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不存在的苏公子

    要杀一个人。

    要杀他现在的上司、主人。

    当着他同僚的面, 放话说总有一天,要杀他现在的上司、主人

    白愁飞的话好厉害哪。

    是那种恶狼血口一合,就能撕下养狼人半只手掌的厉害

    白愁飞好大胆、好勇气哪。

    是那种在养狼人面前吠惯了, 闹惯了, 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勇气

    苏梦枕幽幽地叹一口气, 失望道“白老二, 你变了。”

    白愁飞冷冷地、像久伏在寒夜丛林中的狼一样幽森回头,道“我哪变了”

    苏梦枕道“你从前谋定后动,小到杀一个人、大到犯上篡我权位,都要等行动结束、成功在手后, 才宣扬、才翘尾巴、才唱歌

    “而现在, 你变得浮躁、无能、庸俗、逞口舌之快”

    白愁飞嗤道“我无能、我庸俗”

    苏梦枕道“一个人, 口口声声,将他注定做不到的、且自己知道自己注定做不到的一件事, 时时刻刻挂在嘴边、挂在脸上, 宣扬给每一个人听, 宣扬他迟早有一天要做到, 是为了什么”

    栏槛外, 顾惜朝“噗”地笑了。

    狄飞惊斯文地把头低下去,也隐忍地抿起嘴角。

    苏梦枕道“你白愁飞, 已经失败,败得彻彻底底,流落到衣公子开的勾栏里,身体被污,且被污得上瘾

    “但你白愁飞要立牌坊, 于是便大声宣扬你的仇恨、你的杀意、你的委屈。大声宣扬你虽然流落衣公子的勾栏, 心灵却仍是清白的;标榜你其实身不由己, 是被衣公子逼良为娼”

    牢房外,旁听的顾狄两人,心头同时一颤。

    这苏梦枕,从哪儿学成了衣公子的七成嘴上威力

    而白愁飞呢

    白愁飞仰头,深呼吸。

    深深深深长长长长地呼吸。

    白愁飞从前只知道,自己紧张的时候会深呼吸。

    现在才发现,他怒且委屈,委屈到恨,恨得终于发觉他如此孤独、孤独到无人理解的时候,也会深呼吸。

    用深呼吸,抑制他的泪意。

    深呼吸过后,白愁飞冷笑着,用洞彻的语气道“苏老大,你恨我”

    苏梦枕道“我不应该恨你”

    白愁飞道“因为我背叛你,在你与雷纯带领的六分半堂对峙的关键时刻发动篡位,给你致命一击”

    苏梦枕道“我从不怀疑我的兄弟,但我却信错了你白老二这个兄弟多亏了你,我才落到现下这在牢里求死不能、只能慢慢等死的境地”

    白愁飞道“你错了,但你也对了”

    苏梦枕道“什么意思”

    白愁飞道“你错就错在,你我心知肚明,汇帝对小北宋势在必得。大汇要吞并小北宋,汇帝就势必要处理金风细雨楼这块绊脚石。就算没有我白愁飞,也会有李愁飞张愁飞王愁飞,来背叛你、加害你、给你致命一击

    “你现在等在这牢里,能有慢慢等死的上好待遇,是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还有价值,汇帝还要你这条残命当个招牌,来收服金风细雨楼的势力”

    白愁飞继续道“而你对的是暂且留你一命的价值重要,但对汇帝这个独断朝纲、皇权横霸的帝王来说,却又真没那么重要。如果不是我向汇帝求情,你这条残命、连着你外头金风细雨楼的某些死忠兄弟,都一块儿留不住”

    苏梦枕咳嗽道“哦,这叫倒我不懂白老二,你叛已叛,反已反,你的野心疯狂、你的背信弃义,瞎子都被你逼着看清。你现在跟我说什么跟我诉说你白老二的胸中情义跟我说你的野心疯狂、你

    的背信弃义,都是汇帝给你强灌进去的

    “错就算没有衣公子与你暗中搭线,终有一天,你要叛要反,还是会叛会反”

    说到末尾,苏梦枕即使咳嗽着,也挡不住他冷漠而寒地,笑了出来。

    白愁飞尾指悄然一缩。

    他轻蔑道“苏老大,你果然很恨我。恨到你都失了你引以为傲的判断力”

