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风一听他提问, 便不觉脑袋发疼,嘲弄道“不会这也要我求你吧”
林别叙不见反省,反来说她“倾风师妹, 你好记仇啊。”
这次倒是没卖关子, 直接告诉了她。
“先生将窥天罗盘送给你,其实那个罗盘对先生而言, 确实不算是个好东西。”
林别叙将筷子摆在碗沿, 收拢下垂的长袖,铺在膝盖上, 摆出一副庄重的姿态,说起这桩往事。
“十六年前,先生有感大劫将至,可是无论如何也卜算不出天机,更不知该如何化解。于是百多名修为精深的方士, 从天下四方汇聚而来,自愿协助先生, 启用窥天罗盘。”
“无人知道先生从窥天罗盘里看见了什么, 反正那一次窥视天机, 先生险些亡道。耗损百多年修为, 难以维持人形。百多名方士更是当场暴毙、无一幸存。”
倾风眼皮轻跳, 惊悸道“这般惨烈”
“是。你不知道十六年前有多少天才。志士怀仁,群方咸遂,说是人族最辉煌的时刻也不为过。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若是能兵压妖境、光复人族, 只等今朝了。”
林别叙眸光幽冷,眼皮半阖,声音在诉说中逐渐变得晦涩, 默然片刻后,才接着道“结果先生险些陨落;妖王亲征界南、屠戮三城;龙脉戾气暴动,修士癫狂同族相残。简直同三百年前的那次灾劫如出一辙。人族莫说光复,可谓是一溃千里,倒退数十年。最后你师父退守界南,陈氏六万多族人尽数遇难,季师妹一族为封印龙脉也几是断绝。”
他问“你猜是为什么。”
倾风趴在桌上,听得入神,回得也认真“你猜我知不知道。”
她不学无术林别叙是第一天发现吗她早早坦白告知了啊。
林别叙说“我也不知道。”
倾风“”
他开了个玩笑,表情轻快一些“自那之后,先生隐忍蛰伏。待陛下失踪,更是亲自出山坐镇刑妖司。可于先生而言,此番已是他最后一搏。若是今朝不出剑主,往后便再无白泽。而无白泽庇佑,协助人族牵引龙脉的妖力,人族也再不可能拔出社稷山河剑。”
倾风听得面色凝重,思绪转了几圈,本是该酝酿出一腔忧国忧民的哀虑的,可想到白泽这样的上古瑞兽大费周章地布局,十五年博其性命等一剑主出世,心头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飘飘然。
强忍着不要露出太得意的笑容,指着自己道“你的意思是,我”
林别叙见她这春风得意却只一半表情也觉得好笑,摇头说“你现在,还不行。”
“哼。”倾风不以为意,“反正先生告诉赵宽谨的意思就是,我,是剑主。哈哈”
林别叙不与她争辩,这才开始吃自己那碗快凉了的面。
倾风又细想一通,察觉异常,屈指叩着桌面道“可是不对啊,先生若是觉得我能成剑主,先前赵宽为过来杀我的时候,他为何一点表现都没有是后来谁告诉他的还是他这几天重新推卜,忽然发觉我这人实力不凡竟是天命之人”
倾风说到最后忍不住发笑,自己也觉得很是荒谬,右手抵着下巴,挑眉问他“不会是你乱吹耳旁风吧”
林别叙朗声笑答“我可没跟先生说过,你会成为剑主。这是天机,无人可以测算。”
他顿了顿,补充道“何况,剑主与你想象的不同,你若领悟过山河剑的剑意就会明白,唯有决绝之意、锋锐之心,经千锤百炼,怀凛然正气,才能执掌社稷山河剑。你连自己想不想执剑都不明白,山河剑怎会理你”
倾风竟意外地不反驳,还点了点头道“或许先生只是为了震慑赵氏才说这样的话。毕竟我与赵宽谨有杀子之仇,她皂白不分硬要追究,不以大义相压,那只能同室操戈了。”
林别叙问“你难道不想执剑吗”
“我师父不可能同意。社稷山河剑虽是国运之剑,但也牵引磅礴妖力。我这样的人若去拔剑,岂不是自寻死路吗”倾风说得漫不经心,“天下护道之人何其多,该轮不上我这个倒霉的短命鬼吧”
