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街道上, 马车辘辘远去。
三匹乌云踏雪拉的马车。
每一匹乌云踏雪,都生得一样的高,一样的美, 一样的匀称矫健、肌理流畅。浑身上下油光黑亮,找不到一丝杂色, 唯马蹄洁白如雪。
三匹马儿脚步轻盈、步伐稳当地走在这汴梁的青石板路上。
“哒、哒、哒。”
它们不像在拉马车,反而像同伙伴自由快乐地散步, 踏出一曲活泼欢快的歌谣。
马车过处, 街边的人纷纷避开去。
乌云踏雪又名“踏雪乌骓马”, 乃关外名驹,传说中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坐骑。
乌骓随项羽征战数年,所向无敌, 更曾日行千里。后来项羽四面楚歌, 项羽无颜再回去面见江东父老,便命小卒牵乌骓上小舟渡江离开。奈何乌骓久久留恋,频频回顾, 不肯上舟,引得项羽泣涕不能言语。乌骓被众位将士抬上小舟后,反望岸边项羽, 最终长嘶一声,猛然跃入江中, 消失不见。
这样的乌骓,这样的乌云踏雪,见到一匹已是难得, 此刻却同时见到三匹。
马车的主人还把这三匹乌云踏雪套上绳索, 叫此等绝世名驹拉马车
这叫多少爱马的江湖人看了, 要捶胸顿足, 大呼一声“暴殄天物”
但也只这一手笔,就足够叫看见的人明白,那朴素低调的红漆车厢里,坐的是怎么一位财势权势无一不缺的天大人物
何况还有一位高手为他驾马车。
一位戴着张半脸寒铁面具、只露出下半张脸的高手。
一位气质卓绝的俊美佳公子,一位武功难摸深浅的马车夫
红漆车厢内,衣公子叹道“二月的汴梁,到底还是冷啊。”
他这般说着,从边上拎过一张羊毛毯子盖在腿上,手里又揣起一只汤婆子。
盛年还是这么容易受风寒。
顾惜朝想。
一到换季的时节,稍有一点冷,就恨不得缩在被窝里,全身裹得一丝风都不透。
泡热茶,加茶饼。
热气氤氲上升。
车厢里备着侍女新换上的水果点心,荷叶糕、糯米糕、红豆糕、龙须酥、桂圆、核桃、橘子、梨、青枣还有小炉子里一直热着的莲子银耳羹。
几块点心下肚,衣公子终于想起来,脚边还跪着一个顾惜朝。
他剥橘子,寡淡叹道“顾大人离了我,也没见你在这小北宋混得多如意。”
顾惜朝等啊等,等盛年把他晾够了,终于等来盛年的一句话。
只这一句话,就如十几把刀片在他五脏六腑乱搅,搅得他内部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顾惜朝哑声道“你不高兴吗,盛年我背叛了你,离开了你,却落到这个下场,你该高兴才对。”
说到末尾,他竟低低笑了起来。
“称呼我衣公子,”上边的声音不悦道,“不过离了我两年,混成这副德行就算了,连我手下干活的基本素养也丢掉了这里只有衣公子。还是你光明正大地喊我盛年,生怕这汴梁密密麻麻的耳朵听不见”
顾惜朝压低头颅道“是,衣公子。”
“还有,你问我高不高兴”衣公子嗤笑一声,“我重用了整整三年的人,到了别人那里,却跟个垃圾一样叫人乱扔,你说我高不高兴这是在说我当年看重的就是个垃圾呢,还是说这天底下,你真是个离了我就成不了事的垃圾嗯,顾惜朝顾大人”
垃圾。
这般嘲讽。
顾惜朝又叫他重重一击。
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
是谁顾惜兰花草
是盛年。
是他的唯一伯乐。
是重用他、又被他下毒背叛之人。
这世上,唯一不觉得顾惜朝是个垃圾的人。
顾惜朝抱着一线希望道“你想要我怎么做我什么都可以做。”
衣公子显然叫他说得愣了一愣“我能要你做什么”
他哑然失笑“顾大人,你记清楚自己的处境。你被傅宗书用一粒珍珠卖给了我,稍后你的卖身契就会送到我府上。
“顾惜朝顾大人,你现在一无所有,没有妻子、没有归处、没有身份,甚至你自己这个人都不是你的你是一个生杀大权都握在我手中的奴隶。
“这样一个你,顾惜朝,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值得我利用你的地方”
你没有用。
有什么话比这更能给顾惜朝致命一击
“为什么”
顾惜朝浑浑噩噩,又回到了那一天,八师巴手中的信纸摇摇摆摆,覆到他的眼上。
他不住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衣公子道“什么为什么”
