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剑出山河

小说:社稷山河剑 作者:退戈
    这话从界南一直忍到现在, 伤到陈冀之前,也曾伤过倾风自己无数次。

    她想过表述得再委婉些、含蓄些,挑一个更恰当的时间, 风轻云淡地同他道“师父, 花发多风雨,人生足离别,尘世众生皆是如此, 你不必替我难过。”

    可结果既是注定,不如还是说得直白。

    每一次演练的画面里,陈冀的脸都是空白。就是现在, 倾风也不敢转头去看他的眼睛。

    白泽抬手接过了托盘,放到一侧的桌案上。

    屋内变得很静很静。

    陈冀紊乱的呼吸;右脚往前迈了一小步,鞋底与地面拖沓发出的摩擦;低下头,靠在倾风耳边,欲言又止的一个屏息

    无数细碎的声音都切转成了漂流的画面。

    从高空的浮云到飞滚的沙砾, 从殿前的空阶到案上的烛火。天长地阔, 倾风在那些零碎的剪影中摇摇荡荡,等着陈冀将酝酿的话说出口。

    最后终是什么也没说。

    扼在她肩上的力道却是渐渐松了,随着身后那人后退而远离。

    倾风不敢抬头,只从余光里捕捉到陈冀的一抹衣角,和他死死攥紧,又无力松开的左手。

    直到走出房门, 陈冀也未再与她说一句话。

    下山的时候, 陈冀走得很快。倾风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不敢叫他,中途见他不是往木屋的方向去,便停了下来,留他一个人冷静。

    她独自在原地站了会儿, 环顾四周,第一次觉得刑妖司小,六座山峰连成一块儿,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天色已陷入昏暗,头顶残月如钩,主道两侧的石灯相继被挑亮,映照出林间的深深树影。

    妖力点的火带着一种幽微的青绿,如同夏日草丛里出没的萤虫,又好似星光遍洒在春日的绿湖。

    倾风坐在石阶上,看着对面山道上盘旋蜿蜒的光线,听见不远处弟子嬉笑打闹的声音,思绪放空,不由飘到九重天上,想着十几里地外的上京此时是否应该是花灯满城,热闹非凡。第一次对京师有了兴趣。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界南,也不知还有多久的人世路,既然难得来一趟,离开前见识一番也是好的。

    倾风从怀里摸出钱袋,掂量着数了数里面的铜钱,打算明晚去京城逛一逛,顺道给师父买几件衣服。

    刚揣回怀里,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穿云裂石的气势,在高处呼喊她的名字

    “陈倾风”

    倾风陡然一个激灵,回过头。果不其然正是那只愚蠢的狐狸,他大吼着从远处冲撞过来,嘹亮高亢的声音彻底打破了今夜的沉静。

    “陈倾风你果然来了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你知道我为了寄出那封信费了多大的工夫陈倾风你好没良心”

    下坡的路太抖,狐狸冲过了头,急停时差点滚下去。

    “哎哟”惨叫了声,四肢并用地扒住石阶,稳住身形才回来找倾风。

    倾风此时已经没了与他插科打诨的心,伸手拉了他一把,应付地说道“你还在啊”

    “你这是什么态度他乡遇故知,不该是件幸事吗”狐狸一屁股坐下,开口便是诉苦,“你不知道我在刑妖司过得有多苦”

    倾风见他身上穿着整洁的儒服,皮肤比起在界南时的风吹雨打还白嫩了两分。该是过得很滋润才对,哪里称得上吃苦

    这狐狸天生便有着滑稽的本事,他一来,倾风的心情被抬得不上不下的,笑也不是忧也不是。听他要开始不着边际地瞎扯,说了一句“狐狸,看来你这妖确实挺不识滋味的。”

    狐狸说“什么意思”

    倾风含糊道“夸你呢。”

    她站起身,往山下走去。狐狸也跟着站起来。

    “陈冀居然放你出界南了。”

    狐狸做事虽不靠谱,脑子也不灵光,但知道的东西着实多。一听说她来了刑妖司,就知是为了做什么。

    不过追着她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只摸着下巴奇怪道“没看出什么变化啊。”

    倾风随手折了枝路边的野花,说“你想有什么变化”

    “脸色红润,法力大增之类的”狐狸在她身边跑来跑去,“我还想你也分我两年气运,我的第四条尾巴快修出来了。”

    倾风说“你别修了。我喜欢你一条尾巴的样子。”

    “滚滚滚”狐狸气得炸毛,“你这人嘴里没一句好听的话”

    他把倾风手里那朵嫩黄色的花抢了过去,插到路边的石灯上,又很没骨气地跟上来,续问“陈冀带你来刑妖司,不就是想让白泽给你续命吗是白泽不愿意,还是你脑子犯轴,连这样的好事都不要”

    他说的是问句,不过自己早有了答案,一腔怒其不争的语气道“以我的经验来看,白泽不是出尔反尔的人。所以你着实病得不轻”

    他甩着袖子,长吁短叹“那我的两年气运也没着落啦”

    倾风不想再提,陈冀现在还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不知躲在哪里伤怀,换了话题问“你一直留在刑妖司做什么”

