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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鸟原是青鸾, 因啜饮虫髓的缘故,渐渐将沙虫魔息度化得遍体玄黑,叫旁人看了,定说这是只阴翥。
它蓦地抬首, 眼神仍是纯净天真, 见姬扬在刻画灵契, 一蹦一跳地过去应了。
近百天里, 鸾蛋乃是长期受了他的灵力照拂, 其实早已归服。
待灵契结成, 姬扬低声叮嘱它不要高飞,避免招来魔使的追杀。
青年握着虫丹想了又想,终是仰头咽了。
趁着此刻还算安全,他还有克化转圜的余地。
千年虫丹生得圆润冰凉, 好似硬生生吞下了一颗金珠般,坠得喉肠发痛。
姬扬阖着睫毛,已做好入魔的准备。
乍一入腹,便有无数狂气嘶吼发散, 如血色飓风般刮向他的灵海
“好痛,好痛哇”
“你是什么怪物,你不要吃我”
“虫, 是虫子,虫子”
那沙虫千年里吞噬的大小生灵, 均有凝滞不散的痛苦冤屈随魔气凝在丹内。
有绝望嘶吼, 有痛哭愤恨, 便是寻常鸟兽临死前一样也怨气冲天,此刻疯狂反噬着他的灵台
若不是刚才无情道心又固一痕,他的魂魄均会扛不住这般重击, 被冲垮到四分五裂的地步,最后沦得情态疯魔,彻底失智。
姬扬以元神静立灵海深处,一仰头便能看见漫天残魂凄厉惨叫,仍是平静无澜。
狂潮般的怨灵侵袭居然扑了个空,此刻更是恨意加剧,要在此活撕了他
青年缓缓抬眼。
既入无情,缘何动容。
来自虫丹的磅礴灵气源源不断灌入他的体内,如千钧之力般将肉身都硬生生抬至半空,巨虫吞噬的数般功法庞杂到常人已承受不住的程度。
姬扬平顺气息,任万般修为川流激荡,浮在半空双手结印,以结界扣住周身溢散的滚滚灵气。
今日便是留不住,也必然要留。
他要活着找到小雾,带她回家。
连幼鸾都倏然一惊,拖曳着长长凤尾飞到灵主怀中,好似沐浴般欢鸣一声,在丰沛灵息里伸展双翼,以乘接住这无穷无尽的好东西。
二十岁的肉身凡胎想要接下如此巨量的修为,只能强行控制着周身边耗边用,尽可能留住大多数。
青年还未为自己结下法阵,自己已从九品升至六品有余,一面在剧烈损耗,一面又同时在快速吸收。
他一时间要运功掐诀稳住诸般细节,又要设法护住五脏六腑,使它们不因反复的冲击承载溃破消融。
瞬时,又有哭诉悲泣的魔音贯穿灵海。
“我好苦哇”
“我好苦的命啊”
有婴儿哭泣,有男人嚎啕,有沙虫咀嚼尸身时骨骼一寸寸断裂粉碎的刺耳鸣响。
姬扬仍是灵台清明,垂眸行息时竟显出几分安然从容。
心既沉定,长幡不动。
千万般的凄厉心魔呼啸而过,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缕浮烟。
青年微微扬眸,看向面前在狂乱灵风里腾转的年幼黑鸾。
他身上异气很淡,若是再自净心法许久,能驱散到几乎没有。
虫丹所给予的冲击考验,当下渐渐稳了。
没有倏然入魔,没有被夺心智,修为还能骤登数品,均是与这无情道撞了缘分。
如若有情,此刻恐怕已哀极而亡。
可姬扬仍深深记得,断哀那日,她是如何死在自己剑下。
“我恐怕要在此地修行数十日。”
青年长发飘散,呼吸平稳,低声开口道“辛苦你留在这里陪我。”
幼鸟正以周身承接着结界里的磅礴灵息,身形比方破壳时更大上几寸,此刻正在做同样的事。
“给你取个名字吧,”姬扬双手动作不停,快速结下数个法印稳定灵阵,仍有空思考别的“她的小豹子叫花橘,你叫玄枳,好么”
小枳飞落他的肩头,乖巧应了。
一人一鸟,在魔界至暗处就此隐匿,灵痕踪迹皆被风沙吹散消尽。
无独有偶,在邈虚洞府内,宫雾也渡过着漫长而又单调的数月时间。
师父每个月修书一封告知详情,她也偶有回信。
