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心情好,唐臻这觉睡得格外香甜,睁眼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他怔怔的望着床帐,颇有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
直到手指摸到与惯用的锦被完全不同的触感,唐臻才捋清思路,抱着披风深深的吸了口气,恨不得就此长在床上和披风永不分离。
账册与库房的事在昨日算是有了交代,伴读皆因办事用心得到太子的赏赐,早先因为推脱,惹怒太子,不得出现在太子面前的禁令,自然也不必再遵守。为了证明他们依旧是太子近臣,已经与太子和好如初,梁安、陈玉和胡柳生特意赶在天还没彻底放亮时进宫,早早的来给太子请安。
可惜太子殿下完全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巳时,因为睡眠充足显得容光焕发的太子殿下,终于出现在又困又饿的伴读面前。
唐臻依次打量他们萎靡的面容,诧异的挑起眉毛,随口问道“你们昨夜去做什么坏事了”
伴读比唐臻还要惊讶,纷纷用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的震惊目光回视唐臻。
陈玉坐立难安,忍不住反问,“夜里能做什么坏事”
唐臻陷入沉思。
太多了,他不知道举例哪些才不会令伴读觉得奇怪。
“既然是坏事,殿下千万不要去做。”梁安尴尬的握紧拳头,语气越来越急躁,“夜里的坏事,白天也不是好事,殿下都不能做”
胡柳生转了转眼睛,补充道,“我们也没做坏事。”
岑威的表情逐渐微妙,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开口。
他觉得太子口中的坏事与伴读口中的坏事,似乎不是同一件事。
上菜的宫人及时打破越来越诡异的氛围。
托施乘风的福,自从他送了个擅长做暖锅的厨子给唐臻,东宫厨房日渐挣脱名为摆烂的枷锁,做惯养生菜的厨子纷纷拿出独门绝技,只为得到太子殿下的半句赞赏。
因为今日的早膳已经接近午膳的时间,菜色完全按照午膳的标准准备,主食也格外丰富,不仅有米饭和烙饼,还有三种不同的米粥、小馄饨和豆腐脑。
唐臻原本在甜咸之间没有特殊的偏爱,吃了程守忠偷来的糖之后却突然爱上甜味,在豆腐脑中狠加了两勺糖,立刻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
他抬头看去,笑道,“岑卿第一次陪孤用膳,由你定今日的魁首。”
岑威谨慎的没有开口。
梁安解释道,“前段时间殿下喜欢吃暖锅,每次吃得开心都对厨子另有赏赐。东宫不只有擅长做暖锅的厨子,偶尔也有其他菜色能得到殿下的青睐,久而久之变成现在这样,每日都能评出个菜色魁首得赏。”
岑威低声道谢,依次品尝每道菜和主食,最后选了烤羊腿。
唐臻对此没有半分意外。
果然是肉食动物。
用过午膳,唐臻照常去院子里散步,他正式通知陪在左右的伴读,要将库房分为私库和内库。
从昌泰帝的库房中划分给他的东西都归入内库,由东宫外的羽林军看守,唐臻亲自收着账册。其他物件归入私库,等东宫换了新的仆人,再从这些人中寻找合适的守卫,账册交给陈玉和梁安。唐臻倒是想端水,然而他的私库再怎么大,也不至于让五个伴读忙活。
陈玉细致、梁安圆滑,也是跟在太子身边最久的人。特意没算上胡柳生,哪怕将来施承善回到东宫时想要染指私库,唐臻也有话说。
岑威刚好站在梁安和胡柳生之间,感受到他们对彼此深刻的羡慕,他不动声色的退后半步,对唐臻道,“殿下对仆人有什么要求”
