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草动的夜里,树影摇曳。
秦越迅速拨开沈见清的卷发,左手握在她颈边。
已经烧得有点烫手了。
秦越当机立断“去医院。”
说话同时,秦越伸手去扶沈见清,却被她躲开,转而抱住秦越的腰,亲昵地用侧脸在她腹部蹭了蹭,紧贴上去,声音干涩低哑“阿越,你会陪着我吗”
秦越悬空的手一停,片刻后握紧垂在了身侧。
这么理所当然的问题,放在以前,沈见清应该会斜斜地倚靠在哪里,或许还要抬手拨弄她风情的卷发,然后才会懒着声音跟她说“秦师傅,陪我去趟医院呗。”
现在,月色和雪色明明就挤在窗边,她却几乎完全陷在阴影里。
秦越低头看着面前浑身透着孱弱气息的人,说“会。”
沈见清轻快地笑出一声,抱紧秦越“那我就去。”
言外之意是,不陪就不去
发烧不是感冒,被她用发烧骗过的沈见清应该比谁都清楚,发烧严重了会要人命。
秦越张了张口,什么都没有问。
她知道,沈见清的这个反应大概也和她一无所知的两年有关。
沈见清扶着秦越的腰站起来,趴在她肩上说“不去高新医院。”
秦越不假思索“好。”
出来〇七一的路上,沈见清走得很慢,终于坐上出租,秦越快速道“师傅,麻烦去最近的医院。”
“不去高新医院。”秦越补充。
司机师傅开车不是一两天,想都没想就说“绥州没有高新医院啊。”
秦越微怔,转头看向靠在自己肩上,双目紧闭的沈见清。
半路,沈见清开始发冷,意识越来越模糊,手机猝不及防震动起来,那么大的动静,她都没有反应,却在秦越坐姿笔直,只是伸出一只手,想从她口袋里掏手机的时候,忽然抓住秦越的手腕说“阿越,你要去哪里”
秦越腕上戴着串珠,一瞬间的寸劲落下来硌到腕骨,疼得她蜷了一下手指。
“帮你拿手机,不去哪里。”秦越轻声说。
明暗交错的光影在沈见清脸上浮动,她闭着眼睛沉默几秒,慢慢松开秦越,又在下一秒和她十指相扣,将她紧紧握住。
响到自然挂断的手机已经停了。
车厢里很静,两人各自沉默着,一个为身体的不适,一个为身边之人生病后更为敏感的反应和错乱的话不存的高新医院,它和先前提及的“一周”都让秦越想要揣测沈见清的心越来越难以控制。
晚上九点,小城市的急诊没什么人。
秦越把沈见清送到输液室,拿着处方单去缴费。
走廊里冷清空荡,回响着秦越匆促的脚步。
转过弯,进入收费大厅,和另一道声音不期而遇。
“秦越。”刚交完费的周斯面露诧异
,“你怎么会在这儿生病了咳嗽还是发烧”
周斯一连三个问题出口,急切的视线终于聚焦到秦越同样带着焦急,但没有病色的脸上,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度。
她都已经主动出局了,不该再这么关注秦越。
周斯不动声色地捏紧缴费单,听见秦越说“我没事,是沈老师发烧了。”
秦越的声音有些喘,可见来得有多着急,这种状态放在其他陪护的人身上再正常不过,秦越
周斯无声地笑了笑,心头酸涩。
秦越去t的第一个月因为加班、心事重,病得头发昏,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栽下去摔出脑震荡也没见急哪怕一秒,现在就为个不要命的发烧,呵,挺好的,情绪有波动的才是人,过去两年对她来说最多算有生命力的机器。
“严不严重”周斯问。
秦越点了点头“嗯。”
周斯蹙眉“那你还在这儿磨蹭赶紧去缴费啊,那边没人。”
秦越没有动,而是垂眸看了眼周斯手里的缴费单,问“你不舒服”
周斯一愣,偏头避开了秦越的视线“没,陪个朋友过来。”
周斯胳膊上搭着一条蓬松的米白色毛线围巾,看起来很年轻,不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秦越隐约觉得眼熟,但她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即使对于昨晚在街头看到的那幕充满惊讶和好奇,依然没有多问,她估算了时间,在去缴费之前,对周斯说“谢谢。”
