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非提着盛满了虾馅馄饨的保温盒, 向仓库方向走来。
他心情很好。
因为在想金雪深。
或许连金雪深自己都没察觉到,金雪深对不熟的人, 是万事皆可, 毫无要求。
但对他划定的“自己人”,则是万般挑剔,十足小性。
比如说, 他明明最喜欢吃虾馅馄饨, 却要嘴硬说“什么都行,我不挑”, 可没能吃到可心的东西, 他又会自顾自地不高兴。
可以说, 是个正常人就受不了金雪深这种别扭的性情。
但于是非这种回路清奇的人就很喜欢他。
他生来的任务, 就是满足别人生理与情感需求的。
他需要“被需要”。
可惜于是非以前碰到的人, 都不在这方面需要他。
直到他遇见了金雪深。
于是非想,他被创造出来, 或许就是为了遇见他。
于是非曾经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金雪深,却挨了一顿好捶。
金雪深质疑他, 这一套甜言蜜语是不是他的数据库里存着的套词, 并告诉他, 不要妄想用这种不值钱的好话来讨好他,他不吃这一套。
可他体内激增的荷尔蒙指数和超速超频的心跳, 都忠诚地告诉于是非,金雪深喜欢得要命。
于是非的好心情, 在离仓库还有百余米的时候, 烟消云散了。
在风中捕捉到细微的血腥味的同时, 他看见原本应该藏着暗哨的地方, 有一只染血的手从高处软软垂下。
鲜血还没干。
于是非单凭那只手, 认出来是“磐桥”的人。
他的生命体征还有,只是非常微弱。
于是非将饭盒放下,独身一人,快步向仓库方向走去。
他听到了仓库里传来了陌生的男人声音“都打到四分之三死啊。他们给我的是1900万,别给我多出一毛钱的力”
声音至此戛然而止。
那人也察觉到了于是非的靠近,扭头往仓库门口方向看去。
于是非逆着光,静静站在仓库门口,像是个体面绅士的电子幽灵。
他紫色的电子瞳仁沉在眼白里,看上去很宁静。
江九昭坐在金雪深的后背上,像是坐凳子一样,坦然地伸展了长腿长胳膊,悠然得像是坐在午后洒满阳光的野餐垫上一样。
而他身下的金雪深已经失去了大半意识,身下漫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他心爱的弓箭也被绞成了数段,散落在他身体周围。
江九昭挑眉“哟,又来一个。”
于是非无视了他,只望着他的身下,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一个血流不止的金雪深。
“于是非,是不是”江九昭摸了摸鼻子,露出了“难办”的表情,自言自语道,“怎么办,这个算是磐桥的,还没来得及定价呢。”
话音未罢,江九昭突然觉得周身骨节一滞。
随即,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探上了自己的右臂,极其迅速地把自己的整条臂膀撕了下来
江九昭反应极快,当机立断,壁虎断尾一样甩脱了自己的右手,开启了病毒清理模式,果然在自己体内找到了正在疯狂侵入的无名病毒。
江九昭吹了声口哨“哇,手段够脏的。”
于是非仿若未闻,一步一步向内走去,耐心地用病毒侵入、操控了在场所有的义肢。
这病毒早些年用来攻击过“海娜”,如今,它经过了升级改造,为了保护“海娜”而战。
江九昭这次带出来的是二队成员。
“卢梭”共分一、二两队。
一队是精锐,是他的宝贝,轻易不会动用,一动就是大活,足够全队上下集体在家歇两年。
二队干的活更多,风险高,工作忙,外快也多。
但不论是一队还是二队,“卢梭”上下都受到了领头人贪财精神的感染,统一形成了“干活最好的人,才配享受最好资源”的思维定式。
所以,“卢梭”的雇佣兵全员都接受过肢体改造,因为这是能将自己的身体利用到最极致的做法。
有些人投资高,装设的义肢足够高级,勉强保住了一点体面。
有些人装设的义肢肋骨,蛇一样的缠断了其他的肋骨。
有些人的义肢左手,拔出了身侧的刀,毫不犹豫地捅进了自己的腹部,割了自己的腰子。
有的人的小腿义肢连接着大腿骨,于是大腿骨在连带的绞拧之下,在肌肉内变成了一堆碎渣。
于是非每走近一步,就伴随着惨叫、呻吟和鲜血。