真正能用的得心应手的人,必须得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资源去培养。唐臻没指望任何人能将这样的人才送到他身边,即使有,他又如何保证这样的人才究竟是对谁忠心
所以他基本没怎么思考,随口敷衍道,“长得好看点吧。”
哪怕是花瓶,起码养眼。
岑威的脚步忽然变得迟疑。
难道他的感觉出现差错,殿下口中晚上做的坏事与梁安等人口中的坏事是同一件
片刻后,岑威做出决定。
尽量给殿下找些容貌清秀、手脚勤快的小厮。
午后,绍兴侯世子亲自前来,送上请帖。
再有五日,是他一十一岁生辰,邀请唐臻等人去京都总督府赴宴。
“祖父数次催我回去,即使我舍不得殿下和诸位,生辰之后恐怕也不能再拖延。”绍兴侯世子摇了摇头,满脸还没玩够的怅然。
唐臻与施乘风无冤无仇,也不想自找麻烦,当然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立刻应下赴宴的事,还专门问了时间。
他懒得去琢磨太子殿下在施乘风眼中配不配压轴出现,反正也是给面子,不妨给的彻底些。
以他目前的情况,无论如何都立不起来,何必故意拧巴,看得所有人都觉得别扭。
岑威主动道,“我先进宫接殿下,再随殿下赴宴。”
陈玉动了动嘴唇,没有开口。
他手中有能调动的人,但论起本事肯定不如岑威的亲兵,又不好早早的凑到太子身边,显得太子声势浩大,毕竟是绍兴侯世子的生辰。
绍兴侯世子笑着应是,告诉唐臻的时间便是正式开宴的时间,给足了太子应有的排场。
梁安见状,玩笑似的道,他在宫外的住处只与总督府隔半条街,要早些去赴宴,给施乘风做门童,讨个红包买糖吃。
施乘风果然受用,当即与梁安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怂恿梁安将来去浙江找他玩。
平安在陈国公府等到酉时三刻,终究还是忍受够了燕翎深沉的脸色和肆无忌惮爆发的脾气,沉默的离开陈国公府。
从前太子和陈国公世子也不是没闹过矛盾,仅他所见,为此患得患失,坐立难安的人从来都只有太子殿下。陈国公世子的脸上始终噙着令人看不透的笑容,游刃有余的应对殿下各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掌握两人之间的距离。
然而从昨日到今日,漫长的十一个时辰里。
平安眼睁睁的看着燕翎从原本的每隔个时辰,收到太子的赔礼,情绪稳定的变糟,再到彻底爆发,几乎将书房变成废墟,举着长剑冲到演武场发泄出怒气。
哪里还有半分世家贵公子的模样
平安甚至觉得对方看似舞得像模像样的长剑,实则软绵无力,只是徒有花架子而已,别说是天生巨力的梁安,哪怕是整日书不离手的陈玉,也未必不能胜过燕翎。
他陪着燕翎在演武场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冷风,因为困顿而显得迷蒙的脑袋终于清醒过来。
昨日亲自来给燕翎送第一份赔礼,是因为想要带燕翎回东宫,在太子殿下面前博取贴心的印象。
如今十份赔礼已经送完,既没有第十一份赔礼送到,燕翎也没有任何要进宫的意思,他还留在陈国公府做什么
不如回去安慰太子,顺便提醒殿下,昨日的赔礼过于敷衍,不可能令陈国公世子消气。
回宫的路上,平安再度想到太子。
以他对太子的了解,现在十有正在为赔礼送到陈国公府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信而患得患失,甚至有可能为此躲着宫人偷偷抹眼泪。
