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晏秋白的话, 时思勇不由顿眸,认真去打量躲在青年公子身后,方才那个他匆匆扫过并未细看的女孩。
这一揣摩, 时思勇脸色忽变了。
“时琉”时思勇震惊望着女孩。
时琉犹豫了下,从晏秋白身后走出来, 恭恭敬敬又有点生涩笨拙地给时思勇行了个晚辈礼“时琉见过二叔。”
“”
惊诧过后, 时思勇回过神, 他连忙先给弟子示意, 然后就将两人从客人川流的院门外领进门内。等绕到旁边内廊廊柱后,他转过身, 肃然低了声“时琉,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又怎么”
时思勇复杂地看了眼晏秋白, “又怎么会和秋白在一块”
时思勇故作威严, 身为天境修者的气势也不自觉压下来。
时琉脸色微白, 她本就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 不知所措,此时被长辈凶训,更自觉做错事了似的。
晏秋白就在此时低头, 轻笑了声。
他手里折扇一转。
那无形的天境修者的威压,顷刻就从时琉身周悉数褪去, 分毫不剩。
时思勇脸色一变, 强挤出笑“秋白, 这件事事关时家内务,你有所不知,还是”
“时师叔方才还说,当我是自家子侄, 怎么”晏秋白言笑温润,“现在,您便又当我是外人了”
“这”
时思勇一时语塞。
毕竟是长辈,晏秋白也并未再为难对方“今日是时璃师妹生辰宴,因缘际会,也是我与时琉小师妹该有这一见既然我已应了她,那这件事我便不能不管的。还请时师叔代为通禀,容我随时琉小师妹一道,拜见时家主。”
“”
时思勇与晏秋白打交道并不多,但这位玄门天骄第一公子的名号却是天下皆知。
以他脾性,温和却不容折,想也知道此时不能简单了了。
就算不允他管,且不说玄门身为凡界第一仙门,面前青年背后矗着何等绵延万年的参天大树,即便是只看个人,单方才他轻松一挥合扇就卸掉自己五分威压的手段,时思勇也料定自己没办法强硬压过去。
思索后,时思勇只得退让“我明白了。这件事,我立刻便禀明家主。”
时思勇说完,召来不远处侍立的弟子“你,先带这两位去凛风阁稍作休息。”
“是。”
这隐世青山里,虽然只有时家主家一脉,但家宅院落依旧是纵横深广。
凛风阁位于时家最西,步行过去也是不少工夫。
好在此番作宴,客人都在东边的紫江阁主阁与副阁内,与他们方向相反,不至于更拥挤或招人耳目。
一路安静。
时琉跟在晏秋白身后,左顾右盼,好奇得像只入了松林的小松鼠。
直等到时家那名弟子将两人带到凛风阁内,在精雕细琢的镂空木椅上落了座,室内空寂,时琉这才敢开口了。
“这位,晏秋白师兄,”时琉小心望他,“我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晏秋白眼神温和安抚“师门让我入世修行,为的便是自寻麻烦。且时家主于我是半师,事关时家清名正途,我更不能不管。”
“”
时琉歪了歪脑袋。
这个师兄果然说话弯弯绕绕的,好奇怪。
时琉不知道怎么接话,就干脆不接了。她转过头,望向西窗外的落日。地平线上深酵的红与晦沉的暗分割,青山交错,模糊了分界的轮廓。
隐林院外的人间,果然好美好美的景色。
一定是天上的神仙听到了她日夜的祷告吧
助她修行,还
“这世上没有能听你救你的神佛。”
兀地。
一个冰冷,嘲弄,却又轻哑好听的少年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天际,又好像近在她耳鬓处响起。
时琉怔住。
错觉一般西窗外的远山,近处的黄昏下的枝桠落雀,乃至眼前高堂广桌,都在她眼前轮廓参差地模糊了下。
如水中幻梦,陌生隔绝。
“小师妹”
“”
清润的公子音将时琉神思拉回,她茫然抬眸,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用手撑着额,好像头疼似的揉着。
晏秋白问“你身体不舒服”
