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亭远接到同僚相邀, 去他家别院品茶鉴画。
因还算谈得来,顾亭远欣然赴约。
初时一切如常,直到他吃完一盏茶, 忽觉脑袋发晕, 整个人直往下坠。
视野旋转, 所视之物皆横过来,顾亭远后知后觉, 他喝的茶水加了料
视野尽头出现一双绣花鞋,踩着草尖, 缓缓朝他走过来。不好,顾亭远暗道。
但已经迟了, 他的意识陷入沉寂。
再醒过来,他已经换了个地方。不在明朗的花园中了,而是身处一间厢房里。
他尚未完全清醒, 便听到耳边传来幽幽的啜泣声。一瞬间, 如遭雷击, 浑身僵住
“顾兄, 你, 你也太荒唐”一个气愤无比的指责声传来。
顾亭远缓缓转动视线, 看向床前。他那同僚站在床边, 睁大眼睛看着他。旁边,站着一向与他不睦的冯文炳。
冯文炳摇着扇子,神情嘲笑又幸灾乐祸, 咋舌道“还以为顾兄是多么风清朗月的人物,原也如此卑鄙下流。”
“你怎能趁我离席, 便欺我族妹”同僚指着他, 手颤抖着, 一脸的痛心和失望。
顾亭远看看两人,又看看自己。他身上的外衫已经不见了,此刻只着中衣。
他慢慢坐起身,看向床的另一侧。只见一个年轻的姑娘蜷缩在床角,衣衫不整,低头垂泪,似是受到了欺凌。
这一瞬间,顾亭远明白了。愤怒如野火燎原,在他心底迅速烧成一片火海。
他骤然转头,看向同僚“你陷害我”
“顾兄,此人言否”那位同僚听了,顿时一副愤怒模样,指着他道“你说我陷害你,但是谁趁我离席,拐了我族妹至此,又是谁做下禽兽之事难道这些,还能是我逼你不成”
顾亭远此刻脑袋还有些昏沉,他微微闭眼,回想失去意识前的情景。
“我什么都没做。”他重新睁眼,就要下床。
然而,身后传来一股力道。
那衣衫不整的姑娘揪住了他的衣裳,低头垂泪“你,你要对我负责。”
负责别说他什么都没做,不可能负责。就算真的着了道儿
顾亭远眼底一深,微微用力,拽回自己的衣角,下床。
“顾兄,你此是何意”同僚一脸怒容,拦在他身前,“你欺负了我族妹,就想一走了之不成”
顾亭远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冯文炳,脸上冷然“你们要如何”
他怀疑此事不仅是同僚,还有冯文炳的手笔他与这同僚一向没什么争端,何以会设下此局,陷害于他况且,怎么会这么巧,恰被冯文炳撞见
“给我族妹一个交代”同僚道,“写纳妾文书,妥善安置她”
纳妾顾亭远心头大怒,他与宝音近来关系脆弱,本来宝音便嫌弃他当了官,给她带来拘束,还“招蜂引蝶”“不老实”。
若是纳了妾,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不可能”他直言拒绝。
这时,冯文炳开口了“我知道,顾兄惧内。若是纳一房年轻貌美的妾室回家,家中母老虎定然不干”
“慎言”顾亭远喝斥。
冯文炳挑挑眉,转口道“不若我给顾兄出个主意。养做外宅,如何”
同僚一听,也赞同道“这个办法好,不辱没我族妹。”
被提及的姑娘,一言不发,只是缩在床上,低头垂泪。
冷笑一声,顾亭远道“不可能”
“顾亭远,我给你脸,你可别不要脸”那同僚脸色一变,“你欺辱了我族妹,还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告诉你,你别想
”
顾亭远今日若不给出个交代,他别想走出这个门
一身中衣,连外衫都被扒了的顾亭远,脸上涌出受辱之色。
“来人,备笔墨”见状,同僚扬声道。
很快,下人捧着笔墨进来。
墨已经研好了。
“顾大人,请吧”同僚一指桌边,斜眼看过来。对上顾亭远的神色,他一愣,气势弱了三分,视线不自然避开。
顾亭远收回视线,看向冯文炳。只见冯文炳正摇扇浅笑,显见是春风得意,好不快活。
“如果我不写呢”他道。
同僚道“大家都为皇上办差,念在同僚之谊,倘若顾兄好好安置我族妹,我自奉上大笔嫁妆。若顾兄翻脸不认人,在下也只好叫来顾夫人,让她来评评理了。”
叫宝音来只想一想,顾亭远就有了杀人的心
“好,我写”他从牙缝里挤出来,脚步沉重地走向书桌。
同僚看向冯文炳,冯文炳对他点点头。看着一脸受辱模样的顾亭远,手里的扇子摇得愈发悠然闲情了。
顾亭远写下纳妾文书,并按照同僚的要求,补充了前因后果。
这份文书就是他的把柄,谁拿着这份文书,就是扼住了他的喉咙。
