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到这一年的秋天, 唐努乌梁海买卖城附近的森林里染上一簇簇的黄色和红色的时候。
这样美丽的景色其实很难得,因为纬度高,唐努乌梁海的大部分树林都是针叶林, 只有在地势低又有温暖水流滋养的买卖城附近,才能看到数量如此丰富的落叶树。
安靖公主昆昆已经是一个熟练的统治者了。她每天要处理厚厚一沓文书, 接见各个部落的使者和大商队的领袖,再就是带着她已经八岁的长子额尔登泰巡视领地, 给将士遗孀和老弱妇孺送些糊口的物资。额附博贝在边境巡查, 最近这段时间额附离开买卖城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对于准噶尔的蠢蠢欲动,额附很是忧虑,他为妻儿计划了好几条逃跑路线,又好几次推翻。当然,这些都是私底下的,在面对部落民众和隔壁部落到来的访客跟前,他还是表现出了大将风范。
中秋节的那天, 博贝回到买卖城时已经是午夜了。昆昆在院子里摆了香烛月饼祭祀月亮, 而蜡烛也已经快烧到了底, 而香灰更是已经凉透了。
博贝进屋看了一眼,儿子已经在床上裹着皮草“呼呼”地睡得香甜, 倒是妻子单手撑着脑袋,就在供桌边上打盹。
“公主怎么不跟额尔登泰一道回屋去睡”他从后面环住昆昆微凉的肩膀,声音里带着点心疼。
“我想等你回来。”睡美人睁开的眼睛, 她半挽着青丝, 绝美的容颜上同时带着纯真和诱惑。“我想跟你好好聊聊。”她说, “你不能一直瞒着我。”
博贝叹了口气,转而拉了公主的手。“叔父请我去阿克多,说是发现了有人跟准噶尔通信, 恐怕是有生叛的可能。”
昆昆脸色沉了下去,唐努乌梁海偏远,地处和准噶尔交接之处,就算有她这个和亲公主在,依旧架不住有软弱之辈投向准噶尔。若是她不在这里努力刷声望,开教育,镇商道,还不知乌梁海是不是早就成了准噶尔的桥头堡。
“我对他们不够好吗”昆昆忍不住问,“给军队给知识给物资还给钱,我”
“这些年来唐努乌梁海日渐富庶、百姓安居乐业,大半是公主的功劳。是有些无耻之徒欲壑难填罢了。”博贝连忙安慰她。
昆昆嘟着她漂亮的红唇。“你叔叔的消息可靠吗”
“信件是真的。”博贝叹气,“就是不知道是谁。”
说起来,唐努乌梁海的和托辉特部落,早年是博贝的堂叔当家,然而那位是个不思进取的,在葛尔丹入侵的时候被打了个屁滚尿流,丢下祖宗基业进京后就开始了酒醉金迷的日子。博贝被清廷赏识,并积累了军功之后,自然就取代了堂叔的首领之位。事实上,和托辉特的旧部也多服从博贝,他那位堂叔早就被架空了。
而博贝和堂叔的亲缘关系也隔了好几层,他自己的亲叔叔、亲堂弟等人自然是鼎力支持他去取代旁支的。这场小小的权力更迭之后,博贝这一支的其他人也水涨船高。如今给他来信的这位叔叔就是博贝的亲叔叔,曾为他创业和返回唐努乌梁海立下了汗马功劳的。
一切从表面上看都没什么问题,博贝前往阿克多就是去清查叛徒的,他最大的担心是趁他在阿克多的时候准噶尔又打过来了,威胁到买卖城的妻儿。博贝万万没想到的是,他那种隐隐的对于危险的感觉来自背后。他那位叔叔,叫做吾尔图纳。
吾尔图纳在阿克多的宴会上毒杀了博贝,率领他自己的部众投降了准噶尔。博贝的亲卫骁勇善战,也遵循着滴酒不沾的铁律,但在突然被伏击的情况下也损失惨重,最后只有六十余人带着博贝的尸体逃出生天,回到买卖城。
不得不说八爷兄妹俩都有遗传到良妃的某些特质,不然在面对额附的尸体时,昆昆不会这么冷静。“吾尔图纳的两个儿子的驻地在我们和乌里雅苏台将军的中间。既然他们敢这般下手,那么退往东边的道路已经被切断。”说到这里,公主拉过神情已经恍惚的长子,她白皙的手扣在儿子的肩膀上,不停的颤抖。“额尔登泰,去帮额娘看看,那是不是你的父亲。”
年仅八岁的额尔登泰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勇气,他咬着牙与尸体死不瞑目的双眼对视。“是阿玛,额娘,我们要报仇。”来自祖先的征战和复仇的血液在男孩的血管里跳动。下一刻他就被母亲按住了。“不,不是报仇,是我们要活下去。”他那仿佛如柳树一般柔美的母亲死死抓着他的肩膀,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他的头顶和脸上。“既然躺在地上的人是你父亲,你现在是和托辉特的首领了,你的部民将被屠杀,你的领土将被入侵。你现在要想的不是报仇,而是活下去,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去。”
