候,他手中的缰绳难免松了松,于是“红鲤”的速度就变慢,缓缓往队伍后面退去。看着快要出中军的范围了。

    “老八,你有事儿”直郡王喝道。

    八贝勒惊醒,看向疲惫中带着兴奋的直郡王。直郡王也坐在马上,几十个亲信一并骑着马在他身后,试图把牢车给遮挡起来。但队伍庞大,行进途中彼此拉开成长长的车流,并不像扎营的时候那样密不透风。至少,从八贝勒现在的视角来看,牢车里的那抹黄色还是非常的显眼,而装着十三阿哥的棕黑色马车,也一清二楚。

    “老八,你有事儿”直郡王又重复了一遍,脸上显露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八爷走的这辈子,与原主很不一样。原主八面玲珑,又觊觎着直郡王手中的势力,一直表现得与直郡王一派很要好的样子,因此到了原本的时间线一废太子时,直郡王是把原主当自己人的,甚至在知道自己继位无望的情况下极力支持原主夺嫡。但这辈子,小八跟直郡王的理念分歧是摆在明面上的。如今直郡王脚踩政敌,手握兵权,可以说是离他梦寐以求的太子之位最近的时候了,而老八和老四突然从京城过来分他的禁卫权柄,他心里对老八,警惕和不爽更多一些。

    大约是直郡王也意识到了,太子已经倒了,兄弟们都有上位当新太子的希望了。那哪怕从前再怎么是“敌对太子统一战线”的盟友,如今都成了竞争对手。

    八贝勒回了直郡王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今天我押后,巡视到中军队尾,没有问题吧”

    “没有,哈,没有。”直郡王摇头晃脑,语气调侃中带着警告,“八弟好好巡视。只是这后面半截,就不归八弟管了。”

    老大严防死守,八爷觉得好像确实找不出任何可以钻的空子。可惜了,他还想偷偷瞧一眼老十三身体怎么样的,还有代号“黑豹”的佟有福,自打跟进去自愿照顾十三爷后也再没了消息。虽然从名册上看人是在的,也没有什么直郡王打杀了十三身边人的传闻,但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八爷难免在心中挂念。

    他正无奈调转马头,就听见后面辎重队伍中,响起了一声喧哗,因为遥远而听不真切。不过确实是异常的响动,所以八爷停住了动作,继续朝着后方张望。

    “大哥,什么声音是弟弟不能看的吗”其实,八爷这么说是有些越界了的。因他的管辖只在康熙所处的中军的卫戍,而队伍前头的先锋营,自有先锋营的皇帝亲信带领,后面的后勤辎重罪犯,是直郡王的管理范围。但他操心着自己人,所以多问了一句。

    直郡王可不会给人留面子。太子尚在的时候他都这样,何况是太子已经被废了呢。“老八,你今天管得宽啊。爷倒是没看出来,你是个心里藏奸的,想通过讨好罪人胤礽讨好谁还是你觉得他已经倒了,开始跟哥哥我过不去了我可告诉你,人还没死呢,就算死了还有弘皙那罪人种子,你变道儿是不是变得快了些”

    他这番阴谋论的推理把老八惊了个目瞪口呆。不得了不得了,连直郡王的眼里,都能看见除了太子以外的敌人了。“大哥说什么话我只是受人之托,顺道的时候看一眼老十三。”

    “哦”一听是老十三,直郡王的脸色就缓和了下来。“行了,你是哥哥,爷难道就是假哥哥了没事儿跟十三那愣头青过不去做什么”他很大度地摆摆手。这时,后头的喧哗声已经停了下来。

    一个亲信骑马跑过来,在直郡王耳边耳语了几句。

    八爷耳力惊人,听到了好几个词。“工匠罪人车轮碾过去”稍微拼一拼,大概是某个废太子的工匠被车轮碾了。好好的人怎么会被车轮碾了呢太子的下人在直郡王手下的遭遇,八爷这些日子也略有耳闻。遭了严刑拷打的人,走不动道儿又不能死,应该是躺板车上拉着走的,应该是有人挣脱锁链摔下了车,刚好摔车轮跟前。

    而已经把监控范围扩展到八爷身边千米的系统也证实了他的猜测。“宿主如果是问您东北方向一百米处的骚动的话,是几名匠人不堪拷问,想要寻死,其中一人成功摔下了车,被车轮压断了脊骨。这会儿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只论医者仁心,八贝勒该是去救治那名不幸被“废太子”事件牵连的可怜工匠的,但是,让他活下来,继续被直郡王拷问不存在的谋逆案,平白多遭受许多酷刑而死,真的是在救人而不是折磨人吗且他断了脊骨,按照如今的医疗水平,下半身已经瘫痪,即便最后证明他无罪,被放回家中,一个废人又有什么活路呢

    从小系统调去的档案中可以看到,这名叫王大的工匠,家里的两个弟弟都是继母所生,对他毫无情谊,又没有妻儿留恋。唯有当年木工师傅和废太子收留他,给了他价值感和归宿感。如今太子被废,师傅禁不住拷打风寒而死,他大约也是绝望了,才寻了死路。

    皇权之下小人物的命运,从来就像在车轮间被碾碎的尘土。哪里是医术救得了的

    “出了什么事是十三弟那边吗”八贝勒问直郡王道。

    直郡王扬起一个笑“放心,跟老十三没关系。”

    “真没关系”

    “真没关系。”

    八贝勒调转了马头,往中军的队伍中奔去,努力将工匠们绝望的声音甩在身后。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就像这天正午的时候,他们跟浩浩荡荡穿着白色丧服的治丧队伍擦肩而过。

    十二阿哥胤裪身穿白色的主祭服,骑在白马上,手持白弓,很是端庄肃穆的样子。发出“呜呜”悲泣声的侍从们,不停往空中抛洒着黄色的纸钱,抛纸钱的队伍有百人之多,所以漫天飞舞的纸钱很是壮观,像是在秋天的旷野上吹散了黄色的柳絮。侍从们后面是运送着喇嘛们的马车,诵经声即便是在百米外都能听得到。在后面,是礼部的官员们护送着终于制好的十一阿哥的空棺椁。棺椁虽然还没有迎来主人,但随葬的仪仗已经摆齐了,是用陶瓷烧成了二十套车马,栩栩如生地跟在棺椁后面,去迎接它们的主人那个已经被权力中心遗忘的可怜皇子。

    两道车流在官道上交错而过。小的微微绕道的那队是纯白的,而康熙爷的车马依旧是金色的,被五颜六色的旗帜围绕,不见一丝因为这场丧事而带上的白色。

    八贝勒微微调转马头望去的时候,隐约听到了混杂了无数人声的“归来吧”,满语的,饱含感情,应该是排练了许久。真用心啊,十二弟。,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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