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佛子的悟

    “国师, 你怎么”

    蒙赤行出现在跟前,看见弯腰寻找佛珠的八师巴,惊愕道“那面也不露的剑客, 将你也伤得这么重”

    八师巴抬头, 便见蒙赤行衣衫带伤。

    狰狞的伤口贴着蒙赤行的头颅太阳穴、脖间咽喉、胸口心脏而过,划下一道半指深的血色剑痕。

    这剑痕一气呵成, 其上三千多道细小剑气, 纵横交织、龙蛇肆虐。

    以八师巴至臻境的武道见识放眼看去,每一道细小剑气都如同一支灵活墨笔, 剑气在撕裂滴血的伤口上游来走去, 其行进撇捺的路线, 正写成一幅独步千古的微缩狂草, 写出一路不世出的绝顶剑法

    一路让八师巴这个不修剑道的至臻境观摩以后, 都能若有所悟的绝顶剑法

    一道剑痕上有三千多道细小剑气,三千多道细小剑气便是三千多支墨笔,三千多支墨笔,便写出三千多路不同的绝顶剑法

    “你也看到了吧, 国师”蒙赤行叹道, “也不知若相从哪儿请来的帮手,那疑似至臻之上的无名剑客,当真傲慢”

    蒙赤行道“这无名剑客将自己的武道传承融入剑法, 当他杀伤敌人时,便也将他的武道传承,书写在了他敌人的伤口上

    “武林中人,武功越强, 就越忌讳别人探知他们的武学心法。

    “此人却傲慢至斯, 要他的敌人学他的剑法, 作他的衣钵传人他当真自信自己天下无敌他当真认定,他的敌人就是学了他的剑法,也胜不了他”

    八师巴起身,终于放弃寻找最后一粒佛珠“或者,那位至臻之上的剑客,是在渴望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希望,他的敌人学了他的剑法,得了感悟,武学进益后,便能与他一战乃至打败他。”

    说到这里,八师巴双手合十,对远方行了一个后辈礼。

    蒙赤行摇头“不怕有人胜他,就怕无人败他国师,你这样一说,这剑客反而更加傲慢入骨”

    蒙赤行放声一笑,也对着那剑客远去的方向,行了一个半师之礼“我蒙赤行,收下你的战书等着吧,剑客。有朝一日,你必将败于我手”

    蒙赤行立誓道。

    承诺道。

    身上滴血的剑伤,反而为这年轻的至臻高手,添上无数意气风发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鹰啼,军行。

    北风沙沙。

    剑气写成独步千古的飞扬狂草,落在盛年面前的地上。

    真的假的

    盛年靠在巨大的马车里,左手支颐,右手衣袖覆在眼上。

    他闭着眼,指尖一弹,青绿色佛珠在半空划出一个弧线,落进身侧敞口的茶杯里。

    “叮当叮当当当当”佛珠顺着瓷杯杯壁,旋转着滑到底端。

    察觉身前地面上的剑气,盛年放下衣袖,撩眼一看“真的假的什么真的假的”

    你跟我装傻你果真命不久矣

    “你猜”盛年道,“要不要跟我赌一局,就赌我能活到几岁要是我活过了那一年,那个年头以后,每月一次的论剑就改成每三月一次。”

    坏水儿盛小年,你看我上你的当看来你命还长着。若你哪日死了,往后的日子,没人与我每月论剑唉,群雄束手,长剑空利,诚寂寥难堪也

    盛年道“我看不出你求大败哪里寂寥。好好的传音入密不用,在十几里外用剑气隔空写字,这种好玩又没用的东西,你倒很有心思研究。”

    盛小年,羡慕就直说,我还能背着你嘲笑你幼稚不成

    盛年道“那倒不会,你肯定是当面嘲笑我。”

    不愧

    是你,还是这么爱说实话。唉,盛小年,就问你,这种用剑气隔空写字的新武学,神秘不神秘

    盛年道“确实神秘。来无影去无踪,合该为一个流传千古的传说作点缀。”