“衣服还我。”写完,他扔了笔,冷冷道。
同僚叫下人把衣物还他。
冯文炳笑道“顾兄好生无情。刚还跟人温存,这时连看都不看人一眼。”
同僚立刻道“顾兄,你刚才还说好好待我族妹”
顾亭远看也不看两人一眼,大步离去。
等他走了,同僚将文书双手递给冯文炳,苦笑道“冯兄,这下我可把姓顾的得罪狠了。”
冯文炳接过文书,挑眉欣赏两遍,然后折起收好,抬眼道“放心,答应你的事,忘不了。”
两人闲谈几句,冯文炳便告辞了。
只是,他还没出门,就见下人匆匆跑来,喊道“不好了”
“什么事”冯文炳皱眉。
下人先对他行了一礼“冯大人。”然后看向他旁边的主家,惊慌道“顾大人在门口自裁了”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相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不敢置信,忙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下人才说起来。
顾亭远走出大门,在街上站立很久。
周边人来人往,但他一动也不动。神情是心灰意冷,叫人好不奇怪。
来来往往的人都不由得看他,只见他忽然举起手,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出现在他手中,他用力朝胸口刺下,嘶声喊道“苍天不公”
见他要寻短见,行人大惊,忙制止“不可”
“小伙子,不要想不开”
离他近的,直接撞过去,夺过他手里的匕首。
但匕首还是刺破了他的胸口,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襟,众人见他脸色惨白,以为他受了很重的伤,忙问道“小伙子,你怎么样”
“送医馆快,送医馆”
顾亭远如同失了魂魄一样,手里匕首“叮当”落下,他口中喃喃“逼良为娼逼良为娼”
众人听得此言,都很惊异。这是什么话
他年纪轻轻,怎么就被人逼良为娼了况且,他还是个男子呀
就听他口中继续低喃“我堂堂探花郎,翰林院编修,皇上信重的臣子,竟”
“什么”
“还是个官儿”
众人听得惊异不已,既是如此,怎的就“逼良为娼”了
因此问道“这位这位大人,是谁
逼得你如此,不得不自寻短见”
莫非是官场上的黑暗撞见这种事,众人不禁兴奋起来。
但顾亭远一个字都不说,只摇头道“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好似受到莫大委屈,心灰意冷。
热心的路人架着他,把他送到医馆。
留下的人,看看地上迸溅的血迹,又看看他之前站立的门前,有识字的便道“江宅。”
“这位江大人,是什么来头”
“堂堂探花郎都被逼得自寻短见,令人唏嘘。”
冯文炳二人出府时,正瞧见路人对着府门指指点点,顿时脸色不好看。
“他怎能如此”冯文炳咬牙切齿,扇子都合起来了,没心思再摆弄。
那位同僚则有些慌“他不会有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冯文炳扭头喝斥道,“那厮奸猾,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寻短见,他没有事,咱们就要有事了”
若是处理不好,便是逼死官员,影响甚差
“那怎么办”同僚慌道。
冯文炳脸色难看“我怎么知道”
谁能想到他忽然来这一招叫人措手不及,想不出应对的法子
若说他强迫民女不成,被逮住后先下手为强,又不很可信气人,气煞人也
冯文炳气得,抬脚就走,只留下那位同僚,一脸慌张和不安。
顾亭远被送到了医馆。
因他在街上伫立良久,被行人注视,寻短见时被阻拦及时,胸膛虽然被刺破,但伤势不重。
“寻短见为何”医馆的老大夫好奇问道。
热心的路人就解释道“咱们也不知晓。只知道他乃上一届的科举探花郎,不知怎的,从江宅出来后,就开始寻短见,口中喊着苍天不公。”
年纪轻轻的,遇上什么事,竟这般想不开老大夫给他包扎完,说道“你若是被欺负了,先去告一告。告不赢,再寻短见不迟。哪有告都不告,就自裁了的”
好事的路人也劝道“你不是官儿吗你告给皇上,让皇上评理。天下这么大,再大的官儿,也大不过皇上。你若是冤枉的,皇上就能给你平冤了。”
顾亭远的脸色终于缓过来几分,挣扎着下地,拜谢几位路人“多谢诸位救我性命。”
