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玉树在满口谎话间, 倒也有一两句是真的。
之前那个懦弱男人带来的一连串小生意,已经耗干了马玉树手头的现金。
他现在手里只有一百来万。
不过不要紧,他上头还有人。
在迅速上报了这笔生意的交易内容后, 调查本部亮就是他背后大佬的工作了。
本部亮最近的确是落魄到底, 沦落到了和银槌市资深流浪汉抢吃垃圾、还伤了脚踝的地步。
他有和“调律师”接触,目的未知,极有可能是在询问本部武的去向。
显然他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而促使他来这里借贷的动力, 是本部武的死。
他的亲人不爱他, 朋友也没处下几个。本人是个搞技术的,没有卖苦力的资本。身为一个新晋跛子,浑身上下只有一颗大脑最值钱, 偏偏手头空空, 找不到任何上升渠道, 只能求助于偏门。
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
于是, 2000万几乎是光速到账。
马玉树将拟好的合同递到本部亮面前, 恭维道“整个银槌市里, 就你本部先生值这个价格。”
本部亮一条条对照着看那高额的利息, 眉头紧蹙, 并没有因为恭维而放松分毫“我要全款, 不要手续费。保证金可以有, 但不能这么高。”
他在纸面上写了一个数字,抬起眼来,满眼都是强忍的窘迫“看在我们两个的交情上。”
和本部亮谈不上任何交情的马玉树皱着眉, 似乎是经历了一番艰难的思想斗争, 最终一拍大腿“行, 我能做主。我跟我上头的人说, 有什么风险, 我担着看在我们的交情上”
他豪气干云,本部亮心情沉重。
他坐了一个多小时,领到了钱后,便没再久坐,匆匆离去。
待本部亮一消失,马玉树便响亮地啐了一口“还是过去那个哭坟一样的臭德行,耷拉个老脸,好像谁都欠他似的。”
小弟谄媚地凑上来“他现在可不就是欠您的”
马玉树拍着沙发扶手乐了起来“对啊。”
他兴奋得坐不住,一骨碌坐起来“走啊,做了笔天大的生意,请你们吃顿好的。”
马玉树欢喜,小弟欢喜,借他钱的人也欢喜。
唯一倒霉的只有闵旻。
闵旻从手术室走出来,开口就是抱怨“要攰累死我啊”
第一个朝马玉树借钱的窝囊男人一直局促地蹲在走廊上,见闵旻出来,忙扶着墙站起身来,团起双手,满脸紧张地询问“大夫,我家囡囡怎样啊”
凤凰适时地递给闵旻一杯木瓜汁“辛苦了。”
闵旻接过来,叼好吸管,对男人说“睡着了。凤凰调配的麻醉剂劲儿不小,不过没什么副作用,醒了就能走。脸是按你给我的照片捏的,我不能给你保证百分百还原,原来鼻子不是很高,还有点小雀斑。我给她做了个嫩肤,顺便把鼻梁捏高了一点,不介意吧”
男人眼睛光芒闪闪,眼看着就要落泪“谢谢,谢谢大夫”
他膝头一软,就要下跪。
闵旻见势不妙,用鞋尖往他膝盖上一顶,把他的下跪之势生生给顶了回去“哎哎哎别这样啊我这两天我都被人拜烦了。我是大夫,又不是妈祖。你再在这里呆两天,等你女儿醒了,跟你老婆商量好,我再给你的外形做一点微调,免得走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银槌市人是多,可凡事就怕万一,要是哪天在大街上迎
面撞见了姓马的,你跑都来不及。”
撂下这句话,闵旻转身就拉住了凤凰“快走走走,最怕人跟我磕头。”
凤凰被她一路牵走,偶一回头,发现那男人满眼是混合着希望的光,双手合十,冲她们的背影,崇敬又感激地拜了又拜。
他连拜都拜得不漂亮,有种手忙脚乱的滑稽,又让人心里发涩。
两人在去一起拿饮料补充能量的路上,路过了正在分析当前情况的于是非和金雪深的房间边。
闵旻探头调侃“胖头鸟先生,喝什么”
金雪深“爬爬爬爬爬”
凤凰“老于”
于是非“我要200毫升机油。”
他又望向金雪深“他要一杯咖啡,谢谢。”
金雪深没提出异议。
于是非在雇佣兵世界里,外号是“银鼠”,倒也形象。
银鼠,擅长侵占他人的巢穴,趁虚而入,据为己有,行动如风,难以捕捉。
他是信息战的专家,与这次行动高度适配。
金雪深向他求证“给马王八蛋看的信息,不会出问题吧。”