“不,我没有,”时琉想都没想,说完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她赧然低回声,“可能是从来没有走这么多路,见这么多人,有点头晕了。”
晏秋白略微点头“若有不适,及时与我说。”
“嗯,谢谢这位嗯,晏秋白师兄。”
晏秋白有些无奈又好笑。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郑重其事又奇怪地称呼他。
不过
晏秋白想起什么,眼神微起波澜“小师妹。”
“嗯”正张望着凛风阁空荡入口的时琉回头。
晏秋白“你记忆里,可曾与我见过”
“啊”
时琉茫然了下,下意识答“没有吧。”
晏秋白无奈“你认真想想呢。”
时琉就认真想了想,但还是摇头,且认真作答“晏秋白师兄,我见过的人本就不多。而且你生得这样好看,我如果见过你,是不会没有印象的。”
“”
晏秋白着实一怔,手里轻叩的折扇都停了。
等回神,他不由失笑垂眸。
身为玄门天骄,又是天下皆知的第一公子,他听过太多赞誉甚至溢美之词,中天之资举世无双已然也不算什么。
可如此直白,又只夸他好看的
大概只此一个了。
但等青年公子笑罢,温润尚在,眸里却掠起清澜。
“既然你也不记得,那看来,就是有人希望我们忘记彼此了。”
时琉听得茫然“谁为什么”
“是啊。”
晏秋白起眸,望向凛风阁外,远远正对着的最北的一座小阁楼。
青年公子轻眯起眼“为什么呢。”
飞鸟从堂前掠过,停在了那座小阁楼上。
檐下。
时家议事堂的临时族会里,几位长老和族内最德高望重的太叔们正吵得不可开交。
“我当初就说,既然一胎双胞,那就不能轻易决断,不到最后,谁知道哪个才是紫辰呢”
“可她到七岁仍是半点不能修炼的废体,反观时璃,千年难得一遇的天生剑骨,进境如飞这高下立见啊即便她现在能修炼了又如何,一个十二岁才勉强入门的修者,连普通都算不上,我还是不认为她有半点可能”
“我同意四太叔所言。”
“没错,当初将时璃胞姐收关后山的决议可是族会压倒势投票通过的,也无人坚决反对,这会,有些人就别马后炮了吧”
“就是,当年不急,现在急了又有何用”
“哎你个老东西,你这话什么意思讥讽我是吧”
“”
眼见着争吵难休,主位上,时鼎天轻咳了声。
咳声极轻,落入众人各自耳中,却犹如天边响了声惊雷。
堂内蓦然一静。
长老们与太叔们纷纷止声,扭头看向主位上的时鼎天。
若是魇魔谷外的酆业能见到,大概会发现,此时的时鼎天看着比幽冥那个要年轻许多,鬓发不见丝毫灰色,若非高居主位庄重威严,眼神幽深,说是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大约也是有人信的。
长老们面面相觑。
短暂的寂静后,有人试探开口“家主,您如何想”
时鼎天没有立刻开口。
他左手一列,座下有个年纪轻的,此刻正毫无正行地瘫在椅子里修着指甲,闻言却是眼皮不抬地笑了声“三长老现在想起来问我哥如何作想了当初您几位以族中大势逼迫,定要他将亲生女儿关去后山幽禁的时候,可没这么好说话吧”
等完时琉的五叔,时良霈说完话后,时鼎天才低低喝了声“五弟。”
“良霈,你这话就错怪我们了,”三长老老脸一红,但还是挺着,“世人皆知,紫辰落于我时家主家。若不是天机阁那一卦,我时家如何能从一众修仙世家中脱颖而出又如何能得两大仙门青睐若叫世人得知,紫辰命数有疑,那与坏我时家根基何异啊”
时良霈哼笑了声,修他的指甲,懒得辩驳。
“够了,”时鼎天终于开口,“现在再争吵当年决议错误与否,已无意义,当下之事,是秋白已然有所猜测,如今就在凛风阁里等一个答复我们要如何说”
长老们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
“不如据实以告”
“万万不可我时家紫辰与玄门联姻之事,绝不容有失若叫他们得知,紫辰命数有未定之疑,联姻必生变故”
“那是玄门天骄,想瞒,瞒得过吗”
“若思勇所说属实,时琉未曾修行,如今可是直入地境,紫辰命数可能虽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她了。”