    有趣不有趣

    盛年道“还真有趣。非至臻之上学不来,别人看见了,说不定还以为是见了鬼啊呀,想想都好玩。”

    这么好玩,你想不想学

    盛年道“非常想学”

    很好,赞吾。

    盛年“”

    还“吾”呢。

    盛年翻了个白眼,热情洋溢道“您求大败老人家,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第一绝世大剑客。有资格记得您传说的人,自然知晓您的风华绝代;没资格知晓您事迹的人,也不配传扬您的名号。您还用得着我区区盛小年的鄙陋夸赞

    “唉,可叹我见识短浅、胸无点墨、笨嘴拙舌,怕只怕我描述不出您千万分之一的神采,反而有辱您的威名。

    “当然当然,最最重要的是,我相信,当今武道群英荟萃,剑客尤其人才辈出,能够做你对手、乃至打败你的剑客,已经在骑马赶来的路上了”

    那剑气写成孤傲飞扬的狂草很好、很好,我很满意你也不要谦虚,我就爱听你区区盛小年的马屁,听了就浑身舒心,别人的我还不屑听至于对手嘛,在你入土以前,我是不急的。

    盛年假笑道“您放心,区区盛小年,青春正盛,一定比你求大败晚入土。”

    那你现在准备好了

    盛年道“什么准备好了”

    你的林大掌柜早到了,我刚才暗中旁观,我把你和八师巴的对话,顺便转述给了林诗音

    盛年腾地站起来“多管闲事、为老不尊的求大败真闲得慌练你的剑去吧”

    那剑气书写的狂草眉飞色舞得厉害不用谢,盛小年。你的感激我都收到了哈哈哈哈

    盛年看了看身前落下的银灰发,在马车内四处寻找。

    天竺神僧留给他染发的药粉呢

    放哪儿了

    放哪儿了放哪儿了放哪儿了

    若相如果需要染发的药剂

    不用,这样就很好。

    盛年慢慢站定。

    他好像没要。

    马车停了。

    到了。

    有人掀开马车帘子,在底下唤他“衣公子。”

    啊呀。

    本来不染发,就是要特意留给八师巴看的,结果现在果然,人不能太得意,太得意就要失意

    盛年强自镇定,面上飞快从容自若,探出马车,寡淡点头道“林大掌柜。”

    林诗音抬头看来。

    林大掌柜林诗音,飞衣商行的十九斗良心,叫多少商界同行又敬又恨的女人。

    绛紫流彩织锦宫装,乌发间坠着一支蓝田鱼尾簪,身姿柔韧,气质高贵而端庄。

    正是清眸秀色,人间绝恋。

    她明亮的眼睛,些许清淡,些许冷漠,剩下全是不容置喙的果决。

    眼眸的深深深深深处,藏着的些许久远的、隐晦已极的忧愁,为她更添几分引人探究的魅力。

    而当她的目光,落到她的上司、她待若亲弟的盛年身上时,林诗音眸中的一切一切,都融融地化开了。

    化作暖水,化作含着的泪。

    盛年捞过那坐着粒佛珠的瓷杯,走下马车。

    “衣公子。”林诗音也这般唤她的上司。

    林诗音看着盛年,打量着他,看着他银灰的发,终于眨落泪滴“我都听说

    了”

    听说你故意吃了毒药,白了发。

    和多年前初见的那个孩童一样,仍旧这么,毫不在意地伤害自己。

    然而,林诗音抚上盛年身前银灰的发,勾起一缕缠在指尖,眼中的泪淌着,唇边却努力努力地弯起。

    不说他的发,不说他饮过的毒,不说这将近八年仅有通信的长长离别,只笑道“长高了,长大了,也瘦了。”

    盛年垂下眼睑,鸦羽般浓密漆黑的长睫洒落阴影。

    他低头看着林大掌柜,任凭女子抚摸他银灰的发,攀住他的肩膀,将他松松拥住,应了声“嗯。”