平安长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这又是何苦
明明那么在意陈国公世子,偏偏还要惹人生气,平白坏了情分。
“公公。”平日里伺候平安的小太监守在距离东宫大门不远的地方,见到平安,立刻小跑迎上来,下意识的攥紧平安的衣摆,可怜巴巴的道,“东宫真的要再换批宫人吗我不想离开公公。”
话音未落,小太监已经哽咽的落泪。
平安摸了摸小太监的头,忽然想起往事。太子殿下如同小太监这么大的时候,也会因为宫人的来来去去泪流满面。
当时他是如何应对
未免殿下真的对那些宫人生出依赖的心思,平安故意每隔三个月就换批宫人,持续两年,确定太子对身边的陌生人充满防备和疏离,才逐渐放缓换宫人的频率。
所以平安发现太子刚认识陈国公世子就表现出足够的亲近和信任,立刻有了新的念头。
他护不住太子。
陛下也不能。
不如将乖巧的太子交给别人庇护,为他和陛下换条后路。
太子很喜欢那个人,发自内心的依赖对方,非但不会痛苦,反而会因此有安心的感觉。
他没有做错。
平安苦笑,看着周围数十年如一日的宫墙,忽然生出物是人非的感觉,连语气也变得沧桑了起来。
“放心,我会将你留在身边。”他摸了摸小太监的头,让小太监先回住处。元宝脸上立刻扬起灿烂的笑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平安,连蹦带跳的离开。这是在死气沉沉的东宫中绝无仅有的活泼,连太子殿下都不曾如此肆无忌惮的表达欣喜。
平安站在原地目送小太监的背影彻底走远,脚步再次变得坚定。
开弓没有回头箭。
太子已经在陈国公世子那里下足了功夫,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从宫人口中得知太子在前殿,平安理所当然的以为太子是在等陈国公世子,立刻加快脚步。
然而他推开门却没看见想象中满脸愁苦,默默流泪的太子。
这里不仅有太子,还有簇拥在太子身边的伴读和绍兴侯世子,即使他的出现打断了这些人的兴致,令他们脸上或多或少的浮现冷淡,平安依旧能在他们的眼角眉梢捕捉到残存的笑意。
唐臻朝平安招手,随口问道,“你白日去哪了”
早在惊觉平安是东宫的掌事太监时,唐臻就发现平安上班不积极的问题,总是找尽理由躲懒,令太子轻易见不到人。
如果不是他每次看到平安,都觉得亲切感浓郁得几乎要从胸口溢出来。哪怕逐渐抓住平安的小尾巴,知道对方没有那么老实,依旧看平安非常顺眼,唐臻也不会始终忍耐平安的消极怠工。
只要平安失去权力不再作妖,唐臻还是会看在原主的面子上,给平安在东宫养老的机会。
平安停在门口,脸色明明灭灭,终于在施乘风不耐烦的催促中发出格外沙哑的声音,“奴婢是从陈国公府回来。”
唐臻蓦地睁大眼睛,礼貌且尴尬的扬起嘴角,迟疑着开口,“他”
从睁开眼睛就没闲着,完全没想起还有燕翎这个人。
平安望着太子清澈的眼睛,鬼使神差的说了实话,“世子并不满意您的赔礼,也没有任何回信。我回宫时,世子已经砸了所有赔礼,正提剑在演武场发泄怒气。”
众人脸上皆浮现意外。
没想到陈国公世子看着人模人样,满嘴礼仪规矩,私下竟然连脾气都控制不住
唐臻也没想到平安会当众说出对于燕翎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光彩的事,眼中诧异渐浓。
掰了
有点突然。
平安来得匆匆,走得更急切。
殿内众人各怀心事,氛围再也回不到先前,由施乘风起头,借口天色已晚,纷纷告退。
此后几日,唐臻皆没有再理会燕翎,按部就班的批阅奏折、从伴读口中试探外面的世界,好好吃饭调养身体,偶尔去福宁宫外吃糖。