顾惜朝仍伏首对着地面道“为什么放我走为什么写信给八师巴,让他放我走”
衣公子剥橘子的手顿住。
沉默了数息。
“是啊,为什么你提醒了我。”衣公子缓而凉地,慢慢地道,“我为什么,要用一个背叛过我的人”
没有解释。
反而岔开了话题。
顾惜朝寒冷的心头蓦然涌上一股酸意。
他对我还有旧情。
顾惜朝知道。
他早该知道。
盛年这个人,看似冷血无情,可一旦日久天长,走进了他心里,他就比谁都重情,比谁都心软。
盛年、盛年
“因为,”顾惜朝道,曾最自卑也最自傲的人,拿自己最不堪的腐肉烂疮作为筹码,展示出来叫他链子的主人观赏,“因为我一无所有、无处可去”
他的头慢慢低下,一直磕到地面“我求你用我。”
“求求您。”他乞求道。
如瘸腿的流浪老狗哀哀吟叫,乞求一根被人啃过的烂骨头。
车厢内一阵沉默。
衣公子长长、长长地叹气“真可怜啊,惜朝。”
他这样说,语气却寡淡至极,不含丝毫怜意。
听在顾惜朝耳里,却是他终于又如从前,叫回了自己的名字。
衣公子道“你要我用你,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这个人向来刻薄、记仇。”
顾惜朝道“请说。”
衣公子道“我可以用你,但我不会再信任你。”
顾惜朝喉头卡刺,艰难道“就算您不再信任我。”
衣公子道“你知道我用人的习惯,也分成三六九等。上等的下属重用,是当成心腹培养教导的重用;下等的次品随意用,是当成消耗品来用,连性命也是我布局时的一部分筹码。你从前是前者,以后就都是后者。”
顾惜朝会意,伏地恭顺道“请您尽情用我,就算您拿我的性命当筹码。”
衣公子道“我这个人,占有欲很强,你既然自己送回到我眼中来,以后的一辈子,就做好被我冷待践踏、还要给我当牛做马的准备。”
顾惜朝恭恭敬敬道“惜朝不甚荣幸。”
衣公子道“你若再背叛我第二次”
顾惜朝道“不会”
衣公子轻笑一声,道“有的是人,要割了你的头颅,到我面前来请功。”
他最后道“好了,起来罢。跪着做什么。我与你
虽然不再有信任与被信任的关系,但还有一层买卖关系在。
“顾惜朝,我懒得再想你留在我这儿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留给你最后一个反悔的机会。
“我那一粒从傅宗书手中将你买下的珍珠,管你偷也好、抢也好、花钱交易回来也好,等你哪天想从我这儿走了,就将那蓝珍珠放到我桌上,我便撕了你的卖身契,与你银货两讫,从此江湖不见。”
小北宋汴梁二月的雨,一直吹到大半年后,大汇的汴梁城。
金风细雨楼的地牢里,暖烛盏盏,语声起灭。
苏梦枕咳了几声“所以那粒蓝珍珠”
顾惜朝道“苏公子觉得呢”
苏梦枕道“我虽在狱中,也知道点外面的消息。听闻大汇顾相在汴梁的府邸,就是昔日傅宗书的相府拆了重建的。看来,那粒可供顾相赎身的珍珠,早已回到顾相手中。”
顾惜朝伸手入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又从那小小的荷包中,捏出那粒曾价值一个顾惜朝的蓝珍珠,道“是,在我手中。”
他说着,竟露出个和美无比的微笑,食指和拇指一撮,那价值一个顾惜朝的珍珠,就被碾成了粉末。
珍珠粉末飘啊,飘啊,飘进栏槛,飘到苏梦枕干瘦的手边。
“顾惜朝啊,顾惜朝。你就做他盛年,一辈子的膝下奴罢。”
栏槛外顾惜朝掩面,低低地笑道。
他眼中的执念彷佛化成浓郁的黑油,一滴一滴,淌下脸颊,烧穿了他脚前的地面。
也烧痛了苏梦枕的眼睛。
苏梦枕咳嗽道“顾相,我却有一个问题要问。”
顾惜朝道“什么问题”
苏梦枕道“顾相学贯天人,精擅谋略,当年你潜伏蒙古给若相盛年下毒,中间数次催促、数次犹豫、数次推迟,最后一次下定决心要下毒,可谓是凑齐了天时地利人和,巧合得像连若相盛年本人,都在亲手推你行动。
“我就想问问顾相,当年下毒一事,到底是你自己下的毒,还是当初身为若相的盛年,在背后引导你下毒
“当年你的背叛,到底是若相盛年的意料之中,还是他的一手设计”
顾惜朝面无表情道“盛年为什么非要我给他下毒他能得到什么好处还是他嫌自己活得太长,不要命了”