“但这些年,天下人皆知时璃是命定紫辰,如何解释”
耳听又是一番无休止的争吵,时良霈叹了口气,放下修指甲的刀刃“家主,其余不论将时琉认祖归宗,势在必行。”
时鼎天扫视右侧“长老太叔们可有异议”
“家主,这不”
三长老刚抬头,就对上了主座上那人凛凛威赫的眼神。
他咕咚一口唾沫,把原话一起咽下去,低头附和“这,这是应当的。”
“好,”座上,时鼎天松了眼神,“那便如此吧。”
“”
时琉在凛风阁内等来等去,没想到直接等来了接她去祖祠行祭拜大礼的通传。
来的是个老嬷嬷,时琉看对方有点眼熟。
对方和她交待过族内意思,也端起了慈和笑脸“小小姐大约忘了,当年你尚在襁褓的时候,还是老身照顾得你呢。”
时琉脸微微热“那,嬷嬷,我父亲母亲现在”
“家主就在祖祠等您。主母今日在紫江阁接待生辰宴的来宾们,尚未得知小小姐回来的事情,待祖祠祭拜之后,您自可去与主母相见。”
时琉怔了下,微露迟疑“父亲母亲,我也不能先见吗”
老嬷嬷笑容不变“小小姐,家主与主母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父母,即便是子女事上,也有诸多无奈,不能全凭心意行事,还望小小姐你能理解。”
“我明白的。”
少女低下头去,期盼的眼神终究有些黯黯,但深处仍熠烁着微芒。
就像当年他们决定将她幽禁后山。
她知道,她懂的。
他们是有自己的难处的。
她只是
有些事,即便什么道理都知道,也难免难过罢了。
许久后,少女重新仰头,又是初来时那副好奇又熠熠的神采“我准备好了,麻烦嬷嬷你带我去更衣入祠吧。”
“小小姐,请随我这边来。”
“好。”
时琉点头,跟上。离开凛风阁前,她偷偷回身,朝站在堂中的青年公子微微躬身,又笑着摆了摆手。
晏秋白眼神微晃,像秋水被星光漾过。
直到女孩身影转出阁外。
“晏公子,”有时家弟子进来,行礼,“家主请您一叙。”
“”
晏秋白微微阖眼,轻叹了声。
等再睁开,青年公子温润如故,手中折扇微提“烦请带路。”
三日后,魇魔谷外。
还有一个时辰不到,魇魔谷就将关闭。到那时候,所有尚未清醒离开谷内的人都将永生困锁在这魇魔谷中,化作伥鬼。
随时间愈近,站在山谷一侧的青山松下,雪白衣袍的少年眉眼间霜色也愈寒。
直等到某一息。
陆续出谷的人里,一个穿着兽皮衣物的短发少年同手同脚地走了出来。同其他刚出谷的人一样,他眼神迷茫四扫,只是嘴里带着奇怪口音地嘟囔着什么。
“人真的好奇怪。”
“两肢走路多慢啊。”
“还有这破衣服,裹着憋不憋得慌。”
“主人说的对,都蠢”
没说完。
走到某个角落的阴翳下,在无人注意时,兽皮少年影子一花,就原地消失不见了。
与之同时,青山松下。
回过神的狡彘慌乱又笨拙地,扑通一下双膝跪地,双手扣伏“主人”
“”
酆业皱了皱眉,一副没眼看的淡淡嫌弃,转开了脸。
他摆摆手,像随口问的“谷里什么情况,小蝼蚁怎么还没出来。”
“啊噢,我也稀里糊涂的,”狡彘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挠了挠头,短发就沾上了草,“我进去以后就在一片山林里,估计主人您教得好,我没用一天就化形了然后听见他们上山的说,参加时家一个什么生辰宴”
酆业眉眼微敛“时家”
“对啊,我还混进去了呢,确实是那个时家,最神奇的是什么您知道吗我竟然在时家看见小蝼蚁了”
酆业皱眉望来“她也去时家参宴”
“不是梦里她就是时家的人噢噢对,还有,”狡彘忽想起什么,指着下方谷外,时家驻扎的区域,“主人,这个时鼎天,他什么时候出来的啊怎么会比我还快”
酆业冷声“他何曾进去过”
狡彘“”
狡彘懵了“可我在梦里也看到他了啊。他还是小蝼蚁的父亲呢梦里第三日,时家更是通传天下,说她是时家主的小女儿、比时璃晚生了一年的妹妹呢。”
酆业一怔。
几息后,松林骤然震荡。
白衣少年回身,眉目凌冽清寒“你说在那梦境里,她是时鼎天的女儿”
“对、对啊。天檀木碎片在,我一直本能亲近,但靠近不了就是了。”
“”
酆业眸里如墨河汹涌,漫漫盈天。
他忽地想起了许多画面。