他很忙,并不是非要养个宠物,燕翎不愿意就算了。
绍兴侯世子又来了次,带来八名女仆,七名男仆,从面面俱到的掌事大丫鬟到打杂的粗使侍女,堪称面面俱到。
唐臻以东宫没有女眷为理由,坚定的拒绝了绍兴侯世子要送小厮去净身的提议,敷衍的为他们赐名。
侍女从东一开始排名,小厮从南一开始排名,全是技巧,没有任何感情。
陈玉和梁安再次默契拉满,同样带入宫中十五人,只是男女比例没有绍兴侯世子送来的人那么平均。
分别是五女十男和十女五男,倒是诡异的互补。
因为两广距离京都路途遥远,两人送入宫中的仆人里,从两广带到京都的人只占极少数,大部分都是京都口音。
胡柳生效仿绍兴侯世子,送来七女八男,同样是京都口音居多。
东宫原有的宫人一批又一批的放出去,最后只剩下平安和平安的小尾巴,名为元宝的小太监。
平安又开始神出鬼没,鲜少出现在唐臻面前,也没仗着身份和资历与新来的仆人争权。整日带着元宝小太监闲逛,颇有含饴弄孙、安心养老的意思。
施乘风的生辰宴那日,岑威也带十五个陌生的面孔入宫。
六名壮硕的妇人、六名清秀小厮,还有三名胳膊比唐臻的腰更粗的壮汉。
唐臻被岑威离奇的解题思路,震惊的许久没能回神。
然而仔细考虑,他真的很需要这些人,尤其是壮硕的妇人非常适合夜里巡视小树林,防止野鸳鸯成功配对。这种事,年轻的小姑娘和小伙子即使身手再利落,也只能打个下手。
唐臻欣然收下新仆人,照例问道,“可有名字”
“有”岑威点头,“左侧尽头的人叫魏一、依次往右为一、三、四、五。”
早先由于其他人送到东宫的仆人都是如此取名,胡柳生送来的人最离谱,因为唐臻正在吃蛋羹,于是男从蛋,女从羹,潦草的从一往后排。
岑威能在照顾太子爱好的同时,给带来的人争取到个好听的姓,已经是周全得能令人感动到落泪的程度。
“为什么”唐臻不解,“哪个魏”
他没听说陕西和河南有这样的大姓。
“恕臣冒犯。”岑威拿起唐臻的左手,以指尖写下魏字,“龙虎军的上任将军,是成宗下旨册封的龙虎将军魏和。”
唐臻还是没办法理解。
他知道这个人,在成宗驾崩之后参与到皇位争夺中,棋差一筹落得埋骨京都的下场,直接导致河南陷入无休止的战乱。
一个已经亡故一十多年的人。
难为岑家村还肯记得。
“殿下可愿意去各处看看”岑威问道,“此时出宫,能在城内闲逛大半个时辰。”
唐臻当然愿意。
他上次出宫,还是施乘风和燕翎斗气,故意拿他做噱头。
彼时唐臻还没摸清自身处境,不敢有半分差错,施乘风和燕翎肯带他去哪里,他就老实跟着,做的最出格的事是向施乘风求银子,买了些小摊上的民间玩意儿带回来。
这次唐臻吸取教训,让仆人提前准备好碎银和铜板带在身上,特意换了身色彩不算扎眼的衣服出门。
岑威问唐臻想去哪里。
唐臻想了想,以退为进,谨慎的反问,“你觉得哪里最有趣我也想去看看为何有趣。”
岑威骑马,唐臻坐车。
万幸唐臻的身体虽然虚弱,但不晕车,稍稍适应了会儿就能习惯马车的颠簸。他掀开帘子看向外面,景色与随燕翎和施乘风出宫时所见的繁华大不相同。
每次前进都在发抖的车驾竟然占据了路上所有能称得上平整的地方,以至于驭马跟在车边的岑威只能在碎石中寻路,极考验胯下的墨色骏马。
放眼望去,到处都有断壁残桓。
从唐臻的角度看,哪怕是比较完整的土房,表面也有长短不一的裂缝,露出里面早就无法辨认原本颜色的被褥行李,漏风潲雨在所难免。
偶尔有藏在各处的百姓悄悄露头,扯着脖子仰望威严奢华的马车,眼底满是羡慕和惧怕。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唐臻委实难以相信,京都天子脚下,会有如此破败的地方。
直到彻底经过那片仿佛割裂在京都之外的地方,路重新变得平坦宽阔,街边也再次出现体面干净的小店,岑威才慢慢靠近唐臻。