    苏梦枕眉头微皱。

    白愁飞负手背后,冷哼道“是,我是野心,我是疯狂,我是背信弃义,那又如何

    “这江湖弱肉强食,赢家才有资格留姓名。大丈夫在世,要权要名,要钱要命我立志要往上爬,成就一番大事业大功名,做人中豪杰、一呼万应我白愁飞的人生,若不能响彻云霄、为鬼为雄,干什么苟活不如就地自戕,死个痛快”

    “但是”

    他有个但是。

    白愁飞看着苏梦枕道“我是这样的人,但我未必一定要做这样的事我少年时,也曾天真烂漫、嬉笑怒骂。就算年岁过去,我变了,成熟了,但曾经的梦、曾经想成为的人,也没有磨灭,一直藏在胸中,做我的良知、我的底线

    “苏梦枕,我问你,金风细雨楼白楼的情报库,连我的左乳下有颗肉瘤都列得出来,你决定用我之后,就没将我的生平诸事详细看过,一一评价”

    苏梦枕道“看过。”

    白愁飞道“那里面难道写了,我犯下过什么大逆不道、背信弃义、该遭天谴的事”

    苏梦枕道“没有。如果有,我虽然不会怀疑你,但也会重新看待你,重新摆放你在楼里的位置”

    白愁飞道“进楼子之前,我从前没有做过不择手段的事;进楼子之后,我以后就一定会做

    “所以说,苏梦枕,你错得厉害

    “如果我没有遇到衣公子,我现在仍是白老二,仍是你的白副楼主汴梁汴梁,多美多繁华的一个梦啊就是因着你苏梦枕,我白愁飞才得以成名成才,如果只凭我自己的心,要叫我杀你,我下得了手么我心里难道会过得去”

    白愁飞含恨地、双目赤红道“都是因为衣公子,我才不得不被他强迫。因为我落入了他手里他要我的野心,要我的不择手段

    “而你苏梦枕、苏楼主、苏公子、苏老大啊你说你恨我,我何尝不恨你王小石王小石,你总是看重他多过看重我

    “同为结义兄弟,王小石吝啬为金风细雨楼出半点力,他刺杀傅宗书遁入江湖后,你拖着病体处处为他筹谋;

    同为结义兄弟,我接天连月为金风细雨楼劳心劳力,我连番陷入困境、前路处处被衣公子堵死,以至于我不得不忍辱向他伏首、乃至被他肆意折辱的时候,我的大哥,你又在哪里”

    声声控诉,声声恨。

    诉得苏梦枕心下动摇,恨得他咳嗽不断、越咳越烈“折、辱燕衣戏楼剪彩那天起,以后每隔七天,逢衣公子的情人燕青衣登台唱戏的时候,你都会隐藏行踪你其实是去了燕衣戏楼,见衣公子”

    白愁飞负手仰面,不言语。

    显然默认。

    苏梦枕咳嗽道“你说折辱衣公子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白愁飞不带感情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这件事,任何人知道我都会杀了他”

    牢房内,暖黄的烛光跳跃,跳跃进白愁飞低陷优美的眼眶内,跳跃作沉黑眼底的一抹星星光火。耻辱的、无用而放力挣扎的光火。

    这光火跳跃、膨胀,跳跃至映着巍巍月光的茶瓷盖儿边沿,茶瓷盖儿被骨突玉白的手指掀开,依偎进衣公子宽大手掌的虎口。

    雷纯和狄飞惊去了偏

    殿,给雷损喂药,等他醒来。

    这边,林诗音款款走来,一个点头示意,顾惜朝自觉退出,把空间让给两人。

    衣公子一抬头,便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林大掌柜,你、这是怎么谁惹你生气了”

    是什么叫一向只叫人心梗气愤的衣公子这般失态

    是林大掌柜泛红盈泪的眼。

    林诗音撇脸,拭去眼角的泪,骂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衣公子当即在心里过了一遍那些自己做过的、会叫林大掌柜这般骂他的事,打算随手拎一件出来先行认错。

    转念一想,又赶忙把自己拦住别这么自觉。万一林大掌柜骂的不是他

    于是,衣公子似乎极为淡然从容地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诗音道“我刚从温柔那里回来。温柔抱着我哭,告诉了我一件事。”

