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目睹过这样的事, 哪怕前后也就一个时辰,一样能使许多人心神激荡。
姬扬先前听到宫雾提出这个打算时, 私下同她提点过。
“就怕缺则生妒, 妒则生仇。”
他同情那些无法留下的弟子,但更在意她是否会因此被暗算苛待。
宫雾明白他的意思,笑着点一点头。
“几位师尊都是极明白的人, 我放心。”
果然当天夜里便有许多纸条秘密塞入两位师尊的门扉,笔迹皆是被刻意写得板板正正,好让人分不清楚是谁的手笔。
不同的话语, 字里行间皆透露着同一个意思。
再发点灵果吧, 十个根本不够啊。
师尊,你们难道要独吞那些不成, 我们几百双眼睛可都看着呢。
次日清晨,谈问面沉似水,让两宫弟子聚集到练功庭前,把这些纸条扬了漫天。
“都跪下”
弟子们面面相觑,好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谷有训知足自慎,修行在人。”张慕月重声道“你们还有五个月的时间可以用功发奋, 被天降的好事迷了心窍才是糊涂”
“昨晚的事情你们也看见了,没有机缘的人,便是吃了这梅果也没有反应。”
“这玉露梅贵重至极,连叶子煎的药汤都可以舒缓肺痨,果子如果得以巧用,更能救下许多人的命来”
“你们贪图自己的修行,不顾未来无数人的死活,真不怕丧了良心”
两宫未开窍的弟子们均是被罚跪了整整一上午, 虽然其中有好些无辜的人,也如同在迷途前被当头棒喝。
有谈张两位师尊管教着,还真就无人不服,渐渐都想通了道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晚师徒三人回到昙华宫里,姬扬提醒道“师妹,还辛苦你替我开了秘境之后再去洗漱。”
一过子夜,罗盘重置,未必就还有这机会了。
宫雾轻声应了,一边掐诀注灵,一边好奇问他“师兄是想靠幻梦修行无情道么”
“兴许是性子叛逆,”姬扬坦然以对“世人皆说闯不得,我便偏想试试。”
涂栩心笑说“你师兄及冠之后,外表看着稳重自持,其实心里还是锋芒太过。”
他今日吃饱了梅果子,此刻有些发困,仍叮嘱道“既然要闯,规矩我就多叮嘱一遍。”
“宫雾,你刺破手指,在罗盘上画个形状。”
“这形状会印刻在幻梦里,在你师兄轻易可见的地方。”
“他决定回来时,只要把手贴在这印记上,就会即刻离开秘境。”
涂栩心望向宫雾手边的绛紫色烟雾,又问一遍。
“溯舟,你真的要闯”
“嗯。”
宫雾琢磨片刻,刺破食指在罗盘上画下两枚柳叶。
她落下指尖的那一瞬,也有红痕在烟雾里一笔一划地落下,渐渐又消隐而去。
“师兄,我怕你在梦里忘了回来。”宫雾笑着看他“我这表字还是你帮忙取的,总不会忘了吧”
“我会记得的。”姬扬摸了摸她的头,看向涂栩心道“我要是回不来”
“呸。”涂栩心打断“做个梦的事,玩够了赶紧去找你师妹画的柳叶子。”
青年又行一礼,在他们的注视下进入烟雾深处。
姬扬只觉脚下一轻,像是要摔下去。
下一秒他的元神变得热烫,躯壳暂时被寄放在虚无之中。
再回过神,姬扬像是终于能从黑暗里睁开眼睛,一伸手却是孩童的稚嫩小手。
他被抱在襁褓里,正被妇人喂着温热的米糊,还是一岁半的小孩。
“小儿郎,拾稻忙,”她擦净孩子的嘴角,梦呓般轻声唱着哄睡的歌谣“燕鹊央央,偷啄米粮”
姬扬的记忆停留在五岁前后,虽然师父师叔都夸过他三四岁时如何天资聪慧,但印象已经很淡了。
这梦境没有预想的诡谲危险,反而纯朴单一到单调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沉在幻海里,但仅仅是临时变成一个一岁半的孩童。
然后第一次感受有父母的生活。