更多时间里,她不是在帮胡丰玉针灸疗伤,就是在自行打坐练功,巩固数生数死后快速增长的海量修为。
胡丰玉不仅双腿萎缩,需要凭轮椅行动往来,全身各处筋脉也虚弱到离谱的地步。
他能从奄奄一息的状态回复到如今能说能笑的样子,已是极为不易。
偏偏又怕痛,禁不住半点用力牵拉。
宫雾原先是教他的狐子狐孙怎么给他做复位康健的术势,一帮小狐狸战战兢兢地都不敢碰他,老祖宗一皱眉更是噗通跪下来,连连认错道歉。
这还康复个毛。
宫雾对这狐狸祖宗并不留情,每天架着他的胳膊牵拉划圆疏通经脉,一动手狐美人就蹙眉喊痛。
“我还没使力。”小姑娘平静道“你肩周血液未通,是不想要了”
胡丰玉好似娇花眠叶一般,轻飘飘道“你温柔一点。”
她散淤活血的手法均是师承程集,后者一样看着是温温柔柔的大姐姐,一提骨头能把老头子都痛得吱哇乱叫。
我已经很轻了。
宫雾又要动他胳膊,狐狸祖宗苦着脸求情“再轻一点,痛,痛,嘶你慢点。”
“那我不治了。”宫雾撒手“你就这样吧。”
胡丰玉长眉久低,不情不愿把胳膊放她手里。
小姑娘扎了个马步,运气提神一肘子顶了上去。
“痛痛痛嗷嗷嗷嗷”
“就要怼到这个地方”宫雾压住他肩膀又是一转,皱眉道“就痛一下”
却听极脆的咔一声,一人一狐陷入僵持。
宫雾“”
“骨折了。”胡丰玉拿眼尾瞥她,细声细气道“你干的。”
你胳膊是纸做的吗
她费劲巴拉地医他一个,眼看着洞窟外天亮天暗,时间轮转。
十一月七日的生辰,头一回只能收到师父的信和礼。
竹筒一展,落下八枚蝶花糖。
宫雾背过身,拿着糖看了很久很久。
明年二月十五是师兄的生辰,她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们。
她的日子淡如白水,狐狸祖宗也并不好过。
被吊挂受刑二百多年,还不如学大罗金仙哪吒一般寻了莲花藕荷重新托生。
一人一狐都在苦熬着时日,有时候修行复元累了,会说起旧日。
狐狸祖宗每每感慨,都仅会怀念一个故亲。
他的结发妻子何氏。
仙狐年寿太过,渐渐连父母的模样都忘得模糊。
他与妻子一同在虹陵修道,奈何妻子停在玉衡境里,活了四百岁便故去了。
而他一路攀升,独与妻子繁衍出整个虹陵胡氏,把宗族一脉带入寻仙觅道的正路里。
最后子孙绕膝,门客如云,却好像只剩下他一只白须狐狸。
胡丰玉一提到亡妻,合宫上下的狐狸都会静悄悄地听着,借此敬拜一番太祖奶奶的恩情。
除此之外,便是怀念虹陵的草木花鸟,以及从前平和安宁的一切。
一旦年纪大了,老家伙总会絮絮地回忆过去几百年的琐碎旧事。
他偶尔也会问宫雾,当下在想谁。
宫雾笑一笑,回答都一样。
“在想师兄。”
“你讲讲他吧。”
她点点头,一面在捣着药杵,一面低声讲小时候的故事。
师父闭关隐去的那年,她十岁,师兄十四。
临走前,师父嘱咐过,这一闭便是年起步,晚则二十年,他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对方,等他回来。
小姑娘眼泪汪汪地送师父进了内宫,铜门合上了都舍不得走,一直在门前站着。
东麓师尊来劝过,绵德宫主来哄过,她就是拧在那里,天黑了都不肯走。
“小孩嘛,”胡丰玉听得动容“犯倔就那样,不会讲道理的。”
“我师兄那天没去送他,”宫雾说“估计也在闷闷生气。”
她等了又等,夜深里仍站着不走,直到姬扬提灯过来。
姬扬没有劝她,反而是抱来两卷被褥,同她一起睡在内宫殿前。
不声不响地,就这么静静地陪着。
“我后来想,我当时是知道师父不会出来的。”
“那你还一直等”
宫雾低头看着药杵,许久说“这大概是小孩子表达伤心的一种方式。”
月火谷的孩子都早慧早熟,知道哭闹不会得到半点好处。
她猝然要与最亲近的人长久离别,所有的恐惧焦灼都无处宣泄。