北风吹过安静的庭院,买卖城的公主府是按照大清房屋的样式所建造的,这里和平而繁华,让人有一种战火无比遥远的错觉。其实,战火很近,可能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几个时辰,甚至几分钟。
“派死士,往东边传信。我们孤掌难鸣,只有靠大清的支援。另外派五人,不,十人,给各个部落传信,务必将吾尔图纳叛逃准噶尔的事情宣扬出去。我会组织买卖城的居民尽量散入森林,就像当年葛尔丹入侵时部民做的那样。如果前往东边乌里雅苏台将军处的道路没有问题,应该十日之内大清的军队就能收复买卖城。我会在森林里等待十日,十日军队不来,那要么是准噶尔大军到了,要么是反叛的范围比预计的还要广。那么我就会带着额尔登泰出走。”
博贝已死,和托辉特的嫡系都只能听从公主的安排。在短短十几分钟之内,公主就安排好了三路死士,一队是给大清送信的,一队是联络相邻部落的,还有一路是在买卖城为各地商队断后的。而她自己则是烧毁了公主府的书房,连夜带着最忠诚的六百人离开了买卖城。
事实证明昆昆的判断是正确的。
前往大清军队驻扎地乌里雅苏台的多名信使都遭到了叛军的堵截,最后只有两人成功将消息送达。不过三天之后,周围接到消息的小部落就朝着乌里雅苏台蜂拥而来,都是来寻求庇护的。还好冬季的时候大家的游牧地都比较近,很多时候往大清腹地逃命的途中还能遇上更多没得到消息的小部落,这般下来他们倒是没什么损失。
至于买卖城,则是在深夜被公主府的火光和城门上的警钟唤醒,许多商队都是丢下自己的货物连滚带爬地跑路。然而成为准军首要目标的买卖城到底没有其他小部落那么好运,在天亮时分,一部分从城中逃出来的民众和商队迎头撞上了准噶尔的先锋部队,其中发生的种种惨事仅靠想象就让人不忍。
唐努乌梁海广袤的森林再次庇护了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他们或者抢占了熊瞎子的树洞,或者钻进了废弃的矿坑。靠着出逃时所携带的仅有的干粮和雪堆下的松果,他们艰难地熬着日子,等待着侵略者的离开。
昆昆和额尔登泰也是住树洞。亲卫中有山中土生土长的老手,带他们穿过两处峡谷,进入一个偏僻的山谷,在击杀了山谷中的一支狼群之后,他们开始有组织地砍出树洞,将木屑在下风处烧成炭火,作为热量储备。最后一些人没有树洞住,就只能躲在一面山壁的凹陷处。这个条件太艰苦了,最后决定大家轮流去睡山壁下。昆昆甚至将她穿了多年的狐皮袄子都贡献了出来,拆成了好几个护膝,就是给山壁下的人保暖用的。为了避免暴露,他们一行很少生明火,全靠着一开始烧出来的炭火过日。
毕竟一开始的时候敌军应该还没有抵达,尚且没来得及搜查周围的森林。此时烧火还算安全,越到后期,就越危险。大家伙只敢点燃几个小小的炉子,几百号人轮流过来取暖。公主后来将他们之前宰杀的狼群剥皮,做成了六十多个狼皮水袋,用这些水袋装热水给众人喝。这些狼皮水袋因为赶工粗糙,连带着里头的水都有一股腥味,但这是他们仓促之下为数不多的容器了。总是吃雪是遭不住了,有口热乎的喝才能更好地应对唐努乌梁海的严寒。
就这么吃狼肉喝腥水地过了十日,额尔登泰从一开始的食难下咽到后来的狼吞虎咽,小孩子的适应力总是比大人更好一些的。但在恶劣的生存条件面前没有特殊照顾,昆昆自己再难适应也只能强撑。她甚至生吞了部民献给她的狼肝,以示跟大家的上下一心。她甚至拿了弓箭和匕首,跟士兵们一起在峡谷入口巡视。
第十天,狼肉吃完了,最后一批炭火用完了,干粮也见了底,只有从树下挖出来的松果,还剩下不少。但这些松果,不知道能支撑他们走多远,又要走去何方。
昆昆跟着小队士兵,从峡谷出去查看了一眼情况。外头静悄悄的,没有大清军队的痕迹,也没有准噶尔军队的痕迹。一切像是被笼罩在黑幕下的未知。
“和托辉特的火器大部分在额附手里,此次全数陷落在阿克多。少数在吾尔图纳一系手中,也都在敌手。我们虽然有火器和弓箭,但不够多。我们虽然有六百人,但也不够多。”
无论是公主府的亲卫还是从博贝那儿逃命过来的人,都跪在公主跟前,请她拿个主意。
“我不可能去当准噶尔的女奴,也不可能跟杀死额附的凶手握手言和,那么留给我的就只有最后一条路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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