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9. 三十岁的夏天 。

    八爷在书房里写字, 云雯在一旁磨墨,红袖添香不过如此。飘逸的字体在纸上如龙蛇般游走,一气呵成。最后,由福晋在落款前添上一首小诗, 加上一个竹节印。

    “这副作品, 写得最好的还是福晋的落雷二字。我听闻鬼神故事中有雷击竹, 遇雷九次而不焚,则可以紫光灿灿, 成世间至刚至阳之物。福晋这两个字有雷击竹的感觉了。”

    云雯用帕子挡住嘴“是什么话本,只怕不是八爷现编了来哄我的罢。若论画技我还能不负吹捧,但书法, 我是自认略逊于八爷的。”

    “啊, 只是略逊吗福晋很自信啊。”

    云雯涨红了脸,在八爷胳膊上狠狠拍了一下。她练画多年, 笔下功夫怎么可能不好自然书法也是一绝的。

    即便已经成婚十多年,膝下有了两个孩子,八爷和云雯的感情依旧甚笃,偶尔也会撇开儿女享受二人时光。今儿上午景君去找堂兄弟玩耍了,全家听张鹏翮倒苦水的时候唯独缺了她。

    “之前江苏布政使府衙有个缺儿, 张伯行举荐了好些朱子门生。”张鹏翮将事情的原委从头讲起, 看到八福晋膝上的弘晏阿哥皱了皱小眉头,他不由自主地就多解释了两句。“张伯行很推崇朱熹, 在他为官的地方还专门给朱熹塑像,令百姓参拜。本朝科考虽然也用朱子的注释,但已经不像前朝那般推崇了,张伯行、陈鹏年他们那群人对于传扬学问很狂热。”

    弘晏不皱眉头了,就乖乖巧巧坐在云雯膝上继续听。

    “朝廷最后没有挑他举荐的那些人, 而是选了湖北按察使牟钦元。牟钦元跟噶礼的女婿张令涛走得近,张令涛常常喝了酒宿在牟处。”

    也就是说新仇旧恨加一起,牟钦元和张令涛彻底站在了张伯行的对立面。

    “张令涛的哥哥张元隆是有名的海商,噶礼偶尔动用自己的人手帮张元隆押送货物,张元隆献给噶礼的银钱恐怕有百万之数。事实上,张令涛一介白身能娶到噶礼第十六个庶女,主要就是因为他们家的银钱。”

    满汉不通婚,会被嫁入汉人商人之家,显然噶礼的女儿数目众多不值钱。这个十六姑娘,很可能还是婢女甚至外室生的。但不论如何,张家兄弟俩跟噶礼利益捆绑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张伯行一直想找噶礼和牟钦元的把柄,就盯上了张元隆。大约在一年前,他拦截了一艘张元隆的货船,船上的货物是粮食,船是要开去海外的。张伯行就跟身边人说,噶礼贪污了粮食,交由张元隆卖去海外牟利。以此将张元隆下狱。这是最初的说法。”

    八爷挑了挑眉头。“最初的说法”

    “是啊。”户部尚书大人苦笑道,“半个月后,张伯行对外的说法就变成了张元隆将大清的粮食卖给海贼,是资敌叛国。一个月后,又变成了张元隆是大海盗,噶礼跟海盗结亲,其心可诛。本来这事要闹大的,但此时张元隆死在了狱中,这才不了了之。”

    八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张元隆豪商巨富,可有不法事”

    张鹏翮叹息“我查访两月有余,江苏民间对张元隆商铺的声誉很是认同。我几次诱导,都没有同行状告张元隆不法事。张元隆死后,其子年幼,乡里主动用百家饭百家衣养育他,张伯行本来想抓这名小儿,因为乡老苦苦求情才作罢。”

    以张伯行的暴脾气,如果张元隆真是为祸乡里的奸商,怎么也得将他的罪名砸实了。最后不了了之,可见张元隆这名大海商还算是讲道义的。他投效银钱给官员求庇护,也是这个时代大商人常见的做法,却没想到被卷入了张伯行和噶礼的斗争中,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我还是不放心,怕自己冤枉了张伯行,特意写信去问了海军总副将姚将军,姚将军说江苏沿岸已经两年没有海寇了,张元隆贩卖粮食给海盗为无稽之谈。张元隆的航线他很清楚,是通往日本本土的,不是给倭寇,日本银锭成色好,获利丰,所以他才这般干。张元隆是少有的跟日本幕府做上生意的商人,姚将军一直想去日本本岛探探路,但一直没人引见,有意从张元隆家买熟悉商路的管事,正在接洽时,张元隆下狱了,最后家破人亡。姚将军顺手就接管了张家的所有船员,因为占了个大便宜,他也不愿意惹祸上身,就保持了沉默。”

    “原来大人登门来见我,是因为姚法祖啊。”到这里,八爷才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你说他给你回信了,信在吗”

