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衣公子的赌桌

    雨啊, 下啊。

    越下越大。

    顾惜朝的心中却下起了雪。

    层层的无尽的厉雪。

    衣公子降给他的一场暴雪。

    顾惜朝干涩道“我本不该知道这些。”

    衣公子道“但你已经知道了。”

    顾惜朝脸色更白“我至少,不该这么早知道这些。

    “因为我激怒了你,说了你不爱听的话”

    衣公子厌烦道“你懂得就好。”

    他明明白白教训道“以后不要再犯。”

    犯什么

    不要再对衣公子讲什么“你应当记住身份, 为大汇如何如何”

    不。

    不止。

    衣公子要他记住的是不要自以为是, 以任何名义左右他, 对他指手画脚

    顾惜朝领悟道。

    盛年不、听、谏、言

    顾惜朝深深深深地吸气。再吐气。

    盛年、盛年

    是两年的帝王生涯改变了他,令他唯我独尊至此;还是这就是他的本性, 他从来如此、一直如此,现在甚至懒于掩饰

    或许, 我从没真的了解过他。顾惜朝心道。

    人与人之间,最好不要了解得太深。

    尤其是他和盛年之间, 这样别扭的、悬丝般的关系。

    他知道盛年越多, 背叛起他来就越方便、越防不胜防。

    顾惜朝不信盛年不知道。

    盛年知道, 却故意袒露

    一个试探。

    当知道了盛年随时可以不是汇帝,他顾惜朝的“请用我”、他顾惜朝的忠心真的还能纯粹么

    顾惜朝回想起两年前下毒的那天, 盛年口中那头最终落水的丹顶鹤。

    紧接着, 过去潜伏蒙古的三年里,那些似玩笑似试探的一幕幕, 接连浮现在他的脑中。

    究竟只是试探, 还是眼前之人

    就喜欢看他在一次次试探中颤心徘徊的模样

    “我记住了,”顾惜朝道,又提前道,“但我不一定能做到。”

    他时刻谨记对方的要求,扮演两年前, 那个“站着的顾惜朝”。

    衣公子轻瞥他一眼, 低下眼去, 微微地勾了勾嘴角。

    看不出是满意, 还是不满意。

    他道“坐下吧,惜朝。”

    顾惜朝坐下,咽下心中无数的思考,问了最无伤大雅的一个问题“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吗”知道汇帝盛年,其实是个随时可以抛却帝位,任凭大汇生乱的独夫君主

    衣公子指了指马车的门帘,道“你和阿康,是唯二两个。”

    顾惜朝早就注意到阿康。

    一个气质如王孙公子般的人物,一个武功显然不凡的马车夫。

    顾惜朝道“阿康是谁只是一个马车夫”

    衣公子道“一个马车夫,一个护卫,一个什么都能干点的长工。一个死人,一个没什么用的小角色。”

    门帘动了动。

    驾车的阿康将门帘掀起。

    阿康转头看了车内一眼。

    刚才两人的对话全听在阿康耳内,但他却像没听见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衣公子说得果然不错。

    俊美贵气的阿康,确实是个死人。

    他的眼睛是死的,他的气息是死的,他的存在,也是死的。

    这样一个死人,你不管在他耳边说什么秘密,都不用避开他。

    阿康转回身,侧开,露出马车外的景色。

    雨中汴梁的街道上,两辆马车相对

    而遇。

    一辆三匹乌云踏雪拉的红漆马车。

    一辆华贵已极,契丹、蒙古、女真三位骑术好手掌辔的马车。“八大刀王”护法,“铁树开花,指掌双绝”掀帘。帘子里,车厢内,坐着个貌似桃花、神容稚嫩的贵公子。

    浓眉星目的贵公子率先道“好大的雨呀,衣公子。”

