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 周身痛得一点都动弹不得。
他忍着那痛意轻轻呼吸,想试探着坐起,听到一声极清极淡的声音自外传来“醒了”
长林抬目, 怔了一怔。
半轮月牙透窗,一缕月光清若薄瓷。一张山水屏风相隔, 屏风后的身影模模糊糊。
稍微往旁侧一下,能看到屏风后坐着的人影
张行简靠坐在一张躺椅上, 背着墙,半张面容掩在阴影角落中,另外半张面容如雪如玉。
这清隽端正的郎君, 今日却有些不修边幅。
张行简姿态散漫地懒坐着,衣袍凌乱微敞, 臂上袖子挽上去,露一段玉骨。如今, 那手背与手臂上密密麻麻扎满了针, 而一位娘子正围着张行简团团转,将一枚枚更多的针刺入张行简手臂间。
郎君秀丽却颓然,此时之状,让人骇然。
长林起初以为能近身张行简的女子, 必是沈青梧。但他定睛再看, 方认出这是那位之前见过一面的苗疆小娘子。
苗疆小娘子十分不放心,一边扎针, 一边絮叨“你什么时候有空了, 还是与你娘子来我们苗疆一趟吧。我的针只能帮你缓解一点疼痛, 根本治不了本。你说你们这样折腾,你娘子居然抛下你走了,不管你死活了”
小娘子唏嘘, 悄悄看一眼郎君手腕畔的一张帕子。
帕子上绣着一个“沈”字,那个写得铁钩银划的字,此时却被一团血迹弄得脏污。
苗疆小娘子猜,这手帕,必是那位沈娘子与这位张三郎的定情之物了。
看着十分相爱的夫妻,怎就走到今日这一步呢
张行简就这般闭着目躺在躺椅上,恐天上的月光都要比他更有光华些。长林看得迷茫,听到张行简再次淡淡问了一句“醒了”
长林咳嗽一声。
旁边立刻有卫士端茶递水,扶长林坐起。
长林想下地,腿一挨地便发软。
照顾他的卫士急声“你伤重着,别下地”
长林借着身边人搀扶,去等张行简的命令。但他发现,张行简只是睁了目,借着屏风与门相隔的那点儿缝隙,张行简冷淡地看着长林挣扎,一言不发。
若是平时,郎君必让他不必折腾。
而今
长林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张行简看着他半晌,问“那晚追人追得如何一个活口都没留”
长林振作起来,回来张行简的问题。他努力搜刮记忆,回忆那晚与杀手的对决。
他详细描述那晚的战斗,沈青梧如何杀人,自己如何惹上几十人杀手,那些人的武功多么好
长林犹豫着说“属下昏迷前,隐约听到沈青梧和那凶手的对话。
“他们好像是说,凶手和博帅有关,是博帅安排的人,博帅还要沈青梧跟他离开郎君,沈青梧呢”
张行简望着他不语。
长林心中更加没底,却还是要尽忠职守“沈青梧是博帅的人,郎君要小心她帮博帅为难郎君。沈青梧性格古怪,她再次对郎君挥刀,都是有可能的”
长林看着张行简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心想最糟糕的情况不会已经发生了吧
郎君看着这样虚弱,莫非是沈青梧真的动手了
长林听到张行简淡声问“你与沈青梧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长林怔忡,不解其意。
张行简耐着性子再重复一遍“你与她说了什么,告诉她了些什么。一一与我说来。”
那夜月明星稀,雾气四方。
张行简追不上沈青梧,在马背上被“同心蛊”连累得晕了过去。他醒来后回到城镇,有苗疆小娘子帮他缓解痛楚,而张行简知道,他再不可能追上沈青梧了。
发生了什么事。
沈青梧为何要离开。
唯一的知情人,是昏迷的长林。
张行简问清楚那晚发生的事,博容在其中的作用。他问清楚正事后,仍要问一问他心中最为挂念最为在意的事情沈青梧为何抛弃他。
病榻上的长林,隐约捕捉到事情真相。
他脸色惨白。