睡在殿门前的那一夜,她一直都醒着,紧紧握着师兄的手。
姬扬的手,总是暖的。
后来的日子并不好过。
同门并无排挤欺凌的行为,各个师尊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不会亲此薄彼。
月火谷太穷,大家都在一起扛着苦日子。
谷内上下的生计往来,一半靠病患的自发付账,一半靠他们种制药草,炼丹外售。
上到白发苍苍的老人,下到六七岁的孩童,但凡会走路了便要跟着干活,和农人也没有太多区别。
“我记得,最困难的时候是过年。”
胡丰玉一边打坐调息,一边听她讲旧事,低眉道“是不是太潦倒了,你们连一顿饺子都没吃上”
宫雾有感而发,悲声道“不,那年师祖他们分了我们半头猪。”
是她扛都扛不动的大半头猪
2
师父走后的第一个新年,恰好月火谷把旧账悉数追清,过得很是喜庆。
不仅六宫上下都张灯结彩,还把先前用药草养肥的肥鱼山猪全都分了大半,让各宫都过上个好年。
晒药庭临时变成热热闹闹分年货的地方,有账房先生一宫一宫地叫来主事,按份例让他们各自领走五谷米面,鱼肉赏钱以及等等。
虽说年十这天照例还是要晨功早课,但大部分年轻弟子哪里沉得住气,不是管事人一样争抢着去晒药庭里帮忙提货搬肉,全程有说有笑好生快活。
小姑娘早早在绵德宫里结束晨课,跟着别宫师兄师姐一起去了晒药庭。
账房先生刚刚清点完六珈宫的量,一撇胡子道“你们宫分六十八头山花猪,百尾草药鱼,还有别的我都写在单子上了,不许多拿”
六珈宫的师兄师姐自是欢天喜地应了声,拿了提货单跑回宫里叫人。
“不够不够那么多猪杀都杀不过来,多叫几十个人来帮忙”
“傲霜姐,你说咱们宫里可有大几百号人,够吃吗”
“怎么不够去年才分二十头猪,你不也吃了一海碗”
宫雾哈着气,冻得像个小鸡崽,在队伍里到处张望姬扬来了没有。
“哟,你是昙华宫的吧”账房先生居然能在人堆里看见她,笑眯眯道“今年几岁啦”
“九,哦不,十岁”宫雾始终等不到姬扬,有点怯场“我来领年货单子了”
“你师兄呢”
“他他还在早功。”小姑娘委屈道“我找不到他。”
“来来来,你先拿好,可千万别搞丢了。”账房先生在名簿上签了字,把年货单子撕给她,笑眯眯道“二十尾鱼,半头猪,还有好些山货核桃之类的,够你们两吃啦。”
宫雾踮着脚接过单子,冷不丁被拍了下肩。
“小雾”蔺欺雪笑道“你可得快点去,午时二刻还要去赶师祖的宴会呢。”
“按着规矩,中午是阖宫大宴,晚上再各过各的,”蔺傲霜也笑吟吟凑过来“要不你们晚上跟着我们六珈宫一起过姐姐给你烧四喜丸子吃”
宫雾本听得心动,莫名觉得要给昙华宫长点骨气,谢过了两个姐姐。
“我和姜姜哥哥一起过没事”
“好,姬扬也是的,”蔺傲霜瞧了一眼远处“大过年的还这么练功,就属他天资最好,还一刻都不肯落下。”
月火谷里极是热闹,前有各宫师尊吆喝着徒弟们杀猪剖鱼,后有这些年多受照拂的村民来送上瓜果点心,还邀请他们出谷吃席。
不仅是宫苑里人声鼎沸,一路都有弟子在贴红挂花,在练功庭前铺开红纸拿毛笔写了好些个福字,以及清点花炮爆竹的分量,预备晚上点个倍儿响的闹一闹。
宫雾跟在人群后面,拿着货单边走边回头望,等师兄快些练完早功出来。
可一直等她到了提货的草场前,被臭烘烘的味道熏得直捂鼻子,师兄也没过来。
各宫已有弟子拿竹枝赶着猪陆续回去了,姬扬还没结束早课。
分猪的大娘手拿柴刀,远远瞧见宫雾在四处张望,喊了一声“小孩儿你是哪宫的跟师兄师姐走散了”
宫雾强提勇气凑过去,把供货单递上前,脆生生道“我是昙华宫的,来提货了”
大娘哟呵一声,柴刀剁在案板上,擦了擦手上的猪油看单子内容。
“很不错啊,你们两人能分到大半扇猪肉。”