他神情不动,体面依旧。
江九昭此次行动的目标已经完成,正在准备撤退,只差收尾工作。
如今神兵天降,来了个意料之外的强敌,也并不会影响江九昭的工作节奏。
只是“撤退”变成了“逃跑”,说出去不大体面罢了。
好在他不爱体面,有钱就够。
他后撤几步,发现本部亮蜷缩在椅子上,已经吓得不会动了。
江九昭伸出了光秃秃的手臂,用手腕搭了搭他的肩膀“老先生,藏好点,刀剑无眼。听说你还挺值钱的,照顾好你自己啊,等着我。我挣了钱,就来抓你。”
本部亮抽了一口大大的冷气,愈发瘫软成了一滩烂泥。
江九昭不假思索、身轻如燕地逃了。
他平时给大家分钱的时候相当公平豪爽。
所以,他那为数不多的义气已经在分钱的时候用尽了,如今大难临头,各顾各的,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于是非也没有追击的打算。
他在一片鲜血淋漓和嘶声惨叫中,弯下腰来,摸了摸金雪深的胸口。
那一颗心在他的胸腔里,跳得很慢,却还是在顽强地跳着。
向来情绪稳定、不动如山的于是非,突然痛得受不了了。
他没有心脏,所以那疼痛直接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揪扯着他的每一根模拟出的人造神经,疼得他面孔失色,低低喘息不止。
金雪深睁开了眼睛,小声问他“生气了”
于是非把头垂下来,抵在金雪深的肩窝上“我说过,我生气了,场面不好看。”
金雪深呛咳了一声,吐出的血里黑红交加,带着细小的内脏块。
他的身体被江九昭关节里隐藏着的细而锋锐的分子线,贯穿出了五十余处细小的洞。
意识和鲜血一起离体而去前,他张了张嘴,做出了一番嘱咐“动手的是卢梭的江九昭。有人要对我们下手,把所有在外面飘着的人都找回来”
他口中的“我们”,包括了“海娜”,也包括了“磐桥”。
这是金雪深第一次不在于是非面前论“你我”。
于是非“嗯”了一声,似乎是怕金雪深不够安心,又提高声音,“嗯”了一声。
金雪深微微张大了眼睛。
因为他从他的那声“嗯”里听出了一点哭腔。
他突然也难受了起来,那种心脏间酸涩的难受,比身体上的疼痛更难捱。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可由于实在不会安慰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结巴了片刻,只轻声吐出了两个字“不疼。”
紧接着,他的世界就彻底黑了下来。
宁灼注视着血没了近一半的金雪深。
他整个人陷在雪白的床单里,看上去和床单几乎同色,而且看上去薄了一圈、小了一圈,简直变成了一张脆弱的纸片。
宁灼走出了闵旻的急救室,顺便带走了一个葡萄糖冰棒,坐在走廊里,一口一口舔尽后,抬头看向了守在急救室门口的于是非“本部亮安置好了”
于是非还是平时那温柔镇定的神情,不过他没有在看宁灼,而是面朝着急救室的方向。
他的回答仍是有条有理“是。他受了点惊吓,现在见人就要害怕。现在把他安排在唐凯唱的屋子旁边休息。”
宁灼“怎么安排到那里去了小唐乐意”
于是非给出了一个出人意表的答案“不是我们安排的。是小唐在监控里看到本部亮,主动提出要让他下去的。”
宁灼回忆了一下刚才自己见到的本部亮。
本部亮虽说是活了大半辈子,可他的世界堪称和平安宁,这辈子没见过流血事件真实地发生在自己面前。
更何况,当时身处仓库中的本部亮,根本不知道江九昭是不是冲着他来的。
本部亮太清楚,自己一旦被抓回马玉树身边,会落得个什么凄惨下场。
他害怕。
目睹了暴力冲突,身心又在短时间内遭受了剧烈折磨的本部亮,变成了一只衰老的惊弓之鸟。
而他这副见人就怕的可怜样,意外地引起了唐凯唱的共情。
他很愿意收留这只可怜虫,把他放在一个离自己很近的保险箱里,让他度过这段恐慌期。
宁灼点一点头,若有所思“是的。他们也的确是有点渊源。”
本部亮,算是小唐的亲生祖父。
尽管他们彼此并不相识。
唐凯唱对他的照顾,完全是出自于一种朴素的、同病相怜的好意。
问过要保护的任务对象,宁灼又问“伤了金雪深的,是卢梭的人”
于是非“是。”
宁灼“哦。”
他把冰棒投入垃圾桶,理了理头发“来几个人,跟我走一趟。”
于是非冷静地提出“卢梭的据点不好找。”