他吞吞吐吐“我就是、就是和她说,郎君喜欢她,想求娶她,想带她回东京,想迎她进张家大门。我还说郎君一直想让她去金吾卫,在益州当将军,和在东京当将军,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东京还有郎君,她可以经常见到郎君
“我当时怕自己死了,怕沈青梧一直稀里糊涂,就忍不住说了许多”
张行简蓦地站起。
苗疆小娘子一声惊叫“小心”
没有扎好的针扑棱棱落地,锦袍滑落,张行简猛地从躺椅上站起,向屏风后走来。
长林一瞬间,觉得烛火如鬼火,这快步走来的郎君面如雪眸如夜,在鬼火中发着一身寒气。
张行简站到了床榻前,厉声“你和她说,我心慕她,我想娶她”
长林不敢回答。
他第一次见到张行简发怒。
张行简这般性情好极、对仆从宽容至极的人,俯下身,袖中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张行简揪住长林衣领,半散的长发落在颈间,眼中幽火下,红血丝落眶。
卫士们惊“郎君”
张行简掐住长林脖颈,手控制不住地收缩,寒意逼人“你毁了我的全盘计划”
他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明白自己哪一步走错,明白为什么沈青梧一边落泪一边亲他,一边拥着他哭一边要转身远离。
如果不是长林、如果不是长林
张行简自信自己可以织好那张密网,不动声色地俘获沈青梧的心,让沈青梧心甘情愿地爱他,离不开他。
他缺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缺。
他容貌好,家世好,气质好,学问好,脾性好。他方方面面都在沈青梧的喜好上占着优势,他只是输在长期的克制,输在没有在最开始就去爱她输在与她擦肩,擦肩那么多年。
他认为他有能力去补救。
他一直在追着她,补救一切。
他就快要成功了,他很快就能成功了
花上一年半载,让沈青梧发现她爱着他。花上三年五载,让沈青梧嫁给他,与她自己和解,与他和解。
她不缺面对过去的勇气,不缺爱人的能力。她只是稀里糊涂,只是从来不爱也没被人爱。她只是被长年累月的失望困住,她只是不对他抱有期待
张行简认为自己可以让她心动,可以让她接受他。
他就快要成功一半了。
长林让他功亏一篑。
爱变成了一场你赢我输的战争。
不服输的沈青梧,岂会看着他赢
可爱情本不应该只是一场战争。
张行简声音喑哑“我若想告诉她我喜欢她,我日日夜夜与她在一起,难道我没有时机,没有机会吗我若觉得合适的时间到了,我会一声不吭吗
“我就喜欢这么一次却被你毁掉。”
他双目微微泛红,厌恶恨意难消。全盘计划被推翻,心爱女子离他远去
情之一字,让他呕心沥血,却在爬上悬崖后,一点点坠落深渊。
卫士们噗通跪地,齐齐求救。长林喘不上气,看着张行简双目失神。
而张行简花了十足大的忍耐,才克制住自己对长林在一瞬间涌上的杀意。他闭上眼,心想这怎么能怪长林。
是他刚愎自用,是他从不和人说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计划。是他将计划做的太没有转圜余地,是他高估自己,竟以为可以左右情爱。
张行简手慢慢放下。
他冷静下来,淡声“抱歉,失控了。”
长林双目却一瞬间泛红。
长林看到郎君袖下的手在轻微发抖,郎君脸色苍白,蹙着眉。那苗疆小娘子靠在门框一直欲言又止,冲他们使眼色。
那小娘子的眼色很明晰你们郎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意,你们快不要刺激他了。他再情绪这般激动下去,真就要被“同心蛊”连累死了。
长林“噗通”跪地。
长林声音沙哑“郎君,我错了。我、我要不这就去找沈青梧,我去补救,我去告诉她郎君不喜爱她”