父亲是个樵夫,每天累得满头大汗才回来,笑呵呵地过来摸他脸蛋。
母亲时有纺织忙碌,但总是陪在他的身边,给孩子玩自己缝的布老虎。
小孩正牙牙学语着,总是逗得他们笑个不停。
如此日升日落,不断重复。
姬扬几乎以为自己去错了地方。
他没有体验过亲情,元神暂借着幼儿的视角,很快在土墙找到师妹画的那两枚柳叶。
小孩扶着墙蹒跚学步,慢慢接近那一处柳叶。
“扬儿,”女人唤道“慢些走,别摔着。”
她放下手中绣面,弯腰过去扶着他的肩膀,笑着拈了个石子陪他在墙上画画。
“娘亲教你画小鸭子,好不好”
小孩糯糯地点点头,女人便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画下圆圆的弧线。
距离柳叶的不远处,母子一起画了两只大鸭,中间跟着一只小鸭。
姬扬第一次被唤扬儿,错愕时目睹着她的举动,心里有难以言说的情绪在涌动。
他没有母亲,也不记得任何婴幼时期的事。
月火谷里的每个孩子都生的早熟懂事,过早参与忙碌劳务,共同承载着偌大山谷的运转消耗。
这是第一次,他知道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滋味。
温暖放松,无忧无虑。
他竟然什么都不用证明,便已被深深爱着。
女人抱着的仅仅是一个普通孩童。不是年幼得道的修仙奇才,也从未诉说过任何期望。
她笑着给他擦脸,给他变着法子唱温柔的儿歌,把米糊吹了又吹,生怕孩子烫到。
所有体验,都是姬扬从未感受过的细腻动容。
父亲一十余岁,胡子又厚又脏,平日笑得很是爽朗。
他把姬扬高高抛到天上,再稳稳接住。
下过雨的天气,他领着妻儿一起去池边看晴日虹光,和她一起说笑着吹蒲公英,让它们飞雪似的散了漫天。
每日琐碎,皆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
可是爱的真切简单,就像米粥煮开时氤氲的雾气。
姬扬一直记着这些都是幻梦。
他记得师妹画下的柳叶,也记得入梦前年满一十的自己。
可恍然里,他在这梦中过了不知不觉三个多月,接近百天。
没有泼天富贵,没有美色相诱,仅仅是一粥一饭,平淡黄昏。
区别仅仅是父母都陪在他的身边。
姬扬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子,可在这个梦里,他们都唤他扬儿。
女人叫英娘,男人叫山郎。
他一直希望来个邻居连名带姓地叫一下男人,可惜即便是有亲友提着腊肉过来探望,也是带着乡音喊一声山郎。
姬扬在现实里,很少被拥抱过。
他得到最多的亲近,仅仅来自于宫雾。
涂栩心闭关破境的那五年,是两个小孩最艰难苦熬的五年。
师尊不在,侍奉的弟子也一并去了别宫。
其他师尊师伯时不时会过来探望,也叮嘱过其他弟子多照顾下这两个孩子,但所有小孩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
他们一起洗衣服,一起晾晒被褥,做任何事都总是紧紧牵着手,重新适应两个孤儿的生活。
如今坠入幻海里,他像是重生一场,被父母抱着牵着,时不时还会被亲亲额头。
父母的抚触是青年一辈子都没有幻想过的礼物。
他在这场梦里得到的太多,甚至会觉得惶恐不安。
小孩住在这个小瓦房里,玩着拨浪鼓和布老虎,在父母的哄睡里安然入眠。
墙上笔触朴拙的三只鸭子被石子刻了又刻,还添了水纹羽毛,变得越来越真。
姬扬等了又等,想亲口对他们说一句再见。
小孩子口齿不算清晰,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知道他无法再梦见他们,便如同永远不会再遇见那一片玉露梅林。
“扬儿,娘亲给你画个小鱼儿好不好”