    他笑容深挚,只问候了句天气,都亲切得雨儿生暖。

    衣公子坐在车厢内,搁下银耳莲子羹的瓷勺,望过去。

    顾惜朝坐在他身边,敏锐感到他的状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只见衣公子也亲切地笑了,道“是啊,真大的雨。有眼睛的都能看见,方公子。”

    方公子丝毫不恼,仍然真挚地笑“不敢叫衣公子称呼一声公子。”

    衣公子也真挚地笑“叫谈笑袖手剑笑血、翻手为云覆手雨、神枪血剑小侯爷、神通侯、武林至尊方巨侠之传人方小侯爷方应看,称呼我一声公子,我倒勉强满意”

    方应看的诚挚笑容是焊在脸上了“久闻衣公子不喜客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是我多有得罪。”

    衣公子也学着他,把诚挚的笑容焊在脸上“受不起我一声公子的方小侯爷,你早知我最厌恶浪费我时间的客套,却还故意试探一番,你确实将我大大得罪。”

    方应看竟然还能再笑,只是委屈地扁了扁嘴,他一个二十上下的男人做起来竟能显得毫不做作,当真是一种本事“千金散尽衣公子,天下无双孟尝君。早就听说,衣公子有三绝,一绝为钱,钱多富可敌国;二绝为友,友多遍布四海;三绝则为嘴,嘴毒杀人无形。只这两回,我已经被衣公子杀了两遍。”

    衣公子推荐道“小侯爷,我飞衣商行旗下的飞衣棺材铺物美价廉,在汴梁就有分店,你被我杀死的那两具尸体若要下葬,还请照顾照顾我飞衣棺材铺生意。记得报我的名字。”

    方应看受宠若惊道“报你衣公子的名字,飞衣棺材铺的掌柜会给我打折”

    衣公子道“不,报我的名字,掌柜知道是我推荐你来的,就会晓得你是个不差钱的冤大头,他会给你推荐最好的、最贵最贵最最贵的棺材。”

    方应看“”

    方应看脸上的笑,变成了全然的嗔怪委屈“衣公子,我与你第一次见面,你就要坑我的钱你不打算与我做朋友了么”

    衣公子摇头叹气,道“这你就不懂了,方小侯爷。”

    方应看道“我不懂什么”

    衣公子道“你不懂,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钱。”

    方应看道“所以”

    衣公子道“所以,我这么有钱,怎么会没朋友呢”

    方应看“”

    方应看为难地、语重心长地道“衣公子,只靠钱,是交不到真朋友的。”

    衣公子道“但只靠钱,一定能交到方小侯爷你这个朋友。”

    方应看顿时恼怒道“衣公子,你把我方应看当作了什么”

    衣公子神秘一笑,道“我说的不对吗,方小侯爷或者说,有桥集团的主人,背靠方巨侠余荫,有才华有人脉有本事,想干一番大事业却至今还是个汴梁看客的方小侯爷”

    方应看脸色终于微冷。

    不知道是说中了他的野心,还是说中了他尚且一事无成的痛处。

    却见衣公子左手支颐,无辜地眨了一下右眼,问道“方应看、方公子、方小侯爷,你真的真的真的,不需要一个,像我这么有钱的朋友吗”

    方应看沉默了数息,脸上全无表情。

    然后,方应看的脸上,又慢慢地挂上那诚挚的、年

    轻的笑容,仿佛他是个离了笑容就活不下去的笑容妖怪“汴梁的雨,真大呀,衣公子。”

    这一回,衣公子附和道“是啊,真大的雨,小侯爷。”

    方应看道“这天上的雨再大,也大不过今天,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雨。”

    衣公子道“雨嘛,下了,总会停。管他哪来的雨,谁下的雨。”

    方应看笑“今日三合楼里,六分半堂的雷总堂主、狄大堂主,和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一会,谈了事,了了局,苏楼主给我一个快乐的笑容。估计雷总堂主给出的,也是一个满意的笑容。双方都保密得很。这信息,我刚得了来,就要去回禀相爷了。”