长林说得茫然,心想覆水难收,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果然张行简默默看着他,否决了他的想法。
张行简平静下去,侧头看向窗外“无妨,我不怪你,你也是一番好意。但你到底毁了我的计划,伤好后,还是要领罚的。而今
“我还有最后一法,破釜沉舟,让梧桐回心转意。”
他越说,声音越轻。
长林以为郎君向来算无遗策。
但是长林此时抬头,看到那凝望窗外明月的郎君,眼中神情却是迷惘的、不确定的。
张行简轻喃“我只有这么一个法子了若是这都不行,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微微笑着,露出习惯性的温和模样。眼中的笑却是凄凉的,无望的。他凝视着窗外的明月,他已开始失去方向。
情爱一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月光浅薄,烛火轻摇,张行简沉默地站着。
他很久不说话,屋中人也大气不敢出。
长林“郎君”
张行简回神。
众人看他很快平静,看他不再提沈青梧,看他发了新的命令“长林在此休养身体,等着来自东京的探查张家父母旧案的消息。其他人和我一起去益州。”
张行简淡声“给东京中枢去信,算了,我自己写该向官家尽忠,该回朝廷,该让臣子们知道我还活着了。”
他慢慢思索“向依附张家的周遭州郡太守、将军、朗将调兵,说服他们与我合作。就说益州有叛,张家要清除內患,清平君侧。
“若信得过我,就将兵马借我。益州主帅要叛,在东京反应过来前,这是他们飞黄腾达的机会,且看愿不愿意跟随我。”
屋中人俱惊。
益州有叛
长林“你是说博帅”
张行简不语。
长林不安“那是否要通知中枢,通知官家,早做准备”
张行简淡漠“不必。中枢向着谁,事成之前,可不好说。”
他暗指中枢有人为博容通风报信,有人和博容合作。博容与那人的合作关系,竟比博容和张行简的亲缘关系要亲密。
那人,会是谁呢
莫非是安德长帝姬
在张行简重新改变计划、带人前往益州之时,一些事,确实悄悄发生。
沈琢带着圣旨,南下寻找沈青叶。孔相出京,与沈家兵马同行。沈青叶一夜之间,就有了“凤凰女”的名号。少帝表达着对沈家的喜欢、对沈青叶的眷恋,沈家既感动,又茫然。
但这是沈家的机会,沈家上下振奋,誓要将沈青叶带回东京。
在离益州不远的小镇上,一日黄昏,沈琢漫不经心地骑在马上,带着兵马逡巡这座城镇。
又是一日无功而返。
沈琢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松口气。
马背上的沈琢开口“弟兄们辛苦了,今日就这样吧,我们回去向孔相报告”
一声清越如黄鹂的女声,让沈琢浑身冰凉“兄长”
沈琢背对着夕阳,手慢慢握紧缰绳,没有回头。
但是将士们已经先他认出来人,各个激动万分“沈五娘子沈五娘子回来了”
沈琢慢慢调转马头,夕阳红光铺陈,他看到街头迎向他们兵马的,是一位娉娉袅袅、纤细羸弱的妙龄娘子。
沈青叶是沈家生得最美的娘子了。
雪肤如荷叶上的雪莲,卷睫如风中曳花。青丝如云,云鬓花颜。荆钗布裙难掩芬芳,隔着距离,未能完全看清芳容,已窥得她那无端风韵。
她袅袅走来,一街的行人都屏住呼吸。
沈琢冷眼看着这位堂妹,一贯美丽。越是长大,越如丽花一样绽放。
少帝恐怕在沈青叶还是张行简未婚妻的时候,就看上沈青叶了。
街的尽头,有一位黑衣侠客戴着蓑笠。那人有没有看这个方向,他们都不清楚。
沈青叶走到沈琢马前,仰头对堂兄怯怯一笑,再屈膝行礼。
沈青叶轻声解释半年变化“我与侍女走散,沦落民间,几番周转不是故意让家人担心我的。”