    “在。请八爷过目。”户部尚书张鹏翮从袖子中取出一封油纸封的信件。这种信封八爷很熟悉,是海上防止沾水而常用的。打开信封一看,果然是姚法祖的字迹,表达的内容跟张鹏翮转述的差不多。以八爷对这位发小的了解来看,他不像是在套路张鹏翮,作为武将,地方官之间的弯弯绕绕本不干姚法祖的事情,他说的是实话的概率很大。

    八爷看完了信,又交给云雯。云雯看完了,就递给刚刚半道进来的两位幕僚先生。

    “几位觉得呢”

    幕僚先生捋了捋胡须“我们跟姚将军不熟悉,还是让八爷和福晋来判断吧。”但你们明明有人是被姚法祖举荐的啊,这时候装什么乖哦,是因为有张鹏翮在啊。

    八爷的目光就转向云雯。云雯也不含糊。“像是真的。反过来说,若这名海商真的有不轨之举,姚法祖大可以实话实说,他趁机俘虏了张家的船员,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也很通顺。没必要编个假话,还让自己落个趁人之危的嫌疑。”

    尤其信件的最后一句还写着“我心里对张元隆有愧,如果需要作证,我可以上书朝廷。”这就是冒了风险的了。若张元隆有罪,姚法祖也要惹一身骚。

    “以本王对姚法祖的了解,他说的是实话,至少,是他认为的实话。”

    张鹏翮长出一口气,又像是怅然若失。“有了八爷这句话,我心里就安稳了。”嘴上说着这样的话,身体却是有些脱力地坐在了椅子上。张鹏翮的脸上露出一丝颓丧来。“都说张伯行名声好,是远近闻名的清官。但我亲眼看见的,亲耳听到的,却不是这样。至少在张元隆这件事上,是他有意打击同僚,罗织罪名,陷害百姓,造成冤案。”

    这是能够砸实的两大罪状中的一条,另外一条,是张伯行剿匪无能,匪徒在官署附近横行三个月,张伯行却逮不住人,无能妥妥的了。真就除了清廉没有优点。不过这件事跟八爷和姚法祖没有关系,他自有别的验证渠道,他也不愿意在八爷跟前说。

    但是他那种羞恼和后悔的情绪是真实的。

    “当年,是我向朝廷举荐了张伯行。是我夸他治水用心,爱护百姓”张鹏翮缓缓抬起了头,目光逐渐变得坚定,“如果不是我这般说,他也许就不会坐到如今的高位上。他也就不会犯下种种无能错误后还能凭着清廉的名声保驾护航。

    “是我的错,就得由我来纠正。到如今,能站出来说张伯行不是的人,只有我了。”

    “张大人不必如此自责。往好处想,张伯行至少阻止了噶礼鱼肉更多百姓。”

    张鹏翮缓缓摇了摇头“是非曲直应该有一个公正的评价。孔子说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噶礼弹劾张伯行的内容有对的地方,就应该让全天下知道他说得对,不因为噶礼是一个残暴的小人而拒绝对的话。”

    张鹏翮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出了八爷的书房。他其实一直保养得很好,看着比同龄人年轻,一直是一个须发乌黑的美中年。但此时看着张鹏翮仿佛突然弯曲的后背,八爷才意识到他已经过了六十岁了。

    相比靳辅和于成龙,治水生涯没有给天生丽质的张大人带来容貌上的毁灭,新一代的治水官员成长起来接替了张鹏翮的位置,加上废太子前后几年风调雨顺,也顺利保住了他的元气。但是这一次的打击,是真的有些伤害到这位老臣了。

    不是每一个清廉的官员都像张鹏翮、于成龙这么能干的。清官中真的有朽木不可雕的人存在。

    “无能还是其次,张伯行私心太重了。仿佛只要能扳倒噶礼,做什么都是正确的。他越线了,就不再适合为官了,不然会越走越远,最后连清廉这个优点都保不住。只是张鹏翮的这片冰心,世人恐怕难以理解。”关起门来,云雯如此评价道。

    “百姓总是愚昧的。”胥先生发出一声冷笑,不知是勾起了他什么回忆。

    “话不能这么说。”八爷道,“百姓中也有角度不同之人,比如养育张元隆孤儿的乡民。百姓不明真相,往往是因为无法获取完整的真相。以张鹏翮的聪慧权势,尚且需要走访两月,从各个商铺、商行、官吏处打探消息,用尽手段,最后还求问海军衙门,才能确定真相,百姓有这些途径吗终生都困于村庄和小城之中,得知此事全靠道听途说,即便判断有失偏颇,又怎么能怪百姓呢”

    “不明真相不是他们的错,不明真相还瞎嚷嚷,就是他们的错了。百姓犯错还可以原谅,但是朝中那些官员呢他们也是无知小民”云雯突然道,然后低下头去教儿子,“弘晏以后不能做这样的人。”

    弘晏突然被点名,神色有些怔忪。“哦,哦。我不懂的事,我肯定不瞎说。”

    云雯继续教儿子。“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此案我们也不是听了张鹏翮的就全信他了,你猜猜阿玛还会找谁核实情况”