没头没尾的话令周斯不解,她后退两步,靠在墙边笑问“我干什么了,你就谢我”
秦越说“去年夏天的事,谢谢你告诉她。”
沈见清说出“别怕我”的时候,她就该想到周斯,但她的思绪已经先一步被那句“阿越,等春天来了,姐姐带你去晒太阳”全然占据。
那句话几乎是从她生命的开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太重要,她无暇再去思考其他。
后面几天周斯又始终不在。
现在忽然遇见,已经迟到的话就不能再拖了。
“那件事是我心里一块很大的疙瘩,它死死挡在前面,和我犯的那些错一起耀武扬威的时候,我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对她,秦越这个人也许只意味着伤害。”
秦越停顿一秒,稳住因为呼吸急促显得不那么平静的声音“往后,我该以什么距离看着她,该以什么心态喜欢她,该以什么状态和她重逢都受到了影响。”
周斯知道,再清楚不过,才会那么笃定秦越“不可以再因为感情受到伤害”。
这两年她看得太多了,越发喜欢对感情沉默炽烈的她的同时,也越发心疼她。
所以当自己的机会变得微茫,当她的转机骤然来临,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将“喜欢她”的意义从拥有变成了放手。
和沈见清的那些话,她说得心甘情愿。
现在看来,效果也立竿见影。
秦越说“她听了你的话之
后,跟我说了一些事,让我始终停驻在她身上的心有了着落。”
”
秦越说不出“谢谢”那么冠冕堂皇的话,她沉默片刻,低声说“周斯,在感情里,我一直是个很没有骨气的人。”
忍受得了给深爱的人当不见光的床友,也接受得了带着全部的爱离开她,保她平安。
现在,那个人一开口,她就又回来了。
从心怀歉疚,想满足她的需要,到拨云见日,真真正正想回来,不过转眼的功夫。
这么快,除了23年感情的积累,除了没骨气的秉性,更离不开周斯那些话的催化。
秦越只是一想到这点就无地自容。
她过去只想着怎么拒绝周斯,诚然那里面有她的坦承,却怎么都无法和周斯如今的慷慨相提并论。
“周斯,对不起。”秦越说。
周斯装不下去,暗淡着眸光说“你道什么歉啊,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真要怪,也只能怪你太好。”
秦越说“我不好,我不像你们,做事直率坦承,我把苟且生活赋予我的经验强行用在感情里,弄得那条路荆棘密布,两败俱伤,我这种人其实不值得喜欢。”
沈见清是个例外。
她有不光明的过去,才会让她这种不明亮的人有机会趁虚而入。
“周斯,我不值得。”秦越看着周斯的眼睛说。
周斯敛下眸光,不久又平静地回视着秦越,说“嗯。”
你不值得喜欢,可值得爱。
“秦越,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邀请你去t,去给我爸当学生,你付出的努力值得一个好前程,至于别的,得不到是我的命,和你没有关系。”
周斯站直身体,朝秦越伸出右手,坦荡地说“秦越,很高兴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你是别人的绝无仅有,也将会是我的无可替代。
秦越和周斯对视着,被她磊瑰不羁的视线感染,伸出手和她握住“很高兴认识你,周斯。”
周斯笑笑,收回手说“走了。”
秦越“嗯。”
周斯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郑重其事叫了秦越的名字“秦越。”
秦越抬头。
周斯问“以后不会再大半夜的一个人坐路边哭了吧”
秦越安静的目光微微闪动,说“不会。”
“不会再一个人去走一条路了”
“不会。”