沈琢身边的卫士们笑“五娘子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既然回来了,就和我们一同走吧。”
沈家将士们对她态度这样和善。
沈青叶心有疑惑,却轻轻点了点头。
沈青叶正寻思着难道兄弟打算让自己跟着他们的马走,她听到沈琢问“你一个弱女子安然无恙地回来,身上发生了很多事吧”
沈青叶咬唇,面颊有一抹羞怒之意。
沈琢委婉地试探她是否贞洁因为她是弱女子,她就应承受这样的质疑吗
沈青叶忍着情绪,勉强屈膝“有一位侠客一路护送我,我没遇到什么恶人,请兄长放心。我未曾、未曾给沈家蒙羞。”
想来半年的放纵,让她竟有勇气挤兑沈家。
虽然她袖中手指用力掐着手心,低垂的眼中泪花也在拼力忍耐。
沈琢的卫士们看不下去“郎君,算了,这些都有宫中嬷嬷们问,咱们好生生把五娘子带回去就好了。”
沈青叶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字嬷嬷宫中他们在说什么
沈琢沉默很久。
沈琢闭目又睁目,挣扎之色在面上流动。
他僵坐在马上,看着沈青叶柔弱的面容,突然想到了沈青梧。
沈青梧曾经直白地说他,说她不需要他的同情,说他太过软弱,从来都帮不了她,无用的心软,沈青梧不需要。
沈琢救不了一个妹妹,是否也要看着另一个妹妹步入火坑沈琢不敢反抗家族,是否真的要一次次看着妹妹们走向未知命运而无能为力
他在沈青梧口中,软弱,无用,同情廉价
沈琢蓦地开口“沈青叶。”
站在他马下的女孩儿仰起脸,落日余晖映在她琉璃一样的眼中。
沈琢“跑。”
沈青叶怔愣一下,猛地反应过来兄长说了什么。兄长身边的卫士们还没有回过神,沈青叶一下子提起裙裾,朝着向沈琢这行人相反的街头跑去。
沈琢这方人反应了过来“郎君你做什么”
“沈五娘子莫走”
他们纵马疾奔,来捉她这个弱女子“沈五娘子莫慌,我们受皇命而来,请娘子进宫当皇后。这是莫大的荣誉,沈郎忘了本,难道五娘子也不知”
“五娘子,莫要我等动武”
“沈郎君,还不快让你妹妹停下来”
沈琢骑在马上,一动不动。他不吭气,也不反对,眼睁睁看着骏马卷起尘土,将趔趄逃跑的沈青叶包围住。
沈琢赌着那个稀薄的运气沈青叶说,有人护送她。她一个弱女子能在世间行走,当然应该有武功厉害的人相护。只是不知那位大侠,此时是否在沈青叶身边
沈琢自己不方便与朝廷对抗,他确实软弱地,只能寄希望旁人救妹妹。
在混乱中,沈琢听到沈青叶的唤声“秋君”
霎时,寒风叶卷,街头那位巍然不动的黑衣侠客蓦地入场。乱马中,那侠客将沈青叶抱住,躲过马蹄。
马上卫士们惊怒,看到蓑笠落地,黑衣侠客冷如冰霜的面容浮现。
卫士们气笑“沈五娘子这是何意”
“这位大侠,莫非要与官家作对,与孔相作对沈五娘子,你难道要连累沈家”
沈青叶煞白着脸,被秋君搂腰抱于怀中。她顾不上男子的僭越无礼,冰雪聪明的她,一瞬间洞察了自己的命运。
随波逐流的沈青叶,陡一瞬浮起无力感。
她茫然地睁大眼睛,唇角颤动。她不知如何是好,秋君这样干脆狠厉的人,直接对朝廷兵马们出手
秋君淡漠“我接了护送沈五娘子的命令。我不知你们都是什么人,任务未能完成,在下还要跟着五娘子。”
沈青叶抬头看他。
沈青叶“你说的,我没有雇你。”
秋君冷漠“我改变主意了。”
他道“我想护送便护送,想接任务便接任务,与你何干”
她冰雪一样的流波秋眸,对上他冷意森然的眼睛。
她眼睛一点点泛红,悄悄地伸出手,捏紧他衣袖。
前路是什么,她不知道。
但她能否试一试呢
这场战斗,持续时间不算短。
沈琢无法做壁上观,他必须对妹妹与陌生侠客出手。他身上有圣旨,背后有孔相,还背负着沈家的名誉,他没有选择。
对沈青叶的提醒,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接下来一整日的奔杀追逐,才是他应该做的事。
