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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征十郎确实变了不是件难事。
难的是我必须在短时间内迅速接受这一现状。
平心而论, 在问出“我们还可以继续在一起吗”的时候,我的脑子还处在一种几乎完全放空的状态。
毛巾被盖到头上我也还是没动, 雨水顺着发丝滴滴答答地打在地板上, 很快从一个小小的圆点扩大成了一片。
我想不通自己刚才怎么就下意识地这么说了。
明明比起直接提议,更好的做法是继续保持沉默,留出足够的时间, 以供自己观察这种变化带来的后果。
甚至, 比起脑子一热的提议,直接答应分手都是更好的选择。
因为眼前的“征十郎”,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个有着和征十郎同样长相、声音、就连用语习惯都一模一样的“征十郎”告诉我,出于某些特殊的缘故, 我所认识的那个征十郎暂时消失了。
“由于他的软弱退让,作为替代, 另一个人格的我出现并接管了这副身体。”
他说明了大致的情况, 甚至为了能够让我更好地了解, 还向我介绍了自己身上体现出来的、与临床医学上常见的双重人格不同的表征。
“征十郎”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听懂。然而当那些逐个的字拼凑在一起连成句子, 又让我觉得自己在听什么天书。
可我知道,他确实变了。
毕竟我能够断言的是,就算天塌下来我的征十郎也不可能跟我开这种“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叫什么”的没品玩笑。
我感到一阵恍惚。
说到底, 这发生的全部是真实的吗
该不会其实只是我在做梦, 又或者在体育馆的某个角落里藏了小型摄像机,正在进行什么人间观察的综艺节目吧
脑子里乱糟糟的, 像是还没学明白四则运算的人被砖头厚的微积分课本当头砸下。
“征十郎”与往常截然不同的表现既让我迷茫无措,又让我很是清晰地意识到, 他说的很可能不是假话。
不会有人间观察的节目组把摄影机藏在体育馆的角落里。
我感觉自己仿佛被人忽然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一半被莫大的惘然所包裹, 另一半却清醒地、抽离于一切地整理着现状, 并将那些我并不想立刻得知又已然可以获悉的信息,全盘塞进我的脑子里。
在稍稍冷静下来一点之后,眼前混乱不堪的现状让我不禁开始思考。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已然发生的事情,那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他中午还在好好地陪我做题
假如现在跟我说话的是征十郎的另一个人格,那我熟悉的那个征十郎又去了哪里
“征十郎”说他消失了,以后他还会回来吗
受到骤然来自外部的巨大刺激,的确有导致精神方面问题的可能。
但即使没有系统性学习过这方面的知识,我也知道多数心理障碍尤其是双重人格这种严重的心理障碍,是绝对不可能在我们分开的几个小时里就能造成的。
我呆愣地站在原地,然后回想起,那些在征十郎身上出现过片刻的、被我注意到却又被征十郎立刻掩盖过去的“反常”。
所以不是没有预兆
可不去探究他人的心伤、、不愿告人的秘密,不去提及他的想回避的话题,希望能在关系变得更好更亲密之后能成为他可以依靠倾诉的对象
效仿父母的方式和征十郎相处,并用以处理我在恋爱里遇到的问题。
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和距离,不去死缠烂打地追问他想隐瞒的秘密,不强迫他事无巨细地告诉我所有关于自己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
做的,甚至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然而现在眼下我正不得不面对的糟糕状况已然揭晓了答案我做的还不够好。
这再明显不过了。
在此之前我应该更关心征十郎的情况,包括他在篮球部里的表现我笃定令征十郎崩溃的主因一定不在我,而出在和篮球有关的方面。
毕竟除了那次闹脾气之外我和征十郎连吵架都没有过。即使征十郎缺乏安全感,我们也还没分手不是吗
我甚至放学的时候才亲吻过他的脸颊
再说,就算不是童话里破解魔咒的真爱之吻,我的亲吻附带的精神免疫特指恋爱方面的伤害也不能在三个小时内就失效吧
所以问题一定出在篮球上毕竟在征十郎心里,篮球可是能跟我相提并论的存在呢
而且下午放学时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征十郎,在和我分开的三个小时里,他一直在篮球部训练。
排除征十郎那个无良父亲跑来学校给他儿子一剂猛药的小概率事件。可能性最大的、会成为征十郎人格转换导火索的外部因素,就只剩下了来自他非常重视的篮球部的刺激。