    乖巧得不像盛年。

    林诗音始终记得,多年前的那个与龙啸云的新婚之夜,她已打算认命,直到她捡来的无名小乞儿,在婚房前向她辞行。

    “你要走了”

    “我要走了。”

    “不,不行”当年的林诗音,穿着嫁衣茫然无措,恐慌顿起,“你不能一个人走。我放心不下”

    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生活,也不想生活下去的流浪乞儿。

    一个世事洞彻,眼中兼具纯澈与厌丧,就算被她捡回李园后,也曾差点靠坚持不吃饭不喝水,把自己生生饿死的孩童。

    放这孩子就这么离开李园,林诗音好怕,他没走出几步,就会自己虐待死自己。

    “但我要走了。这里再待下去,没意思透了。”孩童说着,小小的身影就往外走去。

    林诗音掀起红盖头。

    看着孩童离去的背影,仿佛看到自己成为亲手将他杀死的凶手。

    捡来孩童的这些天,对方和她讲过的那些话,在林诗音脑中一一浮现。

    李寻欢不要你,你就非得嫁给龙啸云不可为何,你就这两个男人可选

    龙啸云喜欢你,与你何干。为何他只是喜欢你,都还没成亲,就可以决定你的后半生归属

    我不明白,你不愿与龙啸云成亲,却还是同意了婚礼你是为了报复李寻欢是为了报复你自己原来是逆来顺受。啧,无趣。

    林诗音,你当真怪异。都愿意忍受和一个不喜欢的男人成亲的后半生,却不愿意忍受一个人自在过活的未来么

    问我

    我不愿意做的事,我宁可死也不让他们如意。就是别人逼迫着要我生,想尽办法机关算尽要我生,跪下来磕头求我要我生

    但凡要我以违逆我意愿的方式活的,只要我不愿意,我就算死给他们看,也不让他们得偿所愿

    那么

    你愿意吗,林诗音那孩童问她。

    你愿意吗,林诗音

    林诗音抬头,满屋的红绸喜字,都在问她这句话。

    “从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林诗音坐在喜床上,低声道,“于是连我自己,也忘了,本该问自己一声愿不愿意。”

    看着门外那孩童慢慢远去的背影,林诗音一把扯下红盖头,拎起裙摆,追了上去。

    我不愿意。

    “等等我你要走,让我陪着你。”林诗音道。

    “你陪我作甚做我的累赘”

    “我要看着你,照顾你一段时间,直到我能放心你一个人生活。”林诗音道。

    这个“一段时间”,便一直延续到现在。

    林诗音看着盛年。

    这个身在蒙古,与她长久通信,却从不愿在“家信”上,回以半句寒暄的人。

    “长大了。”

    林诗音闭上眼,不愿再去看他满头银灰的发,又一声低叹。

    盛年应了声,淡笑道“比林大掌柜高了

    。”

    “那你盛年,”林诗音终于道,“你真和那蒙古国师决裂了”

    盛年在心中懊恼一声。

    他与林大掌柜都有默契,一个叫“林大掌柜”,一个叫“衣公子”,彼此之间最好只论飞衣商行公事。

    或者说,盛年希望与林诗音保持这样界限分明的关系,于是林诗音便依了这个小混蛋。

    可是,就算林诗音唤他“盛年”,盛年又能把她怎么办呢

    盛年什么也办不了。

    而且还得乖乖听话,乖乖答。

    盛年叹道“事实如此。”

    林诗音道“我不信。”

    盛年道“有什么不信”

    林诗音道“我不信,能为了一个铁木真,将归期一推再推的你,会跟从没辜负于你的八师巴,这般决裂。”

    盛年拨了拨瓷杯中的青绿色佛珠,道“但我与他,已经决裂了。”

    林诗音打量他,忽道“你一定喜爱八师巴,否则,就算他是蒙古国师,以你的脾气,你也会对他不假辞色。盛年,你当真嫉妒八师巴”

