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不是开玩笑的。
她说要挖笋, 反手就把树叶变成长锹,专挑雷雨过后的嫩笋挖。
此刻已是入了夜里,虽然和尚没有点灯, 但院落里有月光倾洒, 暮色里几朵灵火漂浮旁侧, 把山雾映得微蓝。
阚寄玄把山泥吹成一盏明黄色灯笼, 唤宫雾拎着照光。
和尚精心养出的大片紫竹,成竹生得挺拔潇洒,嫩笋则是个个青白水嫩。
一看就是挖出来要当天配腊肉爆炒的宝贝, 但凡多搁一天都是糟蹋了成色。
老僧人的笋,两个年轻人都不敢轻易动。
但阚寄玄效率极高,哐哐几下连根刨得扔了一大筐,看得老和尚隔着墙缝蹦话“给我留点”
“老和尚,”阚寄玄皱鼻子道“这样好的雷笋, 你居然不请客人尝尝”
“我也不知道你要过来。”望津念了声阿弥陀佛“你一个魔头, 三番五次找我这出家人蹭饭吃,胡闹。”
宫雾眼尖地看见风筝飞了回来, 快步跑去借了。
老婆婆在专心挖笋, 背对着她道“你那师祖说什么”
宫雾还在拆信,反而是望津和尚又接了话“人家已经备好酥肉米酒, 等你过去吃个痛快。”
“要谢谢你救了姓姬的弟子, 也要谢你带他们进山历练。”
信笺展开,一言不差。
宫雾虽然为这结果感到欢喜, 此刻和姬扬对视一眼, 都觉得诧异。
师门怎么突然解开限制,敢与她往来了
虽然阚婆婆是北魂阙主人这件事外人好像也并不知道。
魂阙入口,乃至魂阙里的动向, 一直以来都被压得严严实实,存在于各种纷乱的江湖传说里。
老婆婆觉得满意。
“你这的土灶连猪油都沾不得,烧什么吃也没趣。”
“我下山去了,你安心念经。”
她拎起竹筐,一扬袖子让大片被翻掘的土块填回原处。
“和尚,你还要在这关多久”
“关到它肯原谅我为止。”
望津平和道“画竹为牢,还能赠你一篮雷笋,也是善缘。”
阚寄玄一嗤,摆手而去。
再下山时他们同样拎着那只夜鸩鸟轻快开道,走到宜飞的地势便各自唤来法器,径直飞向月火谷。
还未靠得太近,姬扬已看见有许多弟子奔跑忙碌,不住地搬运卸货。
“那是”
“那是来送礼的人”他看清弟子们怀中抱着的锦缎糕点,以及山谷外长长车队,语气不善“又是哪家人过来提亲了。”
“你以为,”阚寄玄笑道“你们这个小山谷突然成了仙门之首,今后怕是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宫雾惊异道“就因为那个元贤仙会”
“权势权势,”阚寄玄如教女儿一般温和道“势力一起,权位也就高了。”
哪怕她这个魔教中人,也在几天前就早早收到消息,得知今年元贤仙会爆了两个冷门。
一是西南月火谷意外夺魁,而且成绩远远超过那几个名门大派。
无论是谋断还是法术,都在这场法会里赢得干净漂亮,还当众把南渊那些个冤孽杀了大片。
第二便是东北的关岭山会赢下第四名,强势盖过霸鲸楼、知白观,还赢过了大无相寺。
关岭山会听说是拜胡黄白柳灰的老宗族,只是数百年来低调守关,不怎么来京城。
而月火谷好些从未听说过的月火谷,直接趁着元贤仙会的东风名扬四海
修道中人凡是碰面,都会忍不住嘀咕几句有关这个神秘门派的底细。
“听说这个谷是药王孙思邈隐退的地界每个弟子的投名状都得是起死回生,把白骨救成活人了才能入谷”
“哇你们知道吗,我二姨妈的邻居的小姑子她弟弟就是月火谷的人可牛了,人人都可以分到一颗玉露梅果吃,那可是黑市里价值千金的灵果”
“那小姑娘得是什么能力,才能一刀砍下南渊主的脑袋,还让缎红坊的宗主喊一声小恩人啊”