秋君武功再高强,如何与前赴后继的朝廷卫士们为敌
一整日时间,再到黄昏,城镇外的小村口,秋君带着沈青叶,已然无路可走。而这位侠客在危急关头,并未抛下沈青叶。
卫士们一步步包围此村。
马上的沈琢盯着他们,产生一种古怪的荒谬感似乎这一切,是沈青叶要与无名侠客私奔,他带兵来捉拿这对男女。
太可笑了。
沈琢声音沙哑“青叶,与我们走。”
沈青叶搀扶着受伤的秋君,秋君站得笔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沈青叶美丽的眼中满是哀意,她看看秋君,再看看密密麻麻的卫士。
沈青叶松开秋君的手,向前一步。
秋君握住她手腕。
秋君淡声“我任务还没结束。”
沈青叶低声“算了”
她回头看他,目中噙笑“秋君,谢谢你。我会记得你日后若有机会,来东京看一看我,便好。”
沈青叶柔声“欠郎君的钱财,郎君来东京沈家要便好了。”
卫士们不耐烦“沈五娘子,自重”
他们步步紧逼,沈琢一言不发,秋君拉着沈青叶不动,沈青叶低头,一根根掰开他扣着自己的手腕。
在这般逼仄之下,高处传来拍掌声。
众人茫茫然抬头。
他们听到一个声音清淡的女声“这是强抢良家女的戏码吗可我听说,官家不是已经停止选秀了”
这声音
高墙之上,沈青梧抱臂而立。
许久未见,这位消失太久的女将军昂然而立,蓑笠飞扬。她一身青白色的长裙短褥,意态风流,宛如一个美丽娘子,让众人都没有认出她
但她摘下斗笠,露出面容。
沈琢眼睛亮起“青梧”
沈青叶明亮的眼睛抬起“姐姐”
卫士们慢半拍“沈一、一将军”
卫士们一个个握紧武器,如临大敌。他们都听闻过这位女将军的战绩,但他们以为女将军离开了益州,女将军对沈家没有感情,不会掺和他们的事。
卫士们强笑“将军何时归来了”
沈青梧“刚刚。”
卫士们威胁她“将军不要多事。将军既然归来,应当回军营报告,而不是”
沈青梧冷淡“我报告了。”
温润男声,在她之后响起“本帅请沈五娘子前往军营做客,不知诸位能否放行”
沈青梧身后,来了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不是军队,有香车有宝马,但是从车上下来的斯文青年,正是益州统帅,博容。
卫士们没见过益州统帅,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不知这一出戏该怎么唱下去。
从香车中走下来的女子,则让他们齐齐跪下。
那女子云鬓花颜,扶着博容手臂下车,才是真正的天之娇女。
她噙着笑,问他们“少帝要沈五娘子入宫吗回去告诉他,我将沈五娘子留下了。如有意见,让他直接问我。”
卫士们面面相觑,面对帝姬,不敢多言。
三月之后,博容回归益州军,让益州军上下振奋,气氛却颇为不同。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博容坐在帐中,审查自己许久不在、益州军中堆积的公务。他在检查兵器,翻开箱子默默查阅,在这时,他听到了帐外的敲门声。
沈青梧“是我。”
博容出了一会儿神,微微发笑。
沈青梧竟然会敲门,会在门外等着他说“好”,才进来。
博容慢慢应了一声,沈青梧掀开帐门进入帐篷。
博容见她仍一身女装,目光微微闪烁。
博容含笑“阿无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就来见我”
沈青梧“沈青叶被帝姬带走了,我不知道帝姬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刚才问杨肃,才知道我离开军营没多久,你就和帝姬一同离开了。
“你为什么这样帝姬、帝姬你之前让我远离帝姬,你自己却和她一起离开而且她、她”