    盛年凝固许久,长叹口气“嫉妒是真的,喜爱是真的,想看他堕落也是真的。林大掌柜,我就是这样的人,看到他痛苦”

    盛年闭目,仿佛细细回忆之前八师巴落泪、咳血的那一幕,脸上露出迷醉的、餍足的惬意,其情状之心醉魂迷,比林诗音行商时见过的那些吸食阿芙蓉的瘾君子,更为上瘾。

    盛年睁开眼,狭长的丹凤眼弯眯,不带感情道“我这样的人,越喜爱一个人,就越忍不住地,想弄伤他,想看他因我痛楚”

    “”

    林诗音震愕不已。

    盛年侧脸,优雅地对他的林大掌柜笑了笑,道“八师巴是如此,铁木真是如此,顾惜朝也是如此。还有你,林大掌柜”

    “还有我”林诗音艰难道,“这就是,你一直想和我切割距离的原因”

    盛年颔首,轻柔地拂过林诗音的手背,宛若大猫小心翼翼伸爪,将它喜爱的人类碰了一碰“所以,林大掌柜,不要离我太近,小心遭我的毒手。”

    林诗音长久沉默。

    长久长久地沉默。

    她终于从盛年这自白中回过神来“我不信。”

    盛年道“不信什么不信我是这种人”

    林诗音缓缓摇头,道“我不信,你这种什么都要掌控在手中的人,会甘心被自己的本性操纵。”

    盛年讶了一瞬,反复看她,忍不住又笑。

    盛年道“林大掌柜,曾经,有个人在临死之前教导我一句话。她对我说恨比爱可靠。

    “人都是这样,对他好的,很快就能忘记、背叛;对他不好的,却能牢记一生。

    “如果你喜爱一个人,想让他永远忘不了你,那让他恨你,不就是最好的办法”

    林诗音道“你说得对。人间的道理,总是这样,冰冷又薄情。但是”

    “但是”盛年道,狭长的丹凤眼中,燃起乌煞漆黑的地狱焰火,“她希望我步她的后尘,认定我会成为那样的人,看准了我将众叛亲离,我就越不要如她的意”

    若你要问为什么

    因为我嫉妒你啊,八师巴。

    盛年从变天击地中脱离后,所言所行全为真实。

    他享用着八师巴的痛楚,只隐藏了一句话。

    盛年拨动瓷杯中的青绿色佛珠,低眸笑了笑。

    上等谎言,九分真,一分隐。

    对铁木真如是,对八师巴,亦如是。

    杯中的青绿色佛珠,并着一本盛年手抄的佛经、一册亲

    著的武道精要,和一张纸条,送到了一年后八师巴的桌案上。

    八师巴拆开纸条,一字一字读取。

    一边读,眼中泪如雨下,心头桎梏“咔哒”碎裂,身上气势节节攀升

    一旁与他论道的蒙赤行惊道“国师,你的修为你的修为怎么突然进境这么多”

    那纸条落下来,被蒙赤行拾起

    八师巴,我赠你尝遍人间苦,助你今后腾龙跃、心境圆、武道成。

    佛珠还你,从此情义两绝,再见皆敌。

    八师巴闭目,泪水淌落“阿弥陀佛”

    再睁眼,眼中明晰洞见、宽广慈悲,与一年来的愁闷哀郁,判若两人。

    八师巴拾起那青绿色佛珠,令它卧在掌心。

    “盛年、盛年。”

    “佛珠已归,佛珠归否”

    这一次,佛珠归还,一百单八珠圆满。

    但八师巴心中真正的佛珠,也随着今日这佛珠的归还,永远遗失在盛年那里。

    僧人八师巴,终于大彻大悟,得见神佛。

    从此心境圆满,武道无碍。

    这一点,叫他盛年,算得真好、太好。

    盛年的友人八师巴,却也将,永不明悟

    这一点,盛年吾友,你又是否算到

    “阿弥陀佛。”

    八师巴双手合十,口中慢声呼道。

    “盛年、盛年。”

    一声佛号,两声盛年。,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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