于是非平静表示“我的猫池稳定运转了三年零三个月,里面养了两万人的虚假信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址定位、性格、关系网、亲朋好友、电商购物记录、转账记录、信用账单、ai人脸录入信息和固定的生活圈,看起来完全和真人一模一样。”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除非马玉树那里拥有全套的实时风险研判系统。”
金雪深皱眉“姓马的会有这种系统吗”
于是非“没有。”
金雪深“”
于是非“整个银槌市只有一台。在瑞腾公司。”
金雪深松了一口气,伸手去锤于是非肩膀“那你瞎说什么”
于是非很无辜“我要充分考虑到所有可能。”
不知道怎么的,越和他交往,金雪深身体里那个早年间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就蠢蠢欲动地要钻出来耀武扬威。
他用手指去戳于是非的肩窝,不依不饶“动摇军心”
于是非把手平放在胸口位置。
他的算法和他的心跳告诉他,他很喜欢这样子的金雪深。
即使这种体验,和他对自己的责备一样没有道理。
于是非轻声说“对不起。”
闵旻和凤凰在外面偷听一阵,相视一笑,转身离开。
因为接了一笔天大的生意,基地里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
“海娜”与“磐桥”本身是针锋相对多年的敌手,熟知对方的一切优势与软肋,暗地里各自较劲,为有朝一日的决死一战各做准备。
然而,如今合作起来,竟然是完全不需要任何磨合,像是多年的老友。
他们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并肩前行,倒也意外地和谐圆融。
宁灼找到单飞白时,他正在射击室里。
单飞白戴着覆盖了大半张脸的橙红色射击眼镜,一把狼尾扎得格外高,只有几缕碎发拂在脖子上,整个人挺拔如松。
宁灼进来时,他刚刚打完一轮。
似乎是察觉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单飞白猛然回身,将枪口对准了宁灼“不许动”
宁灼站住脚步,遥遥地看他。
一道细细的深红色瞄准线从枪口延伸出来,撩一撩他的衣角,在他的腹部和髋部稍作比划,最后一
路上行,定格在了他的心口。
或许是射击室内温度过高,那瞄准线也如有实质,带着一点暧昧的温度,引导着宁灼周身的血液往心脏位置集聚,让那块藏在胸腔内的软肉跳得轻快激烈。
单飞白模拟子弹出膛的声音“啪。”
宁灼“幼稚。”
幼稚的单飞白回身,稳准狠地一枪命中了身后的移动靶。
最后的一粒子弹,正中靶心。
宁灼的指尖轻轻抽动了一下。
刚才,他的枪里还有子弹
在袅袅的余烟里,单飞白冲宁灼飞了个挑衅的眼神。
那个眼神足够让人的荷尔蒙失序,或是被他迷倒,或是被他激怒。
宁灼知道他是有意,因而毫不动心,在场边找了把椅子坐下。
坐下后,他有意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咬痕。
那里一跳一跳的,酥痒得厉害。
单飞白摘下护目镜,露出一面颊细细的汗水。
射击室里的温度实在是高。
他没有和宁灼并肩而坐,而是同宁灼面对面席地而坐。
一上一下,一高一矮。
单飞白一扫刚才的野性,把汗津津的额头抵在了宁灼的膝盖上,撒娇地蹭了蹭。
飞扬跋扈是他,惯性撒娇也是他。
宁灼下意识地把手覆盖在他那一头微潮的蓬松头发间,享受着这短暂的肌肤之亲。
他想,他来找单飞白,好像就是为了这个。
他们在彼此身上留下了最特殊的印记,就有种野兽互相标记了的独占欲。
他们以成年人的方式,不约而同地想念着对方。
彼此心照,只是不宣。
而下一秒,单飞白似乎是隔空猜出了他的心事,抬起头来,露出了尖尖的虎牙“宁哥,你找我做什么”
宁灼是想事情想得有些累了,不知道怎么就走出了房门,平静地做了一番游荡。
来到射击室前,他甚至没能意识到,他是想要找单飞白的。
宁灼说“找你商量点事。”
单飞白“着急吗”
宁灼看他一眼“你有事”
“我也想宁哥了。”单飞白诚恳道,“我们亲一亲吧。”
他仗着处在下方,不经同意,也不许宁灼对那个“也”字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就向上吻上了宁灼的喉结。
他的嘴唇火热柔软,牙齿尖锐冰冷,交替作用下,让宁灼打了个激灵,肩颈一阵阵过电似的麻痒起来。
宁灼扭过脸去,嘴唇抿作一线,似乎是在强忍些什么,但同时也觉得他骚得有趣。
