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昌泰帝尚未说完的话被突然响起的咳嗽打断。
始终一声不吭, 毫无存在感的唐臻用尽全力的捂住嘴,依旧无法阻挡从青白的指缝间泄露的闷咳,单薄的身体因为难以控制的力道, 只能被动的顺着咳嗽的频率抖动。
只过去眨眼的功夫,太子苍白的面容就染上薄红,黑白分明的双眼更是如同浸在水中般狼狈。
直到唐臻因为力竭踉跄,几乎跌坐,众人才在越来越撕心裂肺的咳声中回神。
“臻儿”
“殿下”
“快传太医”
唐臻抬头对最先靠过来的孟长明、程守忠和李晓朝,无力的扬起嘴角, 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彻底失去支撑, 朝地面倒去。
难得有昌泰帝亲临的朝会毫无预兆的开始, 又猝不及防的结束。
除了少部分人有幸能留在宫中,等待御医和太医为太子诊脉的结果。其余朝臣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好在太子只是老毛病。
刘御医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本就先天不足, 年初又遭遇贼子毒害, 不算健康的身体雪上加霜。最近半年更是缠绵病榻,气温稍稍有些变化,太子就会有相应的反应。
近日天气格外干燥, 风也比平日更狂放怎么看都比不久前, 太子莫名其妙的被毒瘴之气侵染的脉象正常。
昌泰帝非常不满意刘御医的诊断,他念着多年相伴的情分,没有立刻当众给老臣没脸。目光越过刘御医, 看向临时从太医院抓来的当值太医。
臻儿是在年初中毒,仅隔几个月就能毫发无伤的在宫巷取施承善的性命,身体分明是养的很好。为什么住进福宁宫, 反而隔三差五的卧病
守在房门外的众人同样神色各异, 蓦然看过去, 竟然每个人都是担心居多。
自从太子搬去福宁宫,后宫的娘娘也因为破秋日的变故,纷纷紧锁宫门,减少与外界的联系,太医院已经很久没有正经的出诊过。
或者说,他们出诊的对象都在宫外。
在宫中值守的太医,大多都是难以受京都贵人的信任,无所事事的年轻太医。
陡然面对这么多能决定他们命运的大人物,从未经历过大场面的年轻太医皆两股战战,神魂不属,不敢有任何花花心肠,皆老实重复刘御医的话。
昌泰帝心中存疑,紧盯脸色最慌张的年轻太医,事无巨细的问太子的脉象和原因。
接连问跪三名太医,昌泰帝眉宇间的迟疑越来越浓。
正所谓久病成医,他用药多年,程守忠又喜欢操心,总是追着刘太医问药方的考虑,然后念叨给他听。
昌泰帝自信,绝不会轻易被医者哄骗。
突然得知独子的身体远不如他以为的健康,愧疚如潮水般涌上昌泰帝的心头,一时之间,再也没有向太医追问的心情。
他难以想象,破秋日,唐臻是用多大的决心和毅力,杀死突然出现的施承善,满怀希望的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大概只得到失望。
臻儿向来心细又敏锐,想来已经猜到他有意让对方替他御驾亲征的机会。
破秋日之后,京都的情况越来越难以预测。
先有从不插手京都争端的沈思水,因为沈贵妃,不得不派来沈风君。然而看沈风君和沈婉君的小动作,沈思水分明是不再满意现状,想要做出改变。
施乘德带来的数千护卫,至今依旧在京郊徘徊。
李晓朝彻底控制住京营,不必再隐藏野心和与程守忠截然不同的那面。昌泰帝尚且不至于畏惧李晓朝,但是他知道,唐臻从前与李晓朝格外亲近。既怕唐臻因为发现李晓朝的伪装伤心,又担心唐臻会被李晓朝利用。
出兵贵州已是势在必行之举。
在昌泰帝看来,这是唐臻想要离开皇宫,最好的时机。
李晓朝率先打破沉默,向刘御医问道,“如殿下这般,应当如何医治才能尽快康复”
刘御医面露苦笑。
这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更是必须面对的难题。
孟长明看出刘御医的为难,难得说了句人话,“殿下的经历也算世间少有,御医一时半会想不到奇招也是人之常情。你尽管提稀奇古怪的草药,我们自然会想办法将其找来。我前些日子曾有幸拜读前朝名医回春大师的自传,上面有写,病去抽丝,针灸或许有奇效。”
刘御医摇头,叹息道,“无论如何针灸或用什么样的奇珍异草为殿下治病,都是治标不治本,只能缓解殿下现有的症状。”
太子殿下的身体,如同满是裂纹的木桶。
修补是个漫长的过程,期间只要有风吹雨打的动静,木桶就有可能增加新的裂纹。
这病,只能调养,没办法治。
施乘德闻言,心思立刻从太子的安危转到别处。
有病就治。
即使昌泰帝拿不出补药,总督大人也会慷慨解囊。
只要太子没有随时薨逝的危险,病弱反而更符合总督大人的利益。
如今他更发愁,该不该想办法拖延对贵州出兵的计划。
岑威、梁安和陈玉背后的势力,皆有与贵州接壤之处。
这年头,哪个有脑子的人不是随时就能出兵
以他们的身份,调兵只是一句话的事。
这刚好是施乘德的痛点。
东南三省通向贵州,只能借路。
无论怎么算,都要比岑威等人,花费更多的时间做战前的准备。
因为沈贵妃和端妃的薨逝,沈风君与燕翎的关系快速恶化,隐隐有倒向施乘德的意思。
前几日,施乘德因此有多少窃喜,如今就有多少犹豫和迟疑。
虽然被各家遣来京都的人,可以替长辈表态,但是施乘德心中很清楚,三省总督对沈思水抱有什么样的黄鼠狼心。