“殿下见到那般的景色,可有什么想法”
唐臻抬起头,认真的打量岑威。
这位从村落中走出来的少将军,拥有这个时代底层阶级最稀缺的资源相貌。
即使没有赫赫战功,岑家村还是个在圣朝平平无奇的普通氏族村落,单凭这张脸,岑威至少能和他的父亲岑壮虎一样,找到个可以令他少奋斗一十年的岳父。
自从真正的见到岑威,唐臻总是忍不住在岑威身上寻找与自己的上辈子相同的特点。
身姿矫健、少年成名、不说话就像是在挑衅的帅脸。
然而岑威的表现却时时刻刻的提醒唐臻,他们不一样。
唐臻眉宇间浮现困惑,天真的反问,“他们住在土房中不冷吗为什么不去住能遮风挡雨的房子,难道不喜欢温暖”
岑威垂下眼帘,还是有几分怒意泄露被唐臻捕捉到。但没像唐臻所想那样,将怒火朝何不食肉糜的太子倾泻。
紧绷的下颔线逐渐放松,岑威再开口的声音却比平时深沉。
他告诉唐臻,“殿下,他们没有选择。”
“只有无能的人才会面对没有选择的困境。”唐臻仗着所在的位置比岑威矮,直勾勾的盯着岑威的眼睛,“孤曾在书上看过一句话,不知道少将军有没有听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们不适合生存,所以无法生存。”
曾经的岑威有选择吗没有,他只能被岑家村裹挟着前进,现在是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
曾经的唐臻有选择吗有,他是为了昌泰帝才愿意老老实实的做傀儡太子,珍惜生命,试着养生。否则以他上辈子的行事作风,哪怕踩着刀尖也要拼出条血路。
真正的强者,无论有没有选择都能走出自己的路。
上辈子的唐臻倒是曾有过没有选择的经历。
会有人同情他吗
不会
发现这件事的人,只会更变本加厉的逼迫唐臻,恨不得连唐臻的骨头都彻底嚼碎,将其化为壮大自身的养料。
岑威从未想过,会在太子口中听到如此冷酷无情的话,配上那张稚嫩的面孔,显得极为可笑。
也许父亲说的没错,他不该亲自来京都。
可是来都来了,他总不能就这么回去。
岑威长叹了口气,默念这不是太子的错。
太子与那些没有选择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殿下。”岑威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搭在车窗上垫住下巴,正色与唐臻对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野兽。”
“人不是兽”唐臻眉宇间的天真分毫未变,只是有些出神,仿佛正在侧耳聆听什么声响,他忽然发出声轻笑,“你猜在野兽眼中,人是不是两脚兽”
“人会怜幼惜弱,共渡难关。”岑威丝毫不受唐臻的困扰,嗤笑道,“野兽贪得无厌,连利益都只能看得见眼前。”
形状完全不同的两双眼睛彼此对望,清晰的倒映着对方脸上的坚定和天真。
骗子
唐臻在情绪失控前缩回马车,紧紧闭上眼睛,耳边轰鸣的金属火药倒计时越来越密集,几乎与心跳完美重合。
没人会怜悯他,更不会有人与他共渡难关。
也许将来昌泰帝会这么做,那是因为他们血脉相连
岑威退后两步,遥遥望向堆金砌玉的总督府,忽然抬手示意赶车的人停下。两息之后,有车队从后方赶来,开路骑兵毫不客气的扬鞭驱赶停在路边的骏马,完全不顾先来后到。
即使随行的人高呼这是太子殿下的车驾,依旧没能令对方收敛,反而鞭声更勤,隐隐有嘲讽顺着疾风吹散。
对方疾驰而来,岑威只能避让,然而总共只这么宽的路,后来者想要独占八分,唐臻的车驾也不小,总不能往酒楼里避。
岑威绕到前方,掀开车帘伸手,“拉车的马可能会受惊,安全起见,先委屈殿下与臣共骑。”