“那也未必”
林别叙说到一半,被官道上驶来的一辆马车打断话音。
只见排头的两匹良驹高大俊美、雄姿勃勃,毛发油亮,偏又性情温和。遭路人指点围观也未受惊,睁着漆黑瞳仁环视四面,缓缓踏着马蹄行走。
脖颈上挂着一串金色马铃,偶尔甩动间搭配着车轮滚动声清脆作响。
后头的车骑更是华丽,两侧悬挂着彩色香球,还未靠近,街道沿途便已是芳香扑鼻。
“好富贵的车。”倾风看得挪不开眼,惊叹道,“那马铃该不会是纯金的吧”
林别叙目送着马车驶远,说“谢绝尘来了。”
“谢绝尘”倾风回忆了下才反应过来,“就是那个江南巨富,我师父结拜弟弟的弟弟”
“是。”林别叙兴致盎然道,“看来持剑大会真的要开始了。”
倾风问“说来,你们刑妖司的持剑大会一般什么时候开”
“不一定,看先生的心情。”林别叙撑着膝盖起身,“你既然吃完了,早点回刑妖司吧。”
倾风不是很想动“你不是说我今日有血光之灾吗”
林别叙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面不改色地道“骗你的。”
倾风火冒三丈,正要拍桌骂人,就见林别叙从袖中摸出一枚大钱,顺道付清了她的面钱。
倾风当即展颜笑道“不然在京城多逛逛来都来了。”
林别叙看透她本色,也不吝啬,直接将手中钱袋抛了过去“改日吧,小穷鬼。”
倾风一把接住,觉得真好,全当有钱人挥金如土时的那张嘴是哑的,跟在他身后一道回刑妖司。
风波平止,刑妖司又恢复往常。
山门下的二人见倾风出现,给她带了句话“陈师叔说,让你回来之后赶紧过去见他。”
倾风硬着头皮道“哦。”
她不敢再耽误,沿着山道小跑回家。
陈冀正坐在小院里,身边还有两位陌生的老者,倾风推门进去时,三人在低声交谈。
陈冀见她出现,起身指着二人介绍道“这二位是赵氏的家主,赵宽谨的父母。”
倾风顿时皱紧眉头,烦不胜烦,内心吼着果然又来了,转头就喊“林别叙林别叙”这不就是他说的血光之灾
二位老者起身相扶走来,却不是发难,而是躬身端正地朝她拜了一拜。
倾风的喊声戛然而止,看一眼陈冀,又看一眼二老,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者脸上病容未退,唇色惨白,神色委顿,眼中满是疲乏,同她道“犬子无状,犬女娇蛮,此前多次冒犯,今日老夫代他二人给小友赔个不是。”
倾风上前虚扶二人,余光瞥向陈冀,不知该如何作答。
赵宽谨在她面前嚣张,她便也跋扈,寸步不退,可二老这般姿态,她实难生出什么怒气。
“怀故在外虽有千般错,可在他母亲面前从来是乖巧听话,是以宽谨总觉得怀故是受人迫害。也是因为小女实在过于骄纵,身居高位,叫人捧杀已久,傲慢堕落,听不进他人劝告,才做出此番出格举动。”
老人垂首轻叹,他夫人按住他的后背,与他靠在一起。
他气息短促,是以话音沉缓,说几字断几字。但逻辑流畅,想必在心中已思量过多次,才同她开口。
“怀故之死,我早已与陈师侄通信了解。陈师侄宽厚,愿卖老夫一个薄面,帮忙瞒下此事。事情本该了结,谁知宽为愚莽,未明事由便自作主张,险些铸成大错,被小友教训,是他活该。送去边境修身养性亦是为他好。怀故之事,先生既已裁决,赵氏并无异议,我二人也对宽谨劝告多次,不料她竟一意孤行,背着我二人又来刑妖司寻事,好在小友无碍,未酿成大错。今后我会送她回东城老家,望她面壁自省,摆脱心魔。”
倾风听他字字恳切,喉咙艰涩嘶哑,又难掩悲戚,心下动容,亦是低着头谦和道“无碍。前辈请不必挂怀,我并未放在心上。”
老者咳嗽几声,身形颤动,被夫人搀扶住,缓过气来挥了挥手,说“原本宽为犯错时,我二人就该前来致歉,可实在是病重动不了身。陈师侄又宽仁,劝说不用,才耽误至今,实在对不住小友了。”
他说着又同夫人弯腰,同倾风致歉。倾风不好受他二人大礼,忙跟着作揖。