    这么秘的信息,方应看却在告诉相爷的路上,停下来特意告诉衣公子。

    衣公子拣起莲子银耳羹里的瓷勺,尝了一口“小侯爷交朋友的心,果然够甜。”

    方应看谦逊笑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衣公子也刚从相爷那里出来吧”

    衣公子道“是,刚见完傅相,与他做成一笔生意。

    “傅相虽被蔡太师提携,但傅相自有一番本事,蔡太师也太拘着傅相,这不好。

    “傅相和蔡太师不太好,我就能与傅相聊得很好了。”

    傅宗书这是跟衣公子达成了合作,要升一升权,反一反蔡

    方应看会意,道“那衣公子这是要去”

    衣公子道“蔡太师已在等我。”

    方应看没反应过来“去见蔡太师”

    衣公子淡然道“是,我与蔡太师,也有一笔生意要做。”

    方应看“”

    你可是刚跟他蔡京的党羽傅宗书谈完了一笔坑蔡京的生意

    你衣公子刚到汴梁的第一天,第一个拜访的就是傅宗书,从傅宗书府上出来后直接大摇大摆地赴蔡京的约,你当蔡京是瞎的吗

    先不论拜访顺序先卑后尊,蔡京会不会记上衣公子;就论这么一来,傅宗书跟蔡京之间,已经被衣公子离间了一把

    方应看满心不解。

    衣公子这么做,损蔡损傅又损己,他图什么

    衣公子只笑道“方小侯爷,蔡太师在等我,傅相也是知道的。我先去赴约了。”

    阿康甩鞭,马车辘辘而去。

    方应看跟傅宗书汇报完今日京城内两大帮派的动作,问起此节。

    傅宗书还真的知道“方小侯爷,你会赌吗”

    方应看道“请傅相指教。”

    傅宗书道“你知道飞衣商行能在十年内迅速崛起,成为诸国首富,它靠的是什么”

    方应看道“飞衣商行有三大擎天之柱老板衣公子负责大方向掌舵,甚少插手商行事宜;林诗音林大掌柜是飞衣商行的主事人,大大小小的决策调度都由她一人经手;秦叠明秦二掌柜,则是林大掌柜早年发掘的人才,缜密周全,负责给飞衣商行各方面查缺补漏。”

    傅宗书道“传闻有这样一句话飞衣商行的良心共一石,林大掌柜独占十九斗,秦二掌柜一斗不占,老板衣公子倒欠九斗”

    方应看道“但和衣公子做过生意、交过朋友的,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

    傅宗书道“当然没有,因为同一时段,衣公子总会和两个及以上的人做生意。会说衣公子不好的,早在开口前,就被另一个说衣公子好的,斗败了,弄死了衣公子做生意,用的不是商场上的手法,而是这朝堂上的斗法”

    方应看道“这便是相爷方才说赌的原因这样看来,和衣公子做生意,就是上了赌桌,赌博的人会赚,但做庄家的衣公子,却永远不会赔”

    傅宗书道“不错

    “从衣

    公子进我相府的那一刻起,蔡太师就已知道我上了衣公子的赌桌;蔡太师与衣公子约见,也是为了得一笔衣公子的助力,好在这赌桌上有更多的筹码”

    说到这里,他呵呵笑了笑“和衣公子做生意的人,都是有自信的人,都是自信的赌徒,相信自己会是这赌桌上最后的赢家

    “而我傅宗书,当然也有这个自信”

    方应看微微地、纯真地笑了。

    他看傅宗书,已不是看一个政客的眼神。

    而是看一个赌徒的眼神。

    每一个赌徒,在赌桌上时,都狂热地相信自己会赢

    他不一样。

    他还没有上衣公子的赌桌。

    所以他清醒得很。

    方应看很自信。

    他自信,就算等他上了衣公子的赌桌,他也会清醒地赢,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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