母亲笑声响起时,孩子的手已经按在她看不见的那两枚柳叶上。
青年再回过神,自己站在渐渐弥散的雾气里。
师父靠着柱子已经睡着了,师妹披着毯子睡在蒲团旁,同样呼吸绵长。
他们都在等他回来。
梦里百日,人间不过两个时辰。
姬扬坐在宫雾身边,安静地望着夜色。
繁星闪烁,无云遮月,空气里仍有淡淡的清甜香味。
小姑娘睡得像只小兽,习惯了蜷成一团,乌黑长发都睡散了。
他坐在她的身边,像是在重新辨认着亲情的轮廓。
如果能一直这样陪在小雾身边,和师父吵吵闹闹,即便不成仙,他也一样觉得完满安然。
至于有关父母的念想,有过那一次便好。
知幻即离,亦无渐次。
宫雾迷迷糊糊地醒了,习惯性想看看身后的那片烟雾,一偏头瞧见了姬扬的侧影。
师兄回来了
她仰起头,还未说话便在笑。
姬扬也目光柔和地低头望她,小声道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两人蹑手蹑脚地给师父盖好毯子,一起去月色里散步闲游。
昙华宫被修建得宽大气派,与其他四宫一样,均可容纳上百名弟子。
但这里始终只住着他们三人,师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阴差阳错地没有碰见。
宫雾陪他一起缓缓走过松林流泉,听师兄讲自己在幻海里的经历。
姬扬再开口时,有些犹豫地把儿歌唱给她听。
“小儿郎,拾稻忙。”
“燕鹊央央,偷啄米粮”
青年的声音轻柔温润,但因着腼腆的缘故,流露出少许青涩。
幻海回忆里的那些温暖细碎,宫雾同样从未经历过,听得很是入迷。
“有娘真好啊。”她小声道“我如果进去,好怕就陷在里面一辈子了。”
“师兄,修仙里生死寻常,但我总会痴想。”
“寻常人家遇到父母老病故去,该有多舍不得啊。”
月色倾洒如水,他们的落影也重叠在同一处。
姬扬在袖中一探,又找到一枚蝶花糖,放在她的手心。
“白天吃了那么多甜果,再碰这个,估计都没味道了。”
“那不一样。”宫雾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两般都是师兄的好,但各有各的好,我都喜欢。”
青年垂眸欲笑,无情道痕倏然一灼,终是淡淡嗯了一声。
他不该再笑了。
2
之后数日,宫雾没事晃一晃八花罗盘,试图像师兄那样摇个珍异出来。
但每日结果都是「平平」,指针像是钉死在这两字上。
涂栩心瞧见徒弟拿指节猛敲盘面,摇扇徐道“没结果才是常态,别折腾了。”
“三百天里能有十几天摇出些奇险来都算运气超好,除非啊”
“除非”
“除非金烟涡祭出福运大阵,”师父掩扇而笑“全称叫太上无量福运行灵阵,光是物料就得要上千黄金,好些阵具有价无市,这阵几百年都难开一次。”
但金烟涡现在被贺兆离祸害成蜂窝筛子了,能开这阵才算离谱。
宫雾奇道“被福运大阵庇佑会怎么样”
“必开珍奇。”涂栩心笑道“而且,十一时辰内万事顺遂,百毒不侵,刀枪不入。”
“上一回开这个阵,还是因着天子号令,为国战而开。”
有关它的传闻其实在各地茶馆都里很受欢迎,只不过月火谷偏僻清净,宫雾没机会听见罢了。
没等师父闲着摆龙门阵,外头有弟子大马金刀地闯进来,风风火火道“寂清师尊有个符修提剑来闹事了,扬言要杀了宫师妹”
宫雾还在吃瓜子“啊”
涂栩心刚要起身,那弟子大力摆手。
“不劳您费心,人我们已经赶走了,是东麓师尊唤我来通报一声。”
涂栩心也愣住了“结束了”
“对,都结束了”弟子作了个揖,豪爽道“我赶着去吃饭,先走了哈,有事您随时吩咐”
人一走,连门都关好了。
宫雾迟疑地又摸了把瓜子“他刚才好像说,有人要来杀我。”
那这事总该跟我有关系对吧
涂栩心拍桌而起“走去六珈宫找你程师尊讨个热闹去”
程集知道这活宝师弟准要带着小徒弟过来,连午膳的碗筷都添好了,正等着他们。