两大仙门的青睐,元贤仙会的第一,以及无数江湖传说的添油加醋,直接引来一众门派快马加鞭的上门送礼。
还等着干什么,送礼啊套近乎啊
现在还不想办法跟人家混熟一点,将来人家吃肉自己还能蹭到一点汤
也有不少门派是在元贤仙会里与严方疾结下友缘,特此送礼庆贺夺魁一事。
阚寄玄按落蜃气,侧头问“你师祖在哪”
宫雾思忖道“咱们直接闯过去会不会不太好”
“不碍事。”她抬头看向前方“哟,都来接我了。”
云头上,六宫主位都一并迎了过来。
老仙祖立在最前方,对阚寄玄遥遥一拱手。
“先前听闻魂阙剧变,还未见过本尊。”
阚寄玄招了招手,把一篮子笋交给旁侧的小弟子。
“也是路过,既然这小女娃娃想引见你我,碰一面也好。”
老仙祖笑着颔首,引他们三人去牡翼宫一叙。
众人站在高处,不仅可以看见灯火通明的月火谷大半俯景,还能看见山谷之外的高低峰岭。
明明已经入夜了,可山峰高低处都有明灭闪烁的灯火。
不仅如此,如果遥望远方,还能看见天际有多道灵气汇聚而来,同样是乘夜而来的远客。
“我先说明,”阚寄玄揣着袖子道“我这次碰巧过来,是见见我儿子,以及去一趟夜鸩山。”
可不是跟那帮狗腿子一样,特意跑来巴结你们的
“自然,”昊乘子看向姬扬宫雾,面露赞许“这两个孩子都生得钟灵毓秀,今年大放异彩,很为我谷争气。”
“阙主既然挖来一捧好笋,不如尝一尝我们谷里药草喂养的山花鸡,熬一锅鲜笋鸡汤很是健脾。”
阚寄玄坦荡道“你小心我赖在这长住了。”
“那也欢迎。”
长辈们在套近乎聊天,宫雾同姬扬悄悄转到队伍后侧,跟他嘀咕道“师兄,你那个大阵是不是还剩好些个时辰。”
今天过得好漫长。
自中午领了这福气庇佑以后,先是进了一趟珍奇秘境,取到湛蓝火种以后赶路回谷,从黄昏到暮里一直留在夜鸩山上。
“大概还剩四五个时辰。”
姬扬看向天际星辰,声音很轻。
“一辈子也许就这一次,能运数登顶,心想事成。”
“那还来得及许愿。”宫雾笑起来“你想一想,现在最盼望什么”
姬扬静静想了一会。
“可以许几个愿”
“三个吧。”
“第一个愿望大概是希望月火谷能长久兴旺,改变更多弃婴的命数。”
如果没有师父的养育,他未必能活到现在。
月火谷年年岁岁广行善事,值得长久旺盛。
“第二个愿望,希望我们师门三人都能修仙顺畅,同登云阶。”
师父在,你我在,我们都去最高的地方。
宫雾同他一起望向漫山遍布的明灭灯火,问。
“最后一个呢”
“似乎没有太多要考虑的人了。”姬扬仔细想一想,说“希望你的烦恼都消失。”
这句话一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看向她。
“你是不是,有本小册子”
宫雾眨眨眼“你是说记仇的那个”
“当然。”
“一直都在,”宫雾从行囊深处翻出来这个小账本,递到他的面前“你看,哪些人曾经欺负过我们,我都记得明明白白。”
有人故意垄断药源,让月火谷难做啦。
有门派骂她是妖女,还逼上门要她师父杀人证道啦。
或者是把她连同她师哥一块骂,给月火谷泼脏水
零零碎碎大几十条,记得十分清晰。
守门弟子闲着没事天天八卦,吃惯宫雾送来的小糕点以后什么都肯跟她说,瞧见她记小本本也没拦着。
都以为是小女孩闹着玩,谁会真当回事呢。
姬扬看过记仇小册子里的行行字句,询问道“我想把这个给师祖过目,可以吗”
宫雾怔住“师祖应该知道吧。”
“对,但没有仔细记过。”姬扬此刻顺着灵海里的第一直觉往下说,思路非常通畅“天下并不是非黑即白。有善有恶,有恩有仇。”