今天下午训练的时候绝对发生了什么
我认为自己的当务之急是必须搞清楚这个问题。
刚才给黄濑发了消息,过了这么久他应该看到了吧
总算整理出头绪,我长长地呼了口气。
希望放在包里的手机没有进水,就算进水了也至少让我看看有没有消息回复过来。
我一边想着,感觉脑袋慢慢地开始变得有些昏沉;一边想从已经湿透的书包里拿出手机。
我低下头,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脑袋顶上滑落下来。
不算重,但有些分量,白色的一块。
接着从我前方伸出了一只手,捞住了它。
毛巾
我愣了下,这才记起起刚才“征十郎”说让我擦擦头发。
对了
在搞清楚篮球部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之前我面前还有个新的征十郎啊
我是为什么会提出继续交往的请求呢
思考的问题兜兜转转再次回到原点。
我试图搜寻记忆找出刚才那一瞬间萌发冲动的原因。
结果却被打断了。
“你是想感冒吗”站在我面前的“征十郎”在沉默了一阵后终于又说话了。
我慢吞吞地仰起头,视线朝他探去,看见他立刻绷直了身体,硬生生地止住了像是要向后再退一步的动作,以及脸上不太好的神情。
这态度就宛如我是什么被诅咒与剧毒缠绕、普通人一触即死的魔女似的。
就算不认识了,也没必要这么排斥我吧
我有些伤心地想着。
我的征十郎才不会这么对我。
从最开始他就不可能放着我的消息一个小时不回,更不可能让我淋雨。
他果然不是我的征十郎了。
说想要和他继续交往的我现在就跟个小丑一样
不过说起来既然都这么排斥我了,那为什么还要答应我继续交往的请求
这人在想什么啊
我止不住地发散思维,然后,体育馆内的细小雨声中多出了一声长叹。
“哗”的一下,我的眼前被一条白色的毛巾遮挡,骤黯的视野和突如其来的触感让我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避,然而却被人抓住了毛巾两端,动作并不温柔但也不算粗暴地拦了下来。
“别动。”
“征十郎”拿着毛巾包住我的一绺头发,一边按压里面的水分,一边说着。
他的语气一点
也不温柔,甚至带着些许居高临下命令的意味。
很少有人有立场有资格这么跟我说话,这不免让我有些抵触。
我晃了晃脑袋甩落盖在头上的毛巾,重新找回正常的视野。然而这样的举动显然招致了不满。
“征十郎”拧眉看着我,盖在我头上的毛巾只是被我抖到了颈后,而他也没有松开抓着毛巾两端帮我擦头发的手。
于是相当莫名的,我突然陷入了一种被他圈住的微妙境地之中。
我垂眼看着他的手,沉默,沉默,再沉默。
然后抬头。
果不其然看见“征十郎”眉间的痕迹更深了。
不喜欢就放开啊
我不免地有些恼火,可是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他还是在帮我擦头发,一言不发地。
我在雨里淋了太久,头发湿得相当彻底。我的头发长度平时就算是用吹风机也要吹上二十分钟才能勉勉强强吹干,一条毛巾当然不够用,它很快就被彻底浸湿了。
我看着那条变得湿哒哒的已经不再有用的毛巾,又抬头看了看“征十郎”。
他也默然了几秒,然后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那样,闭了闭眼。
“要不要干脆去清洗一下”他忽然问我。
清洗是说洗澡吗
我这才想起篮球部这种体育社团不仅有更衣室,还有淋浴间。每次早上下午训练回来征十郎都会在部里先把自己整理干净再来找我。
现在大概已经七点过了,这个时候想来更衣室那边都已经没人在了。
借用一下淋浴间应该也没事吧
但我不能这么快放心,我还得多问一句“你可以帮我在外面守、守着吗啊嚏”
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毫无疑问,这是感冒的前兆。
我确实需要赶紧让身上暖和起来了。
“可以。”
“征十郎”答应了。
我有些意外,却又没有那么意外。
因为他说过,他是“赤司征十郎”。
改变的是性格与对我的态度,失去的是只关于我的那部分记忆。
至于其他的方面他的学识,他的礼仪,他的教养,他对某些事物的看法在刚才的对话里,其实都没能让我找到更多的不同。
他的确是征十郎。
可失去了有关于我的记忆的他,还能算是我的征十郎吗
我不知道。
庞然的迷惘甚至让我想要从这个令人难过的问题前逃开。
可我知道自己逃不了太久,我总该面对现实的。
“那就麻烦你了”
我有些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谢谢。”
“不用,是我考虑不周,应该先照顾你的身体才对。”
他这么说了一句,忽然露出了与之前的漠然截然不同的体贴。
我的鼻子一下就酸了,又有些想哭。
明明就在面前,可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不属于我的另一个征十郎了呢
我不理解,可现实摆明了在说“你得接受。”
我跟着“征十郎”穿过体育馆的侧门和走道。