“来,刚杀好堆在那了。”她反手一指,又道“粮面五谷都在旁边稻仓那,鱼已经给你们栓好了,跟猪一起拿吧。”
宫雾顺着她的手看过去,脸都白了。
大半扇猪架起来比她还高。
她本就来得晚,认识的弟子们都吆喝着扛着年货走了,现在草场逐渐空旷寂静,就剩她独自站在那里。
大娘看得担心,道“你叫人来帮忙扛吧,我还有事,等会要走。”
“要不,我帮你看着这半头猪,你先把零碎东西抱回去”
于是小姑娘背着药篓来来回回跑了两趟,把核桃山鸡花饼小米一样样地背了回去。
师兄寅时两刻去了早课,平日要等到巳时刻才会回来。
可是再拖再拖他们就赶不上师祖的大宴了
她一路不住看着日色,又慌又累。
等到了巳时正刻,草场已经人去猪空,连鱼都悉数拎干净了。
只有大娘守在半扇猪旁边,有点为难地问她师兄什么时候来。
小姑娘眼眶一红,憋着气道“您去忙吧,我在这继续等”
“哎哎,没事没事,”大娘搓着手也是冻得慌“我哪放心把你这小孩一个人扔这”
她在那一刻觉得时间真是漫长,长到像是等了姬扬好几年。
大半头猪肉外翻着晾在一旁,此刻已经热气都已散得干净,看得有点瘆人。
而且大娘还额外送了他们一个猪头,说猪头肉可好吃了。
宫雾不敢看肉,也不敢跟猪对视,急着脸颊红红,冷到不住跺脚。
她都快忘了看日头的时候,大娘一招呼。
“哎,前头那小孩儿是不是你哥哥”
还以为得至少是个二十岁的师兄,哪里想到也是个半大小子
真是的,这宫里就没大人了
姬扬快步而来,遥遥唤道“小雾”
小姑娘倏然回头,见终是他赶来了,立刻把泪意都咽了回去。
“你快来”
“姬扬你快过来”
她踮起脚,大声喊道“巳时一刻了,我等你好久好久啦”
少年快步跑来,一路迎着日光奔向她。
大娘喊来屠夫丈夫,一块给那半头猪穿上绳索粗棍。
其他宫的弟子都是这样扛走诸多年货,但眼前两小孩子似乎不太行。
姬扬掏出师姐留下来的剑,把它放大到能御风而行的地步,很吃力地同屠户一起把猪肉扛到剑上。
大娘看得感慨。
“真是糟蹋了这么一把好剑啊回头你们得好好擦擦。”
“哎,还有十对鱼,我拿草绳拴着腮尾呢,你们也挂上去”
姬扬确认过灵力还能承重,向前一步行礼道“多谢您照顾小雾。”
“你这妹妹真是乖,”大娘温声道“她左等右等都见不到你,也没有哭,就一个人把能扛能背的都带回去了。”
她帮着他们一起把鱼都挂在剑的两侧,顺手还多放了两条自己做的腊肉。
“多吃点,你们两小孩都太瘦了”
等确认那剑能驮着诸多年货腾空而起了,大娘这才松口气,嘱咐道“你们一路小心,我就不送了啊”
“老头子,我们也回家过年去”
少年和小姑娘扶着成堆年货慢慢往回走,穿过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断的云藏宫,经过麻将声同欢笑声一起喧闹的六珈宫。
他们经过张灯结彩的长道,一起回家。
东西太重了,剑都有些承受不住,半路有些摇晃。
姬扬拿半肩顶着剑身,透过果篓缝隙,看见同样用力托举的宫雾。
“师哥,我们还来得及吃大宴吗”
“来得及。”
“我也想贴年画。”
“我给你剪。”
“还要写福字。”
“好。”
她停顿很久,一路扛得汗扑扑,终于不冷了。
现在,这些东西该怎么窖藏,这么大一头猪要怎么切分,她都不怕了。
姬扬回来了,一切有他一起照顾了。
像是走了许久许久,他们走到昙华宫前。
这里尚未有半点过年的痕迹,与其他几宫一对比,显得清冷寂静。
宫雾仰头看向师父亲笔写的匾额,突然道“我今天好像也没有等你太久。”
姬扬望着她,笑容温柔。
“是我回得太迟,以后都早一些。”,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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