“今天炖山鸡了好香的汤。”
涂栩心也不客套,坐下先饮了杯热茶。
宫雾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被程集笑着扶起。
“小雾来了。”
席间做了八宝鸭竹筒鸡,还做了玫瑰花饼,如意方糕。
十几样菜做得精致可口,远胜过典膳房大锅饭的味道。
“对了,溯舟呢”
“外出远行去了。他要去各州挑合适的金铁铜材,过几个月攒齐便新铸法器。”
“喔,那是好事。”
涂栩心给宫雾添了满满一碗汤,笑道“今天那符修,是怎么个说法”
程集忍俊不禁,把事情原委从头讲给他们听。
知白观和霸鲸楼先后在老师祖那讨了个没趣,走时明确说了,绝不会为此事保密。
这个说法其实很委婉。
难听点说,意思其实是既然你们不配合,那别怪我们弟子在外头乱讲了。
过了些日子,捕风捉影的传闻向四面八方都扩散开来。
外界态度各异,北方地区的大部分人就当个笑话,压根不信霸鲸楼的一面之词。
月火谷这个小地方,他们在道坛经册里都从未听过,也懒得关心偏远地方的幺蛾子。
你说是就是呗。下次编得好玩点,起码得经得起推敲啊兄弟。
而邻近西南的各个门派里,金烟涡自顾不暇,知白观很是忌惮,抱朴府兴许是还在观望。
各大仙门按而不动,倒是有很多闲散修士动了心思。
如果这是真的,这不得剖她金丹,夺其功力
如果这是假的,杀了她又何妨搞不好是个绝佳的投名状啊
既然知白观和霸鲸楼都一口咬定,月火谷里出了个小妖女,来路不正身怀邪法,那他们替天行道完全没有问题
那么谁先出手呢
精明人都知道要先隐蔽观望,等那些个一愣子贸然出手。
前后等了十几天,终于有一愣子符修急吼吼冲过去了。
这符修自认为自己距离开阳境就差临门一脚,得靠这小妖女来血祭一场。
他跑到月火谷前叫阵大骂,动静大到让过来看病的百姓都满脸嫌弃。
“小小月火谷竟包藏祸患不可饶恕”
“限你们一个时辰之内交出那个妖邪孽障,否则休怪我法外无情”
守谷弟子被吵得头疼。
“你下来。有话好好说。”
符修大笑“尔等不会御剑临空的庸人,一看便是嫉恨我天资过人”
弟子叹口气,御剑飞到天上,把人给拽了下来。
“下来”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符修骂骂咧咧地扯回袖子,把话又嚷嚷了一遍。
提着一篮鸡蛋的大婶恰好路过,跟守门弟子招呼道“小檀啊,你师父上次给我开的那方子,真是了不得”
“我吃了三四日,腿真的不疼了下雨也不疼了”
“您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一点小心意”
“您慢点请,今天轮值,下回换我给您抓药”
符修忍无可忍“你这恃才傲物的狗东西,到底听见我说话没有”
守门弟子把大婶请进去了,看着他只觉得烦。
“你找谁啊,说人话。”
“我是来杀人的”符修自以为法相威严,吊着眉毛道“你们这冒出个不死不灭的妖女,你装什么糊涂”
“她啊。”阿檀隐隐约约有点印象“这不都是涂师尊乱开玩笑,没人信啊。”
“放你的春秋屁霸鲸楼知白观的人都亲口说了,亲眼看见她身中数剑,死而复生,非我族类”
阿檀反手一指“这是哪”
“这是药谷。”他尽量耐心礼貌地轰人走“药谷把人医活了,说明各位师尊心怀仁德,医术精湛,也是她命好,懂了吗”
符修一跺脚,威胁道他们如果不放人出来,他就连门卫也一并杀了。
阿檀恰好要换班了,拜托同伴看着这傻蛋,自己顺路去报了消息。
月火谷里虽然对宫雾的看法不太统一,的确有少许人暗戳戳嫉妒她命太好,又能被昙华宫捡走,又能去秘境里敞开肚皮吃灵梅。
但已一听见有人来叫阵杀人,所有人态度都很一致。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也敢动我们师妹