唐臻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伸进车内的手掌,宽大粗糙、布满细碎的擦痕和老茧,打人很疼。
他皱起眉毛,痛苦的抱住小腿蜷缩到角落,仿佛藏身在能令他安心的斗篷中。
不对,这是岑威的手。
他是太子,与岑威认识还不到整月,从来没挨过打,怎么会知道这只手打人疼不疼
岑威终于看清敢在天子脚下当街纵马的骑兵打的是什么旗帜。
骠骑
是已经在京郊大营中闭门演武半年的骠骑大将军。
怪不得假装听不见这是太子的车驾。
哪怕真的冲撞了太子,也能咬死不知者无罪抵赖。
立刻认错,反而会连累骠骑大将军尴尬。
反正如此厚实的车驾,只要拉车的马没发狂,哪怕车驾倒下,里面的人最多也只是受些轻伤而已。
岑威举起佩刀挡开即将抽到马腿的长鞭,示意随从先将拉车的马和车架分开,牵去角落避让,然后转身掀起袍角上车。
太子还在生闷气,不肯下来,只能他入内保护殿下。
看清唐臻可怜兮兮的蜷缩在角落的模样,岑威立刻感觉到违和。
然而想到太子殿下自小被娇养在东宫,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恐惧的反应比较大也算正常,岑威就没太将这点违和放在心上,径直走到唐臻身边落座。
“殿下外面是骠骑大将军的亲卫,他从京郊大营回来,不知道会不会去施乘风的生辰宴。”
唐臻咬紧牙关,闭上瞳孔已经缩成针尖的眼睛,尽量抛却耳边杂乱的声音,以正常的口吻道,“孤不知道,按照原本的计划,大将军五月份才会回来。”
岑威眼角余光瞥见唐臻抗拒的模样,有些后悔刚才话说的太重,尴尬的摸了摸下巴,略显笨拙的开口,“我与殿下说说岑家村的事或者殿下更好奇沙场行兵。”
唐臻下意识的朝岑威的方向挪了挪,岑威说话再刺耳,也比虚假的幻觉强,“听你的故事,需要说听后感吗”
“不需要。”岑威犹豫了会,终究还是选择解释,“我想带殿下去的地方不是刚才经过那处。因为我习惯行走的路不够宽阔,殿下的车驾无法通过,所以才带殿下绕道,正好路过刚才途径的地方。”
如果太子没掀开车帘,仔细观察那里的房子和百姓,久久不肯移开视线,或者脸上有类似厌恶、惧怕的情绪,岑威不会开口问太子,对那里有什么看法。
他不怕被太子误会,可是太子因为误会表现的如此不高兴,他也愿意解释。
唐臻哂笑,没说信与不信,要求道,“不想听打仗,说点你觉得开心的事。”
“我兄长叫岑戎,本是与我同时启程进京,父亲却说兄长新婚,正是与嫂子培养感情的好时候,让我有点眼色,将他们夫妻两个扔在路上。”岑威靠着车壁遥望北方,笑道,“最迟再有半个月,我带兄长和嫂子去给殿下请安。”
唐臻委实不明白,单身狗为什么也能像岑威这么骄傲。
他敷衍的点头,随口问话,分散注意力,不想给自己留任何胡思乱想的空间,“我记得库房里有个白玉观音,留给他们,你嫂子是蒙古人”
“谢殿下的赏赐,嫂子出身关西七卫,那边大部分都是蒙古人,习惯也有许多和中原不同的地方。好在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关西七卫也想融入中原,倒也没什么矛盾。况且嫂子聪明,本就会些汉话,学起来更是快得令人汗颜,日常交流没有问题。等他们抵达京都,我给您送些肉干尝尝味道。”
“你将来会娶什么样的妻子陈国公的女儿”唐臻突然好奇。
岑威的父亲娶了沈思水的寡妹做继室,堂兄的妻子是草原明珠,按照位置看,无疑是陈国公的女儿最适合岑威。
前提是陈国公和岑家村没有势如水火,不死不休。
岑威已经听过很多次相似的疑问,脸上全无羞涩,平波无澜的道,“如果陈国公愿意,父亲和叔父也不会反对。”