“客气什么,咱们都看不惯仗势欺人之辈。”路人纷纷摆手。
热心肠的路人把他送回了家。
回到家中,陈宝音得知他居然受伤了,吓了一跳。
好生谢过救命恩人,以及好心的路人。
“你伤怎么样痛不痛”送走恩人们,陈宝音忙关切地走到床边,脸上满是惊慌之色,“你不是去赴同僚的约,去喝茶鉴画吗怎么弄成这样”
顾亭远望着她,说道“他们算计我。”
把自己被迷晕,醒来后如何,被逼着写了纳妾文书的事,告知给妻子。
“我没脸回来见你”
话没说完,脸上骤然一痛,陈宝音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回荡在房间里。
陈宝音脸上涨红,指着他道“你,你为这事,捅自己一刀”
顾亭远捂着脸,低头不说话。
“我是那种冤枉你的人吗”陈宝音看着他,不由得倒退两步,又气,又伤心,眼泪泉涌似的,“你既是清白的,我岂会不信你岂会信不相干的人,跟你为敌的人我是蠢的,是笨的,是跟你有仇,才帮别人害你”
她太伤心了。
顾亭远宁可捅自己一刀,也不先回家跟她商量。她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儿
“我知道,我出身不好。”她亦心灰意冷地道,“你瞧不起
我没读过书,你当了官,我也不能帮你什么。可你,你这样看我”
她心里难过不已,眼泪流得凶,哽咽道“我配不上你,你休了我罢”
他都这样看她了,宁可给自己一刀,可见她在他心里是什么蠢样陈宝音跟他过不下去了,她才不跟一个瞧不起她的男人过日子
顾亭远几次要开口,都没能找到机会。终于等她说完,他才道“我不敢赌。”
“赌什么”陈宝音抬起眼,讥讽道“赌我蠢还是不蠢”
顾亭远挣扎着下床,去拉她的手。
没拉到,他握了握空空的手心,慢慢坐在床沿,说道“我没有嫌弃你,也不曾瞧不起你,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陈宝音冷笑一声。
“你嫁给我,乃情非得已。这些年来,我没给你过几天好日子,不是让你生气,就是让你拘束。”他脸色发白,“今天出了此事,我担心你生气,带着安儿走。”
他抬头看着她,神色祈求“别走,别离开我。”
陈宝音呆呆地站在床前,嘴巴微张。
他担心她生气才不敢赌不是嫌弃她,认为跟她说不清楚,才索性给自己一刀
“你,你再娶不就好了”她低下头,咬咬唇,“再娶一个,还能给你生女儿。”
他一直想要个女儿,但陈宝音不想生了。
太疼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再生一个。幸好她头胎生的是个儿子,没给他断了香火,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再生一个。
顾亭远听了她的话,心里一痛,起身去捉她的手“我要女儿做什么,我谁也不要”
他身上有伤,陈宝音挣了一下,没挣开,就没有死命挣扎,由他抱着了。
“你少甜言蜜语你就是嫌弃我”她咬他肩膀,又落下泪来,“你捅自己干什么,要捅也捅那个姓冯的王八蛋”
顾亭远没跟她说,这都是他算计之后的决定。
他怕她嫌弃他心思深,她本来就觉得追不上他,若知道他擅于算计,怕要跟他离心。
“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我对天发誓。”他说道,“能够娶到你,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
“哼,那是,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没命了”陈宝音说。
顾亭远却道“在你救我性命之前,我已经见过你,对你心生倾慕。”
“什么”陈宝音惊讶,推开他。
顾亭远低头看着她,轻声道“正因如此,我才常去陈家村,才会遇到落水的孩子,被你救上来。”
陈宝音惊得睁大眼睛“你从来没说过”
顾亭远看着她惊讶的样子,心中很是后悔。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明明对她一片倾心,为什么她却不知道这都是他的过错。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他拥着她在床沿坐下,缓缓叙说起来。