篮球部的淋浴间在更衣室的里面。
“征十郎”打开门,将我挡在身后,让我稍等片刻。
保险起见他还是需要确认里面有没有人。
好在很快他便完成了这项工作,走过来将门彻底打开,对我说“进来吧。”
然后我字面意义地一步一个湿漉漉的脚印,带着些许愧疚地走进意外还挺整洁的更衣室。
我看着“征十郎”从他的储物柜里拿出沐
浴露和洗发水。
他的动作无比娴熟,就宛如同样的动作重复了几百次事实上他也确实重复了几百次。
毕竟他就是赤司征十郎没错。
只是不记得“须王莉绪”了而已。
“替换的衣服怎么办”我吸了吸鼻子,听见他问,“不介意的话要穿我的吗是干净的。介意的话我可以去开烘干机把你的衣服烘干,但是这个可能就需要你多在淋浴间待一会。”
“穿你的吧”我想也没想就选了前者,接着后知后觉地就有些后悔更准确地说是害羞。
因为对我来说这个“征十郎”不仅是被我喜欢了两年的征十郎,同时他还是一个和我互相都有些陌生的对象。
虽然莫名其妙地达成了将恋爱关系继续维持下去的共识,可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
甚至看他的表现,他还有点排斥我。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生气。
那他之前干嘛不拒绝呢
我气呼呼地在“征十郎”把衣服递来时改了主意。
“我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吧。”我委屈得眼眶和鼻子一起发热发酸。
“征十郎”将衣服递给我的手一顿“”
“好吧。那你之后把衣服换下来放在这里。”
他居然没什么意见地迅速接受了我的变卦,又拿来一个衣篓。
“嗯”
见他态度良好,我又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突然发脾气难为他。
我带着衣篓毛巾和洗护用品走进淋浴间。
学校很重视篮球部这种强势社团,这里面甚至装了浴霸和暖风。
淋浴间的地板是湿的,刚才帮我准备东西时,“征十郎”还把这里面又冲洗了一次。
他的细致甚至让我产生了他是不是其实不讨厌我的错觉,可很快我又想到,他会做这些可能只是出于他的教养,换做是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淋过雨的女生,征十郎也许都会帮她一把。
我抿了抿唇,努力抑制住悲观的情绪,脱下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
然后我恍然意识到,内衣怎么办
这个一定不能往里面放啊
等下洗干净,然后借吹风机吹一下吧应该不会太难干不过这里有吹风机吗
我想了想以往征十郎训练完的头发状态,似乎都是半干的,他是短发随便拿毛巾擦一擦就好。
淋浴室的门装着能见度很低的毛玻璃,不过还是能看见征十郎红红的脑袋。
“那个”我敲了敲淋浴间的门,“征”
想要喊名字,却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
称呼该怎么办
我又想到了一个从来没想到过的问题。
继续叫征十郎
还是重新改口叫“赤司君”
“征、阿征”
最后我选了折中的办法。
“我在。”门外立刻传来熟悉的嗓音。
就跟从前我坐在后排每次用笔戳戳他的后背,他都会马上回应我那样。
“你们有吹风机吗”我问。
“有。”他说。
“可以拜托你拿给我吗”
“你要在里面用”
“嗯”
“想吹头发的话建议你还是出来,虽然插头离水很远,但里面没有做干湿区分离,使用电器会有点危险。”
“我没有要吹头发”我咕哝着。
“什么”他显然没听清。
“我要吹衣服。”
“衣服”他的声音里满是困惑,随后很快,他就意识到了我在说些
什么。
“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没等太久,淋浴间的门被敲了敲“吹风机拿来了,就放在门口。你把制服换下之后也放外面就行,好了记得叫我。”
我重新穿好湿掉的衣服,听到他脚步声远离,将门打开一条缝。
吹风机甚至就被放在门缝的位置。
我拿起自己需要的东西,然后鬼使神差地探头往更衣室里看了一眼。
征十郎走到了离淋浴间最远的角落里,背对着这边。
难怪他要我叫他。
于是我又默默地缩回了脑袋,脱下制服放进衣篓,接着把衣篓推了出去。
“我换好了。”关上门后,我又敲了敲门作为提示。
又过了一会,我看见毛玻璃上再次映出了征十郎红色的脑袋。
看这块颜色不断移动的位置,我得以知道他在刚才弯下了腰,然后端着衣篓走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在浴霸和暖风里的缘故,我没有再感觉到刚才那种令我止不住颤抖的冷。
打开热水,挤出沐浴露。
最喜欢的柚子的苦香味,立刻飘散开来。
我又想哭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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