正因如此,程集还未发话,已经有中阶弟子自请前去。
程集看得有趣“你和小雾关系很好”
“没跟她说过话,”女弟子冷漠道“单纯是看不惯外人想欺负谷里的人。”
她死死活活,与旁人何干
不过多时,那女弟子来到谷门前,连剑都没有带。
“阁下是”
“我乃万极雷法妙心真人。”符修抬手掐诀,喝了一声道“你就是那不死不灭的妖女”
“雷来”
没等他结完引咒手印,女弟子已袭至面前,扬袖一拂。
“你使什么手段”符修抓了满手符箓要贴在她身上,突然脸上一黑。
八眼蜘蛛晃了晃毛茸茸的腿,哧溜钻进他的领子里。
“啊啊啊啊啊蜘蛛,蜘蛛”
那弟子看得无语,把虫咬解药扔到他身边,任由那修士满地乱滚,径自扬长而去。
据目击者称,那蜘蛛咬了两口就麻利回去找主人去了,其实没钻多久。
但那修士是满地打滚大半时辰,差点没看见解药。
程集说到这里,忍笑道“坏事大概是,你这妖女的名号怕是要做实了。”
“这修士往外胡传,搞不好要说你满身是蝎子毒蛛,半夜要吸人血。”
宫雾听得无奈“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察觉这符修轻敌到愚笨的地步,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
“两位师尊,敢问上一届元贤仙会,咱们月火谷排行第几呀”
该不会是因为那个仙会的缘故,这么多人看不起这儿
程集回忆了半刻,不确定道“咱们好像没去。”
涂栩心伸筷子给宫雾夹菜“这排骨炸的不错。”
宫雾捧着饭碗还在震惊。
居然没有去
为什么没有去那仙会不是很厉害吗
她没问出口,程集已猜到小姑娘在想什么,但六十年前的事确实记不太清楚。
“参加那个什么仙会,好像有很多好处。”
“每次都会设立各种彩头,位居前三均有厚奖。”
“听说各个仙门也会借着机会相互结友,共同研修功法之类的。”
“对诶,这么划算的事,咱们怎么没去”她扭头看向涂栩心“我年纪大了,没什么印象,你记得吗”
涂栩心想了想道“严师兄一百多年前好像去过一次,后来再也不肯了。”
“好像是说,咱们穿得太寒酸了,去那没劲。”
“哦”程集颔首“那确实。”
宫雾本来没这感觉,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仙人打扮的丁清宜师姐,立刻点头。
谷内资源有限,正式弟子的道袍都是洗到发白,只求干净整洁。
而榛苓绵德两宫的弟子更是多有补丁,近百年能让人人睡上棉被都实属不易。
“我外出游历时,是瞧见过京中好些人穿着金缕玉衣,举手投足都飘逸出尘。”涂栩心放下碗筷,慢悠悠地给师姐削桃子吃“大师兄性子最古板严密,如果连他都觉得自惭形秽,那确实说明这仙会很需要撑门面。”
他们穿着粗布长袍过去晃悠,还没说话估计就已经显得丢脸了。
所以在一众书册排行里,月火谷根本没出现过。
对于很多人来说,便是连最末等的那些个小洞府都不如。
两位师尊均是道心清明,修仙早已看淡这些名头,笑谈几句便抛诸脑后,也全无参加明年仙会的打算。
但自从这愣头青来了之后,一波接一波的麻烦才真正开始。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山谷前,只为杀了宫雾。
3
叫阵这件事,成本很低。
是个人就能大中午或半夜三更晃到山谷前,嚷嚷着要宫雾送上人头来。
自六月到八月,前后加起来得有十一波。
若来的仅是一两个人,出手又平平无奇,守门弟子也就打发了。
这些被狼狈打走的人不外乎都会出去哭诉告状,说月火谷仗势欺人,包庇祸水。
也有人被暂时毒哑了,自咽苦水到处找郎中救急。