陈宝音才知道,他竟没有说谎,也不是在编瞎话哄她,竟是真的早就对她一见钟情
她有些得意,喜得绷不住嘴角,眼泪也不流了“难怪成亲那天,你笑得跟黄鼠狼似的。”
顾亭远偏头看她,眼底深情,又有些小心翼翼“那,你呢嫁给我之后,可有喜欢我”
陈宝音低着头。
本来不好意思说。但他都说了,她若是藏着掖着,未免不敞快。
于是低声道“嫁给你时,就喜欢你了。”若非喜欢他,哪怕流言蜚语再甚,她也不嫁他的。
顾亭远闻言,如闻天籁“当真”
“呸”陈宝音啐他一口,“想骗我说两遍做梦”
顾亭远不在乎,喜得傻了,只知道咧嘴笑。
“
你真是”陈宝音觉得有些没眼看,但很快“扑哧”一笑,挨他近了些,轻轻偎着他臂膀,说道“姓冯的居然算计你,我跟他没完”
她打算找机会捅姓冯的一刀。
法子都想好了,就说姓冯的非礼她,她是为保清白
“多谢娘子。”顾亭远揽住她道,“不过,我先收拾他。若我收拾不了,再请娘子帮我。”
陈宝音拧他腰窝“行吧。”
此事传得很快,拜顾亭远那番“逼良为娼”“苍天不公”的嘶喊,此事很快传遍了京城。
皇上自然也得到消息,考虑到他身上有伤,特意出宫来看他。
“究竟怎么回事”他问。
这是他很看重的臣子,素来机敏有加,怎么会使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顾亭远如实解释了那日的事,然后道“我不想跟夫人有纷争。”
他当然可以安然完好地回家,跟宝音解释。宝音只是脾气烈,并非不讲理的人,会信他的。
但,两人难免有些不愉快,而顾亭远不想那样。
皇上听了,若有所思地道“值吗”情,竟如此重要
“回皇上,于臣而言,值得。”顾亭远恭敬地答。
皇上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坐了一会儿,就回宫了。
回宫之前,想到什么,在街上买了些民间的小玩意儿,才回了宫里“去延春宫。”
年轻时,他与皇后的感情也很好。
此事在京城愈演愈烈。
堂堂探花郎听闻还是寒门出身居然被人欺负的当街寻短见上至八十老人,下至街边孩童,都听闻了此事。
不论高门大户,还是平头百姓,亦都谈论此事。
姓江的那位,已经不敢出门了,门口常常被人扔石子、烂菜叶,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他后悔不已,硬着头皮登门冯家。
“冯兄,该如何是好”他唉声叹气道。
冯文炳的表情也不好“回去等着”
他已经被家里骂了一通,很是没脸。这事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他,但是明眼人都猜是他他一向与顾亭远不睦
冯家乃官宦之家,出了这事,非常丢脸。把冯文炳教训一顿,而后放出新的流言,试图扭转局面。
当日之事,乃是顾亭远做戏,原是他强迫同僚之妹不成被捉到把柄,故意使出此招,倒打一耙。
但效果并不好。仿佛有另一拨人,在搅浑水。
“混账”冯文炳到处遭受异样眼光,恼怒不已。
顾亭远受伤,亲近之人都登门探望,但他才不会替冯文炳掩盖,谁问都说。于是,翰林院最先知道,这事里头怕有冯文炳的手笔。
冯文炳解释不清,一个头两个大,急得上火。祸不单行,他疏忽大意之下,差事出了些许纰漏。
恰逢皇上心情不好,一顿大发雷霆,把他贬出翰林院,发配去偏远地方上
冯家没捞他。
他名声臭至此,留在京城也不是好事,不若离京躲几年再回来。
冯文炳心有不甘,却无他法,不得不离京。
离京这日,顾亭远特意早早出城,在城外等他。
“你来做什么。”冯文炳看到他,脸色沉冷。
顾亭远挑眉“答谢你。”
虽然冯文炳差点害了他,但利用这次机会,他与宝音解开心结,如今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不知多幸福。
“答谢”他一番,恶心恶心他,不是很好
“你少猖狂”冯文炳当然看出他在恶心自己,脸色沉郁,“等我回来”
说完,不等顾亭远说什
么,唰的遮上车帘。
马车重新驶动,越行越远。
顾亭远目送马车远去,心中暗道,你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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