宁灼雷厉风行,发出命令后,已经背对着于是非走出了十数米。
闻言,他冷厉又漂亮地一摆手“我不找卢梭。”
“谁雇的卢梭,我找谁。”
江九昭执行任务归来,正一边更换电子关节,一边轻快地汇报战果“所有人都是重伤,没有死的。你们给了我1900万,我开的价是2000万灭海娜,你们差100万,我就把他收拾个大半死。”
“手套”知道他这个办事风格,毫不意外地将预备好的崭新的电子关节一一替他装设上,并真心实意地叹息道“要不是你把所有的关节都换成义肢,也不至于着了姓于的道。”
“哎呀。”江九昭笑嘻嘻地跟他讪脸,“没办法,原装的磨损得太快了,动起来疼,不如都挖出来换成义肢,省事。”
他比划了一下骨节浮凸得异常鲜明的手指“看,多帅气。”
查理曼面上不显,实际上对江九昭的这趟行动很满意。
他证明了,江九昭的确有随便定价的实力。
但另一位金主马玉树,心情就不那么美丽了。
他勉强笑问道“本部亮呢”
江九昭转朝向他“什么”
马玉树已经向江九昭讲解了他的遭遇,并明白地表示,他之所以要对付宁灼,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活的本部亮。
他以为,江九昭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意图。
马玉树问“是本部亮没跟金雪深在一起吗”
“在一起啊。”江九昭说,“但你没给我这笔钱。”
马玉树没听懂“哈”
“我要杀的只有宁灼,要弄瘫海娜,你可没给我本部亮的钱。而且查理曼先生开的价格更高,他是我的大金主,他的任务优先级应该高于您。这个比大小是小学生算术题,您应该会算吧”
成功地把马玉树堵到哑口无言后,江九昭又笑吟吟地晃了晃手指“不过现在开价也不晚。我今天见到他啦,他长了一副不值钱的样子。这样吧,死的一百万,活的五百万。”
马玉树霍然起身,险些没绷住那张笑面虎的皮“你”
“坐地起价,是卑鄙了点哈。但是现在是卖方市场,马先生您多理解。”江九昭撑着面颊,笑道,“再说,谁叫你让我看出来,你很想杀他”
似乎是觉得马玉树还不够绝望,他又轻描淡写地点了一句“马先生不就是干这行的吗,再去借一笔高利贷吧,500万而已,债多了不愁,总比丢了命强,是不是”
这套歪理邪说,让马玉树满心邪火无处发泄。
在马玉树正在权衡是要翻脸,还是要再和这个一毛不拔的财迷美人江九昭再谈谈价格,马玉树的通讯器就响了起来。
这应该是一个工作电话。
为了让心境平和些,他站起身来,匆匆走到外面去接。
而一旁隔岸观火的查理曼的通讯器,也在同一时刻有了动静。
他低头一看,那通通讯来自于他的妻子。
查理曼的心微微一沉,甜酸交加。
他给妻子留了一个通讯器,方便她有需求的时候联系自己。
查理曼夫人疯得有限,偶尔也会讲出一两句有条理的话,这让他始终对她狠不下心换成十年前的查理曼,他不会费心养着这个会让他名誉受损的不定时炸弹。
他的疯妻子必然会“暴病而亡”。
而他会为她举办一个盛大的葬礼,为她真心实意地哭上一场。
可他如今年纪大了,心软了。
亲手杀死儿子,已经让他夜夜噩梦,他没那个心力再杀死自己的妻子。
他接起了电话,声线也柔和了些许“喂”
查理曼夫人轻声说“家里来了个客人。是来探望我们的。”
还没等查理曼反应过来,那边就传来了一个让查理曼汗毛倒立的清冷声音“查理曼先生,晚上好。我来回访。”
“不知道尊驾和尊夫人,对我当初的服务是否满意”
而与瞠目结舌的查理曼一门之隔的地方,马玉树惊骇地提升了调门“你说什么”
“事务所被烧了”
那边伴随着急促话音的,还有哔哔啵啵的燃烧声“还有咱们在朝歌区存的两个仓库的货,都被泼了烧碱还有,还有”
单飞白站在猎猎夜风中,遥望着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着的韦威食品仓库。
他举起枪,遥遥地用倍镜看向韦威食品的方向。
原本韦威公司蓝底的狮头徽章,被替换成了一条迎风招展的条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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