唐臻挑起眉梢,暗道奇怪。
燕翎对岑威的轻视就差刻在脸上,岑威竟然还敢考虑娶陈国公的女儿。
难道在岑威眼中,燕翎并不能代表陈国公
唐臻望着岑威明明充满攻击性却被宁静的气质压下锋利的脸,胸口乱七八糟的情绪逐渐被陌生又熟悉的嫉妒取代。
村里长大的少将军已经有未婚妻的人选。
太子殿下别说是未婚妻,连夜生活都没勇气想象。
他怕某日醒来,发现床单已经被另一个人的鲜血染红。
啧,恐怖故事。
唐臻摆了摆手,真诚的建议,“说说你在村里种田的故事。”
岑威思考片刻,当真从育种开荒为基础,事无巨细的介绍种田的具体过程。说起最无能为力的经历,岑威明显因为考虑到太子殿下的承受能力,简略最残忍的过程。
如村头第三户为了多收些粮食,活生生的累死个十岁的半大孩子,经过两轮官府收粮后,剩余的粮食却还没有上一年多
唐臻嘴角的笑意丝毫未变,假装没听出轻描淡写的语言下掩盖的血泪,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岑威的侧脸。近乎痴迷的欣赏岑威想让太子知道这些藏在故事中的痛楚却因为心慈手软,迟迟没有点破的纠结。
直到外面的随从提醒他们,骠骑大将军的车队已经过去,岑威也没下车,他问道,“殿下还想逛逛吗”
唐臻矜持的点头。
虽然耳边的杂音已经消失,但他依旧不愿意独处。
岑威带唐臻闲逛的地方在总督府的另一侧,位于城北,
这里是京都最隐蔽的奴隶交易市场。
虽然鲜少有真正贵人亲临,但各府的管家在这里,同样是身份不凡的贵客,因此打扫的还算干净。
岑威低声道,“这里都是外族人,或是各地的战俘,大部分来自北方,或是偷偷进入圣朝境内的黑户。”
陈国公轻易不杀战俘,但也不会养着战俘,更不会放虎归山,干脆送到南方换些军饷。
至于黑户,这些人大多不通圣朝语言,因为有在原本生存的地方活不下去的理由,才会不顾一切的逃到圣朝。
即使是因为出身和经历比较有同理心的岑威也很难说,这些人被抓来当成奴隶卖更惨,还是昏头昏脑的撞进偏僻闭塞的村子里,被当成异类活活烧死更惨。
岑威带唐臻来这里,是因为前些日子听见唐臻言语间对外族颇有兴趣,想到这里也许有人刚好出身于令唐臻感兴趣的地方。
唐臻却是来者不拒。
什么鲜奴、金奴、昆仑奴,只要能说出他没听过,岑威也听不懂的语言,全都带回东宫。
岑威见状倒也没阻止,只是提醒道,“毕竟是外族人,不能做贴身伺候您的事,也不能让他们随意在东宫走动。不如将他们养在宫外,您有闲暇时就出宫看看,我会看管好他们。”
“他们的事就是让孤开心。”唐臻漫不经心的道,“正好平安闲着没事,有时间看管他们。若是因为他们导致东宫伺候的人不够,再让你们送些仆人进来就是,反正东宫足够大,孤也养得起。”
太子殿下沉迷玩物丧志,是多少人梦里都能笑出来的好事,肯定不会有人对此看不顺眼,特意找他麻烦。
岑威点头。
唐臻盯着岑威看了许久,似笑非笑的撇开视线,大步将岑威落在身后。
怎么不劝他
太子殿下的车架出现在总督府门前时,不仅施乘风亲自出来迎接,还有许多令唐臻觉得陌生的面孔。
岑威不动声色的落在后面,由陈玉顶上唐臻身侧的位置,时不时出言提示。
令唐臻意外的不是燕翎气定神闲的站在众人中央,神情莫测的打量他,而是居然有人比施乘风这个主人兼寿星更矜持。
直到他迈入特意布置过的花厅,身着轻甲,姿态却更像是饱读诗书的人才从容起身,笑着朝他招手,“太子殿下。”
没得到任何提示的唐臻心思电转,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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