“不会再在江坪大雪那天和个异类一样,穿着我们南方人看都不会看的厚款羽绒服,在街上一走一整晚”
“”
周斯说“去年,今年,我看到了,就在子午东边的那条街上。”
你走了多久,我就在后面看了你多久。
我什么都知道,依然无能为力。
“在找她”周斯问。
“我记得你们江坪也有一间酒吧叫子午。”
”
秦越不敢回忆,更不敢回去。
可除了那个地方,她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偶遇”沈见清。
异地他乡的“子午”是她无处宣泄的感情唯一的寄托。
秦越手指间捏着缴费单,有些恍惚地回忆着南方没有大雪的夜晚说“长大之后,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那里。”
“嗯。”周斯点了一下头,问她,“以后不会再去那条街上找她了吧”
秦越说“不会。”
周斯轻快地笑出一声,转头回去的刹那声音猝然低了下来“那就好。”
周斯离开得很快。
秦越聚焦目光看过去的时候,拐角只剩下冷白孤寂的灯光。
秦越收回视线走了几步,把处方单递进窗口。
交完费回来,沈见清脸上因为高热引起的红潮又重了几分,像色彩过度饱和的画,鲜明到让人心惊。
秦越立刻抬手试她的额头温度。
沈见清惊醒,一手抓住秦越,迅速睁开了眼睛。
看到是秦越,沈见清放松下来,笑了一声,把她带着些微凉意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声音嘶哑“怎么去了这么久”
秦越不想让沈见清多想,所以没说遇到周斯的事,侧身在沈见清旁边坐下说“找缴费的地方花了点时间。”
沈见清“嗯”了声,拉下秦越的手指攥着,而后身体一歪,靠上她的肩膀,很久都没有说话。
极致的静默中,秦越低下头,看到沈见清眉心紧蹙,睡得很不安稳。
她手指上越来越重的力道也在证明这点。
秦越看了一会儿,手臂轻轻地从沈见清身后穿过,搂住了她的腰。
沈见清身体一震,靠在秦越肩上的头动了动,仰起脸,滚烫皮肤贴着她的脖子说“搂紧一点。”
秦越小臂用力。
沈见清顺势靠近秦越,大半个身体跌入她的怀里。
意料之中的温暖身躯让沈见清忍不住喟叹。
秦越握住沈见清的右手,干燥拇指在她因为寒冷而变得青紫斑驳的手背来回摩挲几次,装进了羽绒服口袋里。
温驯的灯光偎在沈见清头发上,忽地,秦越听见她说“阿越,你刚才撒谎了。”
秦越曾经对“耍”这个词条件反射。
它和撒谎异曲同工。
现在经由同一个人说出来,她扶在沈见清腰上的手控制不住握紧。
沈见清抬手拍了一下秦越的肩膀,嗔怪道“疼。”
秦越松开手,低头看了一会儿神色无异的沈见清,如实说“我刚才遇到周斯了。”
沈见清“我知道,你手上多出来的护手霜味道,我在她那儿闻到过。”
秦越无言,她和周斯只是握了一下手,那么淡,沈见清竟然都能闻到。
“阿越,我对你身上的气
味很敏感。”沈见清低哑的声音又响起来,很平静。
秦越说“我和周斯没有什么。”
沈见清说“我知道,她是个很坦荡的人,是我有一点小心眼。阿越,这才是真的我,你”
沈见清笑笑,脸靠得秦越更紧“你要和以前一样喜欢我。”
“你们姐妹的感情真好啊。”
护士猝不及防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沈见清闭着眼睛说“不是姐妹。”
护士放下治疗盘,看了眼紧靠在秦越怀里的沈见清,笑问“那是什么闺蜜”
沈见清静默片刻,抬起头,手顺着秦越的下颌移上去摸了摸她的脸,说“阿越,不要把嘴巴抿得这么紧。”
秦越顺从地微松开口,下一秒,沈见清毫无障碍地吻了进来。
“啪哒”
护士手里的针剂掉在了金属治疗盘里。
沈见清离开秦越,靠回她脖颈里,意识混乱地说“她是我的。”
沈见清连日劳累,情况不好,输液之后观察到快三点才终于稳定下来,秦越不舍得吵醒她,一坐一夜,让她靠了自己一整晚。