但也有门派会派遣使者过来,直接问询此事真假,并且要求月火谷公开态度。
老师祖摆摆手,叫弟子回复过去,说他老糊涂不认字了,看不懂书信里写的什么。
各大仙门发觉这小门派是软硬不吃,他们都纡尊降贵地关心一一了,对面居然连个正式的答复书函都没有,这才隐隐发怒。
你这是看不起谁
知白观冷嘲热讽在前,同别派会晤时谈及此事,都笑道往后不会再自作好心,放那些养虎为患的小派自生自灭就是。
各类离谱流言越圈越大,到最后竟真有五六个门派私下会晤一圈,派人严正言辞地对月火谷下了最后通告。
月火谷,限你们十日内自证清白,哪怕不取了那丫头性命,也得把她镇锁上枷,清其灵髓
如果不肯,就取消你们明年参与元贤仙会的资格
你们不仅在群英册里会彻底失去姓名,各大门派今后也绝不会再与你们交汇往来
守门弟子看完书帖,对使者摇摇头。
“你们真是不知道我们这里人的脾气。”
使者以为他要发怒相战,很是警戒地提起了兵刃。
“月火谷人,护短第一。”
“她没有自触法网,我们便绝不会让她受伤。”
消息一放出去,好些暗中观望的人都嚼出来不对劲。
这都两三个月了,那小姑娘还真是从来没有露面过
事情越闹越大,现在惊动数派厉声警示,可他们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好些人追问那几个见过她的弟子,这姑娘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脸上有没有痦子,会使什么功法。
答案一综合,全都对不上。
不是说这妖女能使蛇蝎蜘蛛吗
不是说她长了三颗心脏,单杀哪一个都死不了吗
还有说她三头六臂的,到底有几条胳膊
眼见这场风波要变成闹剧,北海霸鲸楼终于强势出手。
他们直接派了上千精锐乘波而去,哪怕要再横贯南北波折一回,这次也一定要讨个说法。
于此同时,宫雾在昙华宫里给橘橘梳毛。
她每次想去瞄一眼是谁来杀她,都被几个师尊按了回去。
别说师父出面,连高阶弟子都仅仅去过四五回。
来叫阵的人不敢轻易动真格,大多都是僵持几天悻悻而归,打架也闹腾得不算大。
几个月里,各宫因她的事被轮番打扰,已是频频欠了情面。
宫雾被所有人护在身后,自己心里过意不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由衷感谢师兄用罗盘开到那片珍奇梅林。
也感谢师父师祖把这些灵果提前分给各宫自享。
如同提前送足了礼物,能减少如今的许多亏欠。
但她到底觉得内疚。
每次有外派修士来叫嚣动粗,宫雾都会悄悄打听,渐渐和守门的阿檀混熟了。
阿檀瞧见小姑娘生得玲珑娇小,忍不住笑“他们把你当成吃人妖魔,真要看见你本尊,怕是要惊掉下巴。”
“不过,宫雾,既然这些人都被我们赶跑了,你还记他们的身份来历、样貌特征做什么”
他怕这小姑娘一时冲动,还是思忖着嘱咐道“有事我们在前头,你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明白的,”宫雾翻出从前买杂物用的账本道“我先记个仇。”
阿檀笑到一半呆住“哈”
宫雾也不解释,直接把小本子递给他看。
阿檀随手一翻,读道“糖饼三文一个,花母鸡一百五十文一只”
“不是这里,”宫雾伸手翻到后面“在这。”
“噢,我看看。”阿檀继续接着读“逍遥门玄文子,道修,山羊胡子六尺高,半夜骚扰我派,记仇一次。”
“知白观金胡道人,六尺半高鼻头有痣,叫阵骚扰,出手打人,记仇两次。”
他读得好笑,把小册子还给她。
“难怪时不时来问我几句。”
“宫雾,你虽然修道有成,但记着这些今后还要一个个去寻仇不成”
“我记性不好,来跳脚闹事的人又太多,我怕忘了。”宫雾叹气道“记着总会有用的。”