譬如初离鬼狱,时家落脚的客栈里,少女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捏着时家的玉绦环出神。
譬如茶楼外,女孩低着头,难过地说起她从小只因不能修炼便被家人关着的事情。
再譬如通天阁上,她捏碎玉佩,决然转身,不知如何为他争取到的第三息。
“时家,”酆业颧骨微微颤了下,眼神森戾,“时鼎天,竟然是她亲生父亲。”
“啊”狡彘懵了,“真是吗只、只是梦里吧”
“魇魔非她不可,梦境心主必然是她,你所见的也必然是她心中确知的真实”
白衣少年一声凌厉清寒过一声,衣袍震荡,松林下更赫赫生风。
直吓得狡彘咽着唾沫考虑要不要先化个原形。
至少逃命快些。
但再快,也快不过它主人一记笛声啊。
狡彘欲哭无泪地缩着脖子“主人,她,她应该也不是有意瞒您,您不必如此动怒的。”
没说完。
狡彘听见白衣少年声音冰冷彻骨“不动怒身为亲生父亲,时鼎天竟能对她做出断绝轮回的恶毒之举我来日若不断绝他时家香火,如何能还他这番仁义”
狡彘“”
狡彘“”
呆滞数息,狡彘茫然仰头“您生气,不是为她瞒您自己是时家的人,而是为了时鼎天抽她神魂鞭啊”
“”
酆业冷漠睨下,“时家早弃她不顾,我为何要气她所梦不过她毕生所求,自惑其中,愚蠢之至。”
狡彘无言以对。
“那些账,等出来再算。”酆业侧身,敛眸睥睨向下方的魇魔谷,“三日之期将至。我该进去取我的东西了。”
“什么东西”狡彘茫然挠头,“您丢在谷里的小侍女吗”
“天檀木。”
“”
没给狡彘再问的机会,只听得风声兀静。
再抬头时,眼前松林万壑,山风扫云,但青石之上的雪白衣袍早已不见了踪影。
同一息
魇魔谷中。
浓重的云雾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地开始翻搅起来,若有人能从外看清,必然觉得奇怪
那些云雾竟像生出心智,与其说是翻搅,更像在某种突然降临的巨大惶恐之下,没头没脑地疯狂逃窜。
整个魇魔谷都被搅和得动荡起来。
而从云雾最深处,一道白衣长袍,脚步轻缓,不疾不徐地显现。
那人每步踏出,雾气都被震荡压迫得退后一丈。
有如无形的天地造化之威,从那道单薄雪白的身影后扩将出来,直欲撼动这谷中乾坤。
终于。
在雾气彻底被震荡扫除之前,一个略微恼怒的女子声音从虚空罩下。
“酆业,你当真要拆了我这魇魔谷不成”
“”
雪白长袍停下。
那人微微仰首,长眸懒抬。
望着谷中翻腾搅弄的雾气,白衣少年眼神睥睨且嘲弄“直呼吾名,是万年不死给你脸了么。”
“”
雾中隐形的魇魔显然被气得不轻。
连谷中云雾都开始疯狂地吞吐起来,但无论再暴怒翻搅,它们始终与白衣远远隔着十丈距离,如临天堑,如见冥渊,不敢稍逾。
这样僵持数息后。
雾中的女子声音终于平复情绪,反怒为笑“万年不见,主人威仪如故,魇魔可分毫不敢相忘。”
少年漠然冷淡,不为所动“少废话。放人。”
“放人,自然可以,”魇魔暗自咬牙,生挤出笑音,“只是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时隔万年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请教主人。”
“说。”
云雾之中,隐匿行踪的魇魔慢慢勾起冷然的笑
“当年中天帝镇守界门,护佑苍生,无上荣光三界景仰可谁能想到,后来却被生死至交与施恩旧属联手背叛,更沦为世人恐惧唾骂、代代相传至死万年不得清白的魔如此滔天之仇,您就当真记不得了么”
天地之间,阒然死寂。
“”
云雾中的魇魔露出了得逞的妖邪冷笑。
只要再拖延上两刻,梦境里的九窍琉璃心彻底堕幻,永世不得苏醒,那酆业就算想救也无用了。
到那时候,他应当很乐意多一个复仇臂膀,而非吃下九窍琉璃心的劲敌。
数息过后。
“中天帝”
酆业漠然笑了,却半点不见魇魔预料的暴怒。
白衣少年垂眸抚笛,“他太蠢,早死透了。还记什么。”
话声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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