    哇,这是虎妈上线了呀。

    八爷连忙劝道“咳,这是不是难了点弘晏还小呢。”

    云雯叹气“弘晏有些固执,他是聪明的,一眼对的时候会很多。但就是这样,我才担心他先入为主啊。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说得不就是弘晏这样的人吗”

    弘晏一惊,扭头看向云雯,见她眼里只有真实的担忧,才又将头扭过来。后背僵硬地靠着云雯的小腹。“我不知道有什么人,但应该问问张伯行一方的,他的下属之类的。”

    “你看,弘晏聪明着呢。”

    幕僚先生们发现了八爷家里的第二个天才,也饶有兴趣地围着小阿哥问,他是如何想到的。

    弘晏很不耐烦地想翻小白眼,又怕被虎妈训,只能强压着性子说“阿林和狗蛋打架,我还要听听他们的跟班怎么说呢。如果只听阿林的狗腿子说话,那他们只会说狗蛋推了阿林,让阿林摔跤了。只听狗蛋的跟班说话,那他们就只会说是阿林想抢狗蛋的风筝,不小心才摔跤的。”

    阿林和狗蛋,都是家住三怀堂附近的小孩子。弘晏跟他们玩得挺熟。阿林听着像个汉人名字,其实是满语的a,阿林的阿玛是个佐领呢,阿林身边常跟着奉承他的包衣,因此弘晏称为“狗腿子”。狗蛋小名儿取得贱,但其实长辈在翰林院为官,算是书香门第,同样有翰林院背景的两三个孩子以狗蛋为首。

    “哎呀哎呀,阿哥真聪明。”

    弘晏不喜欢听这种很有既视感的奉承话。他转身往云雯的椅子背后一躲。“额娘,我困了。我想回去午睡。”

    小孩子脸上厌烦的表情太明显,云雯把他从椅子后头挖出来,抱在怀里轻轻哄着“好今天就到这里。不问了嗷,先生不问了。”

    弘晏靠在她怀里,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他知道额娘是不会放弃教育他“兼听则明”的,快则明天,慢的话三天内,他就能旁观张伯行一方的证词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张伯行有个学生兼下属,叫陈鹏年的,因为什么原因被革职了,现在在京中修书的。是他的可能性最大。

    其实弘晏心里对这样的案子没什么兴趣。噶礼倒台或者张伯行倒台,怎么都行吧,两个都不是什么天上有地上无的人才,也跟正义扯不上什么关系。谁对得多一些,谁错得多一些,对结果没影响的。各打五十大板,就是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了,皇帝应该不会改变心意的。其实若不是张伯行是被张鹏翮举荐的,以张鹏翮的地位也不会纠结在这件事上。

    但如果额娘坚持的话,他也不是不能抽出时间去听听陈鹏年怎么说。弘晏心里说,她毕竟一番好意,且他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一天得当二十四个时辰花的君王了,花点时间哄家人开心,很值得。

    事情的后续发展也确实如弘晏所料。

    即便张鹏翮继续以张元隆案要求治张伯行死罪,即便张鹏翮提交的证据确凿无误,刑部和大理寺都批准通过了,但康熙一力保下了张伯行。“不能再引起汉臣的骚乱了。”老皇帝说。只是张伯行到底没有再被重用,而是跟陈鹏年一起去修书了。

    轰轰烈烈的“噶礼和张伯行互讦案”落下帷幕,京城众人吃饱了瓜,曲终人散之时留下了一地瓜子皮。但若说有什么未尽的尾巴

    弘晏眯了眯眼睛,直觉告诉他,姚法祖有古怪。

    “姐姐觉得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吗”

    景君很惊讶,她其实觉得今年弟弟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能跟自己聊一些大人的话题了。她偶尔也会奇怪,弟弟是不是太聪明了一点但想到弘晏长到二十个月都不会说话的事迹,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可能四岁的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吧,觉得案子很厉害,所以张嘴案子闭嘴案子的。

    “我觉得张鹏翮是最接近真相的那个人。”景君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最客观,查的时间最久也最认真。哎,你知道客观这个词吗我教你啊,所谓客观,就是像客人一样去看,不是主人家利益相关,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觉得姚法祖掺和进来,奇怪。他是军队的,跟他不相干。”

    “姚叔叔啊”景君替姚法祖辩解,“不是他主动掺和,是张鹏翮主动去问他的,不是吗”

    “唔。”

    “哎,你别想了。若姚叔叔真有什么不对,阿玛肯定发现了。”

    景君生恨自己乌鸦嘴,因为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八爷就宣布了一个消息“江南水瘟今年大爆发,我跟皇上请缨去南边走一趟。景君跟我一起去福建。”

    景君筷子还戳在嘴里。“啊”江南水瘟大爆发,有吗虽然最近报上来是比往年多一些,也没到用大爆发来形容的地步吧。

    弘晏眯了眯眼,阿玛有古怪。,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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