记账的小本子被写了又写,如今来了十一波人,虽然还未打得头破血流,但也已经给很多人都添了麻烦。
自从有人要冲来杀她,宫雾做糕饼的频率都快了很多,不断要去给守门弟子们端夜宵致谢。
那些自称要替天行道的人,真是麻烦啊
她一走神,梳痛了怀里的小豹子,后者尾巴重重一拍,表示不满。
“不好意思,”宫雾小声道“我慢点。”
许久不见师兄,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听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传闻。
日色渐落,但师父迟迟没有回来。
宫雾察觉不对劲,放下梳子出宫去寻。
直到走出宫门,她才发觉情况不同往日。
外面安静到不正常。
一向热闹的晒药庭都骤然空了,像是所有人都聚向别处。
少女心里一惊,唤来鹤伞飞身腾空,刚要飞去门口,被赶回来的程集疾声喝住。
“宫雾,躲起来”
“霸鲸楼来人了”
而且是来了上千精锐弟子,阵仗大到如同要碾平山谷
程集脸色惨白,仍旧不肯让她出去露面。
她飞身把宫雾按回地上,严厉道“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藏好行踪,现在就随我去地道里躲起来”
宫雾虽然没有挣扎,声音眼神都透着苦闷。
“程师尊,为什么啊。”
“您也明明知道,我不会死。”
你们这么多人挡在我面前,我实在难过。
程集快速摇头。
“可他们不知道,这事就不能坐实。”
“外人都当这是闹剧一场,等热闹散了,几十年后没有人还会记得你这件事,也不会再记得月火谷。”
“宫雾,今后你就算出谷游历,也要换个名字,且绝不能死在众人面前,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没等她交代完,严方疾已经飞身回来,着急道“怎么还没进地道”
“已经开门了,你下去时小心点,明白吗”
两人把她推进地道里,不住往外探看。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死人了吗”宫雾一手撑住暗门,难掩关切“师父他还好不好”
程集深呼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没有瞒她。
“有个霸鲸楼弟子之前对你师祖出言不逊,被汅惟道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现在,他和他那仙尊师父一齐找过来,还带了上千门人。”
“宫雾,在我们来接你之前,你绝不要出来,元神也要藏好,明白吗”
“我听话。”宫雾陷进更深黑暗里,眼眶发红“我不会的。”
与此同时,山谷之外。
有仙人登云而望,身后上千弟子均是鳞甲长戈,压满上下山路。
月火谷弟子也站满大半山道,与其遥遥对恃。
“汱华仙尊,”老师祖立在众人身前,慢声道“久闻未见,近来可好”
仙人身披霞锦,气态雍容。
“您说笑了。”
他一步一步缓下云阶,唤道“高登云,过来。”
先前那厉声威逼的弟子立刻出列,站到众人面前,此刻满脸是看好戏的笑容。
“师父。”
一声师父还未唤完,汱华仙尊已是狠狠扬掌,当众又给了他一耳光。
“啪”
高登云被打得两眼发懵,当场傻了。
“昊乘子,我徒弟对你出言不逊,理当管教。”仙人缓声道“是我治下不严,给您赔不是了。”
“不过”他看向一众月火谷弟子,在找那女孩的行踪。
“我奉宗主之命,需亲眼看一看那个不祥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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