天明,沈见清昏沉沉转醒没看到秦越,才恢复一点血色的脸霎时又变得苍白难看,她扶着墙壁起身,快步走出来问护士“昨晚陪我过来的那个女孩儿去哪儿了”
护士站起来,给沈见清指了个方向,说“你昨天晚上一直在出汗,她怕你冷,就把羽绒服脱给你穿,自己干坐着冻了一夜,早上有点咳嗽,担心吵到你,就去候诊区坐着了。”
沈见清扶着导诊台,“嗯”了一声,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套着秦越的羽绒服。拉链被拉到了头,这是秦越的习惯。
沈见清道过谢,行动缓慢地往候诊区走。
隔着很远的距离,沈见清就看到秦越坐在走廊空无一人的长椅上,胳膊肘压在膝头,身体弓得很低,正在断断续续地咳嗽气虚,克制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好像什么都没有变,沈见清却没了闯入她房中那晚的兴奋。
对她来说,北方还是太冷了,一回来就会生病。
北方的人,对她也没有那么好。
沈见清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走到秦越面前,望着已经抬起头的她说“阿越,喜欢我是不是很难”
说话的沈见清笑容平静,嗓音温和,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秦越却无端觉得她瞳孔深处藏匿着能吞噬万物的风浪。
一瞬之间又悄然平息。
沈见清没给秦越说话的机会,她动作缓慢地把羽绒服给秦越穿回去,屈腿蹲在她面前,仔细替她拉上拉链,又将衣领提高至眼下,用指腹轻柔地摸了摸她恰到好处的卧蚕,笑着说“难也不可以放弃我,你答应了的,回来我身边。”
头顶的灯猝然熄灭,自然光从沈见清脸侧照过来,勾勒着她清晰的轮廓。
秦越说“不难。”
“真的”沈见清笑容明媚,
“那你说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这两年发生的,跟我有关,拿它来证明你也一直想着我。”
这种事秦越可以说出来无数件,可是说出来之后呢让已经在她这里没有了从容的沈见清更加敏感紧绷
秦越不想这样,不论那些事在外人听着会如何的深情动人。
沈见清的笑容随着秦越的迟疑逐渐消失。
“没有吗”沈见清笔直地看着秦越的眼睛说“没有想过我”
秦越说“有。”
沈见清握紧秦越的手,一字一顿“怎么想的,说给我听。”
秦越被沈见清漆黑的目光扯着,陷入回忆。
去年夏天,秦越参加完毕业答辩当天就走了,毕业证是一个半月后,关向晨用快递寄给她的。
那天,院长,院里的老师、孩子,领科的工友一个接着一个给她打电话,恭喜她如愿以偿。
她不失偏颇的感谢了所有人,之后就一直看着毕业证发呆。
她忽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繁忙的工作里挤出时间看书学习的,也想不起来考这个学位的初衷。
茫然感侵蚀着她的感官。
唯一的知情者关向晨的电话忽然打过来的时候,她浑身震动,往事和跑马灯一样迅速从脑子里闪过,定格在沈见清痛哭的街头,她拉扯不住理智,在电话的最后问关向晨“你还有再见过她吗”
关向晨激动的情绪冷却下来,反问“谁”
秦越握着手机,掌心发烫“她。”
秦越连沈见清的名字都不敢提,本来就有怨气的关向晨又怎么会甘心再提那些让她放不下的事。
关向晨说“没见过。”
秦越低低地“嗯”了一声,在关向晨以为这个话题就这么终结的时候,秦越却又说“单位离得那么近,见过对不对”
“她的心情看起来怎么样”
“瘦了吗”
“精神好不好”
“南门的路是不是还没有修她喜欢穿高跟鞋,走那里还有没有卡到过鞋跟”
“向晨”
“你能不能跟我说一说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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