    “你以为是我想留吗我怎么知道你们先生到底要做什么,非把我留下来。让我在他院里洒扫,跟他念书,还不给工钱”狐狸顿时泄气,蔫头耷脑地说,“我的先祖九尾狐,曾经就是第一代白泽的随侍,跟着他授业传道。唉,好命苦啊,怎么到了我这儿,还是得做白泽的手下。我一点儿都不想念书”

    倾风惊道“你祖上原来还是个文化人啊”

    狐狸难得在她脸上见到这种被震慑的表情,当即得意起来“这有什么你瞧我这么聪明,也该知道我祖上是大人物”

    “难怪你能读懂万生三相镜背面的密文。”倾风对他刮目相看,“蠢狐狸,原来你不光会说大话啊。”

    狐狸撇撇嘴,表情复杂道“你究竟是在损我还是在夸我不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你的嘴怎么还是那么不留情”

    “就算我要死了”倾风冷笑一声,“拔光你狐狸毛的时间还是有的”

    狐狸见她真的要来抓,立马尖叫着逃开。

    一狐一人沿着山道飞驰而下。

    狐狸听着逼近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倾风袖子都挽起来了,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霎时头皮发麻,三魂七魄吓丢了一半。

    他喊道“要不是林别叙说你一个人在这里伤心,我才不来找你呢”

    倾风笑说“那你去找他赔你的狐狸毛”

    狐狸闹不清她是不是当真“等等你等等你不要吓我我是开玩笑的”

    倾风一路追着他翻了座山,回到自己木屋附近,才停了玩闹,放下袖子道“我要回家了。”

    狐狸累得精疲力竭,发觉倾风果然是在戏耍他,气得跳脚,见她真的要回去了,又好奇道“你住在这儿啊”

    倾风出了身汗,觉得这狐狸的反应着实好笑,积沉的惆怅随着汗水疏解了大半,不再逗他,径直往后院去,提了两个桶过去打水。

    狐狸在外头徘徊不定,转了好几圈,还是小心翼翼地进来。

    一只脚轻踩在院门内,另外一只脚朝着山道,潜身缩首,做足了逃跑的准备。

    他转着脑袋看了一圈,评价说“好寒酸的院子,什么都没有”

    倾风从墙后转出来,狐狸吓得赶紧后跳。她斜了一眼,弯腰抱起木柴,进后厨烧火。

    狐狸缓过气来,胆子又大了,跃跃欲试地走进院门,扯着嗓子喊话道“陈倾风,要我说,自私是万物本性,人之常情,何况你跟陈冀在界南这么些年的功绩,白泽自己也愿意,拿他几年修为不算什么。你现在还可以反悔,回去找白泽说想要活命,顺道也分我一年”

    倾风洗完手出来,见狐狸踮着脚,一幅草木皆兵的模样,踢了下边上的矮凳,说“坐吧。”

    狐狸安心下来,过去抱着凳子坐下,嚷嚷道“活着不好吗陈倾风”

    倾风不知道怎么跟他讲这道理,因为光论活着这件事,她自己都说不准好还是不好。

    从靠墙的竹筐里摸出个苹果,抬手抛给他。又捡起一个,在手里转了两圈,眼底带着几分迷蒙。

    她背倚着墙,回忆着地同狐狸说

    “你知道吗我师父是不迷信的,也曾训斥那帮满口胡言的游方术士欺骗蒙昧的百姓。但是百姓信奉鬼神尚可说是寻图安心,如我们这般的修道之人,却是万万不能。可他还是为了我,听了江湖道士的鬼话,给我改风水,为我点灯求长生。还因此被你笑话过。”

    狐狸张开嘴,瞥见倾风神色,又把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安静听她往下说。

    她声音平静,说得轻描淡写,却藏着浓烈的不舍。

    “他觉得我是陈氏的根,定然是有缘分,才会在冥冥之中,在我将死之时,遇到陈氏六万人的陨落之地,得以侥幸存活。

    “其实我是无所谓能活多久,每次妖力侵蚀的时候都太疼了,就是当场死了也不会觉得遗憾,反倒是种解脱。可我不忍看我师父形单影只、孤身一人。我若走了,他怎么办人总该有个念想吧”

    倾风笑了起来,欣慰道“但是这次回京城,我发现他其实不需要我担心。他也有亲朋,有师友,有鸿鹄志向,有明朗前程。就算我走了,他也不会是一个人。”

    狐狸不假思索道“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一时又说不清楚。

    抓了抓头发,坚持道“反正不一样”

    倾风冷静地道“先生如今处境何其艰难,我师父当年都不肯要,我又怎么会要他世事洞明,看淡生死,只是在我这里魔怔了而已。”

    “其实他也清楚我不会同意,不过是抱着一点侥幸,才带我来京城。”

    倾风仰起头,靠在墙上,注视着被上翘瓦檐遮住的半片天,说“算了。”

    今日在小潭前,她对着满池波澜的水面,已经想明白了。

    “算了吧。”

    狐狸第一次词穷,翻空肚子也找不出该说的话来,只觉心里很不痛快。盯着手里的苹果,狠狠咬下一口,囫囵啃完半个,骂道“那坏胚子说的果然没错”

    “坏胚子”倾风知道他说的是林别叙,觉得这称呼与那人贴切,可惜能看透林别叙本质家伙的太少,好奇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们这些满嘴大义的人毛病都多”狐狸豁然起身,将手里的果核往外一丢,暴躁道,“烦死了我懒得管你走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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