“从前我们被人看不起,被他们为了面子和地位高低为难折腾。”
“他们欠下的债,我们不能故作大方的一笔抹了。”
宫雾小声说“我一直想讨个说法,可是人太多了。”
先前晦暗的那几个月,来兴师问罪的人太多了。
直到被狐狸一家掳走之前,她都被藏着掩着,不许离开山门一步。
有人要杀她,有人要烧死她,也有人骂她的师父,骂她的山谷。
她一直记得刻骨。
“今天这些来送礼的宗族世家里,未必有先前的那些人。”
姬扬攥紧这本小册子,凝声说“我想拜托师祖发博闻帖。”
博闻帖,是只有登仙之人才能发出的广帖。
凡是有登仙旧迹的宗族人家、门派观庙,都能在祠堂里收到这样一封广为告知的书信。
虽然用起来很是方便,但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慎言,更何况神仙。
也只有蟠桃盛会,或者是贺寿朝拜之类的大日子,才会有神仙用这个法子。
后来渐渐用得多了,也有神仙的坐骑爱宠跑丢了找不到,或者是寻不到转世轮回的恩人,也会借此通告求助。
姬扬突然提出这三个字,乍一听像天方夜谭。
“不可能”宫雾侧身看向被六位宫主拥簇的仙祖,又是敬畏,又是犹豫。
她知道自己身世以后,还是会有暗暗的伤神。
不知道那和尚说的是真是假,可是
可是如果都是真的,她本会是邪魔一样的存在。
她可能早早就死了许多次,在痛恨戾气里长大,最后被召唤她的人所用。
“宫雾,你在想什么”姬扬突然道。
“我”
“你是不是觉得,不值得这样做”
眼前一向温存和蔼的师兄,说话突然变得很有锋芒。
“小雾,你是不是在想,以师祖的地位,以你的出身,不值得,不应该这样做”
宫雾苦笑一下。
“你把自己看得太轻了。”姬扬定定地看着她。
他在今日受到福运庇佑,说什么都贯通心意,不再委婉。
“我早该和你这样说。”
“你吃饭时总躲在最后一排,说话做事小心翼翼,也不敢与任何人争抢。”
“可是宫雾,你是被师父和我一起宠大的,你该有底气。”
“你该有底气成仙登顶,该扬着笑,比任何人都明亮。”
姬扬往前一步,长睫轻垂。
“受委屈了该讨公道,被欺负了得加倍奉还。”
“我们昙华宫的弟子,绝不是内外受气的可怜虫。”
宫雾被几句话劈头盖脸得说懵了,突然很想用力抱住他。
她在这一刻好像什么都不用再顾虑,只要信任他,和他一起往前走。
她看向姬扬身后的许多师姐师兄,顾及着礼数,始终没有伸出手。
反而是姬扬用力擦掉她眼角的泪痕,指腹的剑茧蹭过她的睫毛。
“我想,你应该明白了。”
姬扬松开手,平静地说“我现在去禀报师祖。”
此刻,偌大队伍刚刚落下云头,回到殿内。
修仙人睡眠时间不拘泥于夜间时分,何况现在两位宗主相谈甚欢,弟子们也都小心翼翼陪着。
大伙儿自觉是陪衬,都坐得恭敬规矩,除非师祖问话绝不吱声。
也就在这个气氛里,姬扬自屏风外快步走来,对着平坐的师祖和阚寄玄深深一拜。
“师祖,前辈,晚辈有一事相求。”
涂栩心本在一旁嗑瓜子,闻声坐直许多,面露关切。
阚寄玄看向他身后的屏风,像是透过屏风看到院外的许多弟子。
昊乘子扬起长眉,笑道“你说。”
“晚辈想拜请师祖广发博闻帖,一叙旧怨,二谢广礼,三清谷誉。”
他思路极明朗,寥寥几句把因果讲完,递上师妹写的小册子。
这个时节,绝对是最好的时节。
太多宗族仙门前来结交求友,太多谣言传闻流窜于坊间。
本该就该把旧事一并讲清,广发博闻帖知悉各方,澄清诉明。
昊乘子业已登仙,看事通透,在姬扬开口前就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再看到宫雾亲手记录的桩桩件件,已是沉吟而笑。