他的手掌托拢住单飞白的头发,把他向后一扯“想什么,老实讲。”
二人距离如此之近,单飞白眼里清晰翻涌着欲望。
食髓知味,他又年轻,此时早早有了情动的反应。
但他从不是不懂克制的野人,也不是那种急色到会不顾体面、摇尾乞怜的狗崽子。
他用空匣的、枪口还散发着高温的手枪抵住了宁灼的喉咙,挺直腰背“亲亲,就是亲亲而已。”
单飞白单膝跪地,把他那把用惯了的手枪滑过宁灼的咽喉,让它带着烈烈的余温,扫过宁灼的锁骨、喉窝与檀珠,感受着扫过的地方微微变得坚硬的触感。
他用枪口模拟着亲吻的姿势,渐渐没入宁灼紧合的双腿间。
在宁灼在情动意驰、动手要扼住他的手腕之前,单
飞白主动中止了这场漫漫的、没有实际接触的枪吻,率先抽手而去。
他的行为,实在有半途而废之嫌。
随着单飞白抽离,宁灼可耻地感到了一点空虚。
单飞白做足了水磨功夫,自觉差不多水到渠成,忍受着磨人万分的胀痛,带着一点洋洋的得意,等待着宁灼的邀请。
他雄心勃勃,想要拿捏一把宁灼。
看着狼崽子一本正经地绷着脸蛋,眼里却是一派按捺不住的春情荡漾,宁灼到底是多活了几年,沉稳地向后一靠,自如应对道“我想,拉斯金毁掉了那些女孩子的脸。她们和她们的家庭没有补偿金,这回正好让姓马的帮忙付账。”
“我们也不做免费生意。让闵旻收一笔价格合适的整容费,剩下的有多少算多少,都是她们的精神补偿费。”
“你觉得我们收多少合适统一收20万还是按整容的比例和难度收费”
单飞白“”
他脸都黑了。
见他气咻咻地一脸委屈,不肯作答,宁灼也不逼迫他,随意地用指背蹭一蹭他的额头“拿毛巾把头发好好擦擦。
“枪法退步了。”宁灼遥望了一下靶纸方向,“打得不够准。”
单飞白眨眨眼睛,似有所悟。
宁灼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抚摸上他的后背,冰冷的手指顺着单飞白的钢铁脊骨缓缓推压下去,一路擦出了无形的火花“今天晚上九点钟”
他看了一眼表“六个小时之后,你练好了再来找我吧。”
宁灼又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惹得单飞白面上淡蓝色的电子横纹紊乱了许久。
“枪压好了,不许走火。”
宁灼转身离去。
在心里,他本来是将自己与单飞白的关系,界定为了解压的炮友关系。
但他总觉得逗弄单飞白本身,和做那件事本身的趣味性不相上下。
宁灼对“情感”的感知度,是两个天然的极端。
对待旁人,他是懂分寸、知进退的,一言一行都是思考后做出,带有强烈的精明算计的色彩。
对待单飞白,他从年轻时到现在,全凭的是一腔烈火似的直觉。
种种不精明的决策,都是宁灼曾在单飞白身上做出的。
他分不清这是为什么。
或许是前世的债也不一定。
而真正为“债”焦头烂额起来的,是马玉树。
当他察觉到事态不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到了第一个还款日,那个借钱给女儿整容、之前还能联系得上的男人,突然间销声匿迹了。
以前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马玉树派出手下,打算上门暴力催收,让他尝尝蓄意拖欠的滋味。
结果,他的一群凶神恶煞的手下,浩浩荡荡地赶到目的地时,面对着已经拆成了一片白地的居住点,傻了眼。
人呢
手下有些懵,急忙将情况汇报给了马玉树。
闻讯,马玉树心脏轰然一沉。
当初,他们明明调查得相当仔细。
男人的全套材料齐备,有固定住址,有固定单位,有亲友关系,电话往来记录、信用记录正常,最近也购买了许多关于整容的书籍,甚至近期还有黄色网页的浏览记录,是一个无可争议的大活人。
然而,男人的的确确是没了。
他就职的公司人事档案里,只有
一份署有男人姓名的空壳材料。
他的房子一个月前被拆迁。
亲友更加诡异,每一个无一例外,全部是虚造出的假人。
那个怯懦的男人,拿走了马玉树的35万,又在马玉树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消失了。
他留下的唯一可靠记录,居然只有一张普通、懦弱又畏缩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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