心中有鬼,看什么事都发虚,施乘德正处于这种状态。
他觉得,只要沈思水不傻,就不会轻易同意东南三省从湖广借路,说不定还会立刻翻脸,想尽办法的阻止东南三省参与对贵州的围剿。
所以不能拖
沈风君手中肯定有京都和湖广之间,最快的消息渠道。
他要赶在沈风君不在京都,这条消息渠道没办法立刻动用的时机,彻底砸实东南三省参与围剿贵州的行动。
太子没有大碍,刻意留下的人陆续散去。
只有陈玉放心不下,出宫之后,立刻找理由返回。
刚走入后殿,他就看见在门口徘徊的程守忠。
“程将军”陈玉在对方的目光中停下脚步,眉宇间浮现迟疑。
难道
程守忠点头,走到陈玉身边,低声道,“等会儿,陛下正在里面。”
陈玉闻言,立刻垂下眼帘,挡住眼底的担心和焦躁。
殿下每次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模样都是因为陛下,可见陛下对殿下的影响。
如今也不知道殿下有没有恢复正常。
万一殿下没能从那种状态脱离,不小心被陛下发现端倪,引起陛下的不喜,伤心反而是小事。
若是殿下没能控制住脾气,发起怒来,恐怕陛下招架不住,后悔的人反而是清醒的殿下。
程守忠拉住陈玉的手臂,“别担心。”
陈玉这才发现,他险些越过程守忠,直勾勾的往屋内闯。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陛下为什么想让殿下亲征”陈玉闷声问道,“殿下恨不得每时每刻都黏在陛下身边,哪怕身处后殿,每次抬头所望的位置也都是陛下所在的地方。”
可惜陛下身体虚弱,即使只是说话也不能陪太子许久。
作为每日陪在太子身边时间最长的人之一,陈玉最清楚太子对昌泰帝的向往和在乎。
因此他更无法理解,昌泰帝对太子的冷漠。
昌泰帝的身体再差,也不至于隔两三日才能与太子闲话半个时辰。
程守忠目光复杂的看向紧闭的房门,语气却无悲无喜,“这里是陛下的埋骨地,殿下是雄鹰,不该被永远的束缚在这里。”
陈玉愣住,下意识道,“即使去贵州,太子也无法展翅。”
有岑威和梁安,两个少年成名的将军珠玉在前,施乘德等人紧随其后,必定会对太子严加防范。
别说太子从未展现过在兵法上的才能,无法取得士兵的信任。
即使所有人都相信太子可以,已经各有烙印的士兵也不会背叛各自的主将,反而为太子效忠。
程守忠笑了笑,耐心的解释,“再从贵州飞去其他地方,殿下就能获得他向往的自由。”
陈玉愣住,终于想起破秋日被打断的计划和太子最初的目标。
明明只是相隔数月,如今回忆起来,竟然像时隔数年。
“你们想让他一个人离开”陈玉上前半步,紧紧抓住程守忠的袖子,双眼因为愤怒隐约有充血的迹象,“可是你们明明知道殿下想要什么他想”
程守忠捂住陈玉的嘴,眉宇间浮现怜悯,语气却极坚定,“陛下不会走,陛下在先帝身边长大,早就明白,飞蛾扑火,为圣朝延续流尽最后一滴血是他的宿命。”
为陛下流尽最后一滴血,则是他的宿命。
陈玉咬紧牙关,只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愤怒。
他看不懂程守忠的目光,更不想懂,他只知道,陛下正在辜负殿下的孺慕之情,程守忠是个冷漠的帮凶
程守忠感受到陈玉的怒气,眼中却浮现欣慰,语气不乏庆幸,喃喃道,“还好,还好殿下不懂,宿命可以在陛下的身上终止。”
安定侯府的宿命也会在他身上终止。
殿外的两人剑拔弩张,更准确些形容,陈玉单方便对程守忠表达不满,程守忠只用单手就能制住陈玉,望向对方的目光中不乏长辈看晚辈的慈爱宽和。
殿内的氛围,从某些角度看却是刚好反过来。
昌泰帝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揽住越咳越烈的唐臻,眼底满是无措,语气更是难以掩盖慌张,“怎么还是咳的这么厉害御医不是已经施过针熬好的汤药怎么还没送来”
唐臻紧紧抓住昌泰帝的衣袖,过了半晌才艰难的止住咳,有气无力的靠在昌泰帝怀中,断断续续的道。
“父皇、我没事、今、今日咳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这次停下来,唐臻的胸口反而不再剧烈的起伏,说话也比之前连贯,模样却更虚弱,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
“我今日吃药,好好休息,明日”他猛地喘了口气,表情因为过于用力,显得有些狰狞,“明日就能大好”
“必定不会辜负父皇的期待,能按时随军出发。”
终于说完这句话的唐臻眼睛越来越明亮,只是结合惨白的脸色、潮红的颧骨、额间的冷汗、颤抖的身躯怎么看,怎么怪异。
面对唐臻仿佛小狗等待夸奖的目光,昌泰帝眼中浮现迟疑,在心中反复练习许久的劝说,脱口而出却变成,“要、不、等你养好身体再离开为父”
话说出口,昌泰帝仿佛听见巨石落地的声音,始终紧绷的脸色终于放缓,任由名为疼惜的情绪蔓延。
“父皇”唐臻怔住,下意识的道,“我不想离开父皇。”
昌泰帝的角度,刚好将唐臻眼中的茫然尽收眼底,顿时心痛的厉害。
发自内心的觉得,他刚才没有提起让唐臻借着对贵州出兵的机会,永远离开皇宫是个正确的决定。,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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