有人觉得不妥,一个劲的摇头。
有人觉得太僭越,已经脸色很不好看。
反而是涂栩心坐得平静从容,以姿态撑着徒弟的底气。
老婆婆在旁边听了全程,半是拱火的笑了一声。
“这若是些道貌岸然的门派,早就把姬扬这样的傻孩子给赶下堂去,不许他丢人现眼了。”
“昊乘子,你怎么想”
她一开口,似有若无的议论声登时无影无踪。
这可是北魂阙之主,还莫名其妙成了姬扬的娘
只是,只是这阴阳怪气的,是向着他还是不向着他啊
昊乘子还在翻看书页,半晌才抬起头,不疾不徐道“诸位族老宫主今日恰好在场,不如辩经一番。”
“旧日夙愿桩桩件件,是该一笑了之,还是该悉数算个清楚”
他一发问,立刻有沉不住气的长老快速驳斥。
“我月火谷隐姓埋名多年,一向是和气求同,不与他人结怨。”
“姬扬虽然禀赋过人,到底还是孩童心性,这般不能容人,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是啊好不容易崭露头角,咱们就桩桩件件地翻出旧账,这不是要成了斤斤计较的笑柄”
“仙祖,咱们现在威名远扬八方,大家都抢着过来拜帖结交,以后不会再有这些糟心事情了”
老婆婆听得好笑,自顾自地在旁边吃烧鸡,连骨头也连根嚼碎了,什么都不吐。
昊乘子和缓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长老们脸色大变,几个宫主面露笑容。
“姬扬提醒得很好。”
他已捻出几缕仙气化作墨笔,虚空写画。
姬扬站在近前,第一次看见仙气,本能得微微颤抖。
那是至高境界的存在,像是遥远的一缕梦。
凡人见不到灵符法阵,修道人难以望见真仙,其中滋味亦是相通。
而那一缕仙气是浅金色的。
所有人的灵气受自身资质影响,颜色各不相同,光芒随状态也时圆时锐。
可只有仙气是这样精纯飘逸的浅金色。
是龙凤殿里最耀眼的一抹金,是南天门前的云上光。
老仙祖写画的那一刻里,他如同被钉在原地,怔怔看到最后一笔落成。
然后昊乘子轻吹一口气,仙气便如八方飞鸟般散去,即刻传遍各地仙家的宗祠。
“明仇,谢礼,清誉,此三样,你说得很好。”昊乘子收回仙笔,淡笑道“这北斗福运大阵果然妙极,让你这样韬光养晦的孩子都敢堂前求愿了。”
涂栩心这才出面跪下,提醒道“还不谢恩”
姬扬回过神来,和师父重重一拜。
“多谢师祖”
消息很快就传到人间各处,连带着出过仙家的妖界宗族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如同一挂炸雷,直接轰起好些门派的好梦。
博闻帖
月火谷居然给各家宗族都递了博闻帖
而且还直接说了,旧日结怨的最好一一过来当面陈情,各自清算
各自清算这四个字,听着就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啊
那些个装死的装睡的装糊涂的,收到这帖子哪里还能坐得住
好巧不巧,这帖子是半夜发出,许多宗族的长老直接连夜奔向犯事人的被窝里拽人。
看看看看
当年叫你不要招惹那个小姑娘
现在冤家找上门了愣着干什么,滚去道歉啊,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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