老人扶住倾风,冰凉的手指按在她手腕上,又如长辈般轻轻拍了拍,说“今日便不叨扰了,往后陈氏若有驱使,义不容辞。”
倾风送二老出了院门,见曾经也算叱嗟风云、卓乎人英的两人,临老因子女拖累而这般落寞,一时触绪纷开。
好在她比较有出息,也分明事理,不用陈冀拖着一双老腿到人家中弯腰赔罪。
这样想着,转了个身,眼前陡然出现陈冀那张放大的老脸时,还是吓了一跳。
倾风慌乱后退一步,陈冀冷声道“你知道去找先生,怎么不知道去找人爹娘”
倾风讨好地笑了下,说“我不认识啊。”
陈冀高声道“你不认识赵氏家主,也不认识你师父你师父对刑妖司比你熟,你哪次记得来找过我我能放任你受别人欺负光知道给我留个烂摊子,来了上京之后,越来越不听话了”
倾风连声应道“我的错我的错。”
陈冀抬手作势要打,倾风耸了耸脖子站着没动,可那只手举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了下来,不轻不重地拍在倾风肩上,骂道“你真是气死老子了为师为了找你翻遍了整座山你倒好,惹完事同别人开开心心地出去闲逛,全然没有把你师父放在眼里”
倾风伸手去抓他的衣袖“怎可能我还说呢,我那边都吵完了,您老怎么还没来。原来是找赵氏家主去了,师父英明”
陈冀甩开她的手“你少对我溜须拍马”
倾风跑上前,从竹筐里抱起一棵青菜,殷勤问道“师父,您今晚想吃什么”
“不用你烧,你做的饭太难吃。”陈冀现下对她是什么都看不上,重新坐在石凳上,倒了杯茶,才想起来,“哦对了,那只狐狸找你许久,我嫌他烦将他赶走了,他说他在大殿前头等你。你若有空,过去看看。”
他捻着白须小声嘀咕道“摇身一变,那小狐狸都成先生半个弟子了。下次来,还是不要骂他的好不行,不对他摆脸,他又得偷我东西。”
倾风发现自从来了上京之后,莫名受欢迎了起来。那只狐狸怕是拿她当故乡的旧交,甚至是半个亲人,所以有事没事总来找她。
不过倾风也确实要去见他一面,当即放下青菜,朝着屋外跑去。
狐狸百无聊赖地坐在大殿的门口,见倾风出现,眸光亮了一下,但很快熄灭,复又耷拉着张脸,朝她问道“陈倾风,你今日有热闹为何不来喊我我到的时候人都散了”
倾风迈着大步走过长阶,在他身边坐下。
狐狸托着下巴,畅想道“唉,你什么时候回界南,同先生说一声,带我一起走吧。”
倾风回头看了一圈,确定左右无人,也没某个无处不在的阴魂,才从后腰摸出万生三相镜,递给狐狸道“狐狸,一事拜托你。你能不能用这个,窥探出林别叙的过去相”
狐狸叫道“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直接参破林别叙的道行这本就是白泽妖力所化,是他祖宗,我只是一只狐狸”
倾风不屑道“你怎么那么没用好歹跟在先生身边学了几个月啊”
狐狸挽起袖子正要与她理论,一道钟声忽从天际传了过来。
这次的钟鸣与以往暮鼓晨钟的报时不同,尤为的雄浑亢亮。倾风两手捂住耳朵,也无法挡住它的威势,似是直入心门,在脑海中震响。
钟声穿过云层、透过山峰,一路飘荡了数十里范围。
远在京城的百姓们停下手里的动作,仰头眺望刑妖司的方向。
白鸟从晴空中飞掠而过,高亢鸣叫。乌黑的瞳孔倒映出鳞次栉比的楼房,与重峦叠嶂的群山。振动翅膀朝高处飞扬,奔着浪涛似的山脉急飞而去。
“咚”
张府后院,张虚游猛地从床上蹿起,趴到窗户前,透过戳破的孔洞朝半空张望。
刑妖司后山,陈冀捡着木柴放进炉膛,动作一顿,起身面向最高处的剑阁。
柳随月停下背诵的声音,与院内众人一同屏息。
季酌泉抱剑走到空地,脱掉剑鞘,朝峰顶鞠躬。
谢绝尘静立在白泽身前,视线低垂,抱拳行礼。
“咚”
第三声钟响,屹立的群山似都被声浪撼动。
倾风头疼道“好吵。”
狐狸说“你敲鼓的时候更吵。”