“咳咳,”苏梦枕道,“当年蒙古若相中毒一案,若只从结果来看,当年的受害者若相、如今半个天下在握的汇帝盛年,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苏梦枕道“第一,当年,若相盛年将自己的中毒一事矛头直指蒙古朝廷内部。若相盛年看似责问蒙古内部,实则直指成吉思汗铁木真
“配合当时因北征一事,若相盛年在蒙古内地位急剧上升,功高盖主名副其实,铁木真因忌惮对功臣盛年暗下杀手的猜想,就成了有据之实。
“若相盛年甚至对此早有谋划,他不需要铁木真猜忌暗害他的过程,只需要一个外人眼中若相盛年中毒受害的结果。
“有了这个结果,若相盛年帐下那些这么多年来只忠于他、或忠于他大于忠于蒙古的文臣武将,能不义愤填膺,能不为若相盛年讨个公道又怎能不在有心人的暗中煽动下,簇拥盛年反出蒙古,为他龙袍加身”
苏梦枕又咳了咳,道“这中间桩桩件件,每一个环节都需大胆谨慎,且有充足的前期准备,最最重要的,就是若相盛年的自信他自信下属对他的忠诚,自信自己的能力和号召力,最最自信的,是他裂蒙古一半国土时,竟然高呼一声,便熠耀景从,无所不应
“是以我说,当年若相盛年中毒一事,是盛年一手策划的结果,是他意欲反出蒙古、自立为帝的号角”
顾惜朝默然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也还差一点。”
苏梦枕道“差哪一点”
顾惜朝道“如果盛年只需要一个中毒被害的结果,那他为何非要假手于我,而不是自己下毒这一步,简直太过多余”
苏梦枕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点。
“汇帝盛年的那一次中毒,第一样算计,算计的是一半蒙古国土,最后算计出个大汇。
“而他的第二样算计,算计的便是他的旧主,成吉思汗铁木真”
顾惜朝道“他要算计成吉思汗什么”
苏梦枕道“算计他的愧疚。为大汇建立后与铁木真合作、和蒙古联手的未来,搭桥建梯
“盛年还是若相时,曾与你说他和铁木真两相防备,从无信任,现在看来,这是他对你说的一个弥天大谎因为大汇建立后,大汇和蒙古有过短暂的摩擦,但很快很快,两国便开始建立合作,频繁商贸,甚至在战场上,也建立了同盟关系,一同对战金国
“而这一切的一切,能叫成吉思汗咽下蒙古被裂的憋屈,和曾经的臣子、如今的敌人联手的理由,会是什么”
顾惜朝鼓掌道“不错,正是成吉思汗对盛年的愧疚”
苏梦枕道“你竟然知道你果然知道”
顾惜朝承认道“不错,我早已猜到”
他道“当年的若相中毒一案,至今还是个悬案。
“铁木真曾一度认为是我下毒,但自从我成为大汇左相后,铁木真就打消了这个猜测。因为他认定,如果真是我下的毒,盛年必不可能再用我
“二者,则是他对盛年的信任,他宁可相信是自己御下不力,是蒙古朝中有人暗害盛年,也不肯相信,盛年真的有可能,栽在他一手培养的我手里
“故而,铁木真至今认为,当年盛年中毒一事,是他御下不力,是他有愧于盛年。铁木真有愧,面对大汇递来的国书时,自然态度要软化一些。”
然而铁木真不会知道,连他的愧疚,都是盛年精心算计的结果
顾惜朝再道“盛年曾与我说过,当年的若相盛年中毒一案,至少在铁木真死前,都要成为一个无解的悬案。”
“铁木真与盛年的情义,也算是旷古未见了,”苏梦枕不禁感叹道,“奈何”
顾惜朝道“奈何什么”
“奈何,”苏梦枕微勾嘴角,感喟道,“自古男儿皆薄幸,江山为重美人轻。”
顾惜朝“噗咳、咳咳咳”
自古盛年皆薄幸,江山为重大汗轻。
顾惜朝掩面大笑“哈、哈哈哈哈苏公子当真促狭哈哈哈哈哈”
苏梦枕道“顾相也对你的陛下一往情深,情深不悔,不是吗哪怕在知道了你所谓的背叛,都是你的陛下一手赋予的当下。”
顾惜朝“”
顾惜朝沉默几息,冷淡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苏梦枕闻言,竟不知该赞美汇帝盛年的好手段,还是可怜顾惜朝被套牢。
一切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顾惜朝道“我现在这样,很好很好,已经不能更好。”,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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