沈青梧想说帝姬对张行简下药之事,然而她沉默了又沉默,不想和任何人提张行简。
沈青梧盯着博容“我杀了人。”
博容面容平静。
他端坐主账营下的小案后,温和看着她,正如之前的每一次对她无状行径的包容。
沈青梧“杀的是你派去的人。”
博容依然平静。
沈青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杀了你派去监视我、监视他的人。你的人马还绑了一个苗疆小娘子,这里有一桩同心蛊的事,不知道你的人马有没有跟你汇报。我只是告诉你,那些人,我也杀了。
“博容,我杀了你不少人。”
博容缓缓开口“无妨。”
他对她十分宽容“阿无回来便好。”
沈青梧向前一步,站得笔直,只有一身清薄裙衫降低了她的一瞬凌厉威压“只是回来就好了吗不惩罚我,不算账,不问我因果,不问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是不想问,还是你压根就知道一切”
她手指帐外,厉声“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的人说,你会告诉我。你会告诉我吗”
比起她的愤怒,他的安静,让人太烦躁。
博容轻声“你觉得我在做什么呢”
沈青梧沉默一瞬,道“我觉得你不应该和帝姬在一起,你今日救沈青叶,救得也十分奇怪这种没脑子的事,得罪朝廷的事,是我会做的,但不是你会做的。
“我根本没想到你会出现,没想过你会出手。你这样子”
博容温和“说下去。”
沈青梧“你在一步步让少帝和帝姬翻脸,你在间离他们。”
沈青梧迷惘“你为什么要这样张他不是说,他在帮你吗你不要他的帮助吗你不信任他吗他是你亲弟弟你也要杀了他吗”
博容“我没想杀谁。”
博容慢条斯理“阿无,不如冷静下来,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你再告诉我,我在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
沈青梧看着他。
她听博容声音寂寥安静
“森林中,有一幼虎,有一幼狮。上一任的森林王死后,幼狮与幼虎争夺皇位。世代辅助森林王的一家,是一群狐狸。
“一部分狐狸站队幼虎,少部分狐狸站队幼狮。幼狮向一只狐狸哭诉,狐狸与幼狮达成协议,要助它为王。
“这件事最有趣的是,狐狸和幼狮的最大敌人,不是幼虎,而是狐狸的父亲。狐狸父亲说,按照祖训,应当幼虎为王,你若支持幼狮,便要做好与家族决裂的准备。
“狐狸没有当作一回事。他是天子骄子,他无往不利。
“有一天,幼虎突然下杀手,要杀狐狸父母。狐狸以为幼虎要对整个狐狸家族动手,前去救父母
“狐狸父母在死前逼他发誓,永不助幼狮为王,永不和幼狮在一起。
“幼虎得到王位,幼狮被去除。狐狸后来,却查出来,其实林中暗卫早有准备,没有人能杀得了狐狸父母。这是一出局,他父母效忠幼虎,要逼他就范父母不是被幼虎杀死的,而是自尽的。
“用性命逼他,用性命逆转了一出危机。”
博容笑看着沈青梧“这只狐狸,你觉得他悲哀不悲哀,可笑不可笑
“他是要为父母报仇呢,还是要遵守自己和幼狮的盟约呢他是害死父母的凶手之一,还是说父母是毁他一生的凶手之一呢
“你觉得,在长年累月的调查真相中,在长年累月的自我唾弃中,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一切有另一个面目爱也爱不得,恨也恨不能,怪也不知怪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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