“真的吗”倾风恶意地说,“我自己是听不见的,那我下次多敲几声。”
狐狸呲牙“你做个人吧”
“咚”
钟声敲到第四下时,倾风眼前骤然一变。
视野中的青石地砖与灰白长阶都变得朦胧,眼前出现一个如水墨画就的模糊长影,站立在邈矣难寻的仙山之上,好似隔着千万里远,可一举一动又能清晰映入眼帘。叫人生出一种正在窥视天道的卑渺。
只见虚影执剑朝前一礼,随后甩动长剑开始挥舞。
剑气犹如灰墨,在虚影周身环绕。那剑舞得极为流畅,似与周遭的云水化为一体。
引天地之气机,尽敛于一剑。
风声萦绕在飒飒剑声之中,灰墨随着剑意被甩至远处,点点灰色化成细雨,飘了下来。
顷刻间天空便是靡靡小雨。
细碎的雨珠重新落在剑身上,被剑刃击成更为零碎的水花,华光熠熠,带着难以参透的奥妙。
倾风试图记住那每一式绝妙的剑招,可大脑总是放空,只余下虚影屈膝、旋腰、抬刺的动作,带着浩然的正气与激昂的剑锋。
“咚”
第五道钟声出现,似惊醒了沉寂在深山的英魂,越来越多的虚影出现,或持剑,或负手,或捧书,或策马。
玉盘砸落似的雨水声之外,又响起一阵浩浩荡荡的吟诵。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
倾风目不暇接,耳畔尽是人族先辈留下喟叹,不屈的筋骨留在山河剑的剑意之中,彼此交错层叠,随着钟鸣瞬间传递而来,纵是不明其意,心神也随之震颤。
“咚”
第六道钟声之后。
群山皆寂,一浑厚低沉的声音响彻天地,问道
“后生,你为何执剑”
人族先辈意志所化的虚影,背过身在虚空中漫行,追风赶月,潇洒狂放,似游荡在历史长河之上。
天水共色,震撼莫名。辽阔山河,尽于足下。
虽然无声,可仿佛能听见他们的畅怀大笑。
空中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后生你为何执剑”
倾风张开嘴,脑海中不断重复着这一问,却无言应答。
“咚”
第七道钟声响起,所有虚影顷刻消散,那直叩心灵的问询也归于尘土。
眼前重是一片空旷,仿佛方才种种皆是幻觉。唯有心脏还在胸腔中过速跳动,难以平复。
倾风久久不能回神,直到狐狸推攘着她的肩膀,高声呼唤,才迟钝地转了下头。
她轻声问“我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是先生触动了山河剑的剑意。”狐狸说,“持剑大会要开始了”
倾风恍惚地“哦”了一声。
二人坐在檐下,听到空灵的风穿过山谷而来,一时竟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过了许久,倾风才发现前方的青石板已被雨水打湿,颜色一块块地斑驳。
倾风往后一靠,两手撑着地面,长吐一口气,说“下雨了。”
狐狸说“是啊。”
二人看着阶前雨落,打湿满地的杂草,敲碎盛开的春花,浸透翠绿的山林。柔情春风吹遍十里,群芳春草连成一片。
白泽睁开眼睛,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微凉的雨丝,轻声叫道“别叙。”
林别叙坐在檐前的棋盘边,随意应了声“嗯”
白泽说“若我哪日深寂,你能否为人族出山”
“我才不要。”林别叙捻着棋子落在边角,笑说,“同你一样沾染俗世尘土自寻苦吃我若深隐,不定还能活个千百年。谁爱趟这浑水便谁去,红尘似梦,于我不过流水浮云。”
白泽收回手,侧眸浅浅看他一眼,未再请求。
雨势渐小,金色日光又探出云层,只剩薄薄残雨笼晴。,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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