    林诗音身为飞衣商行的大掌柜,生意伙伴遍布五湖四海,洛阳温晚也是其中之一。温柔还年幼时,恰逢林大掌柜携礼拜访温府,她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美丽强干的大姐姐。两人一来二去地交好了,此次汴梁重逢,林大掌柜见了小女孩温柔,自然要照拂一番。

    而恰巧,温柔真遇到了一件,只有和林诗音这位年长的女性朋友,才能痛快哭诉的坏事。

    林诗音道“就在今晚,温柔在破板门的一个小巷里,遇到了一个要侵犯她的神秘男人。”

    衣公子道“然后”

    林诗音道“和温柔同行的雷纯挡在温柔身前,护住她,替她承受了侵犯。”

    月光跳跃着,在衣公子虎口的茶瓷盖儿上,耀眼又摇晃。

    衣公子叹道“方才雷纯与我对话,我竟完全没看出来,她的情绪有哪里不对。”

    又敬佩地沉思“这等情义和坚韧,雷纯已经是个女中豪杰,看来,我得重新审视她的潜力了。”

    林诗音恨得用手掌推衣公子肩膀,推得衣公子身子一歪“所以我才说,你们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衣公子侧身倒在轮椅扶手上,满脸茫然地抬头,道“我”

    林诗音道“雷纯的亲母抛弃她,亲父不知道她;一手把她抚养长大的父亲雷损,要利用她、意图让她和亲父乱伦;两心相许的未婚夫苏梦枕,虽然是个合格的枭雄,却不是个合格的良人,也将雷纯当成和她父亲博弈过程的棋子”

    林诗音抹干了泪,愤恨道“这些人,这世道这人间对女人多苛刻这些男人向女人一味索取,要求她们付出爱情、付出身体、付出尊严自由和一切,而当女人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全都消失、形同不存在

    “就在今夜,雷纯被一个陌生男人侵犯的时候,雷纯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在哪里

    “雷纯孤身在黑暗小巷承受侮辱的时候,她的未婚夫苏梦枕,正在金风细雨楼大摆庆功宴,庆祝他杀死了雷纯的父亲而雷纯的父亲雷损,则隐匿在金风细雨楼暗处,伺机杀死他女儿的未来丈夫”

    “整个过程,一个女人最无助、最绝望的过程,没有一个人来救雷纯。等雷纯出了小巷,到了金风细雨楼,没人关注她、过问她、在意她的感受,而她却不得不迎接父亲雷损的死亡。”

    衣公子咳了咳,道“雷损没死。”

    林诗音冷笑道“我当然知道雷损没死,多亏了你这位神通广大神机妙算神鬼皆避的衣公子啊。”

    衣公子默默地,抬起手,拈起左眼前垂落的鱼骨辫,藏住了双眼。

    林诗音道“多亏了您,雷纯一夜之间历经被侮辱、父亲横死这人生两大痛事,幸而没有崩溃,还要赶到您的府邸,与您对答,接受您的考验”

    衣公子默默地,扯开暗

    蓝若深海的宽大衣袖,藏住了半张脸。

    林诗音还道“而衣公子您,在知晓雷纯的遭遇后,立马想到的,是这样一个雷纯,更有能力可以被你重重利用的欣慰

    衣公子的整张脸,都埋进了他镶嵌了红宝石的衣袖。

    林诗音催促道“衣公子,衣老板,你说话呀”

    衣公子整个人缩拢,好大一个人,又小又可怜地蜷在轮椅上。

    林诗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讽笑道“这人世间,对女子的要求总是那么苛刻、刻薄。雷纯这遭暗地里依附你,明面上却还要遵从你的吩咐,去投靠蔡京罢

    “蔡京是通敌败国的奸党,雷纯投了他,也要被打入奸党一派。你且看着,这小北宋那些的正道人士,恨蔡京的有,敢骂蔡京的却少。但对于雷纯,他们却能骂得很厉害,比辱骂任何一个投向蔡京的男人,都要骂得厉害”

    林诗音冷嘲道“男人的通敌叛国、背信弃义,如位高权重的蔡京、如与金国皇族暗通曲款的方应看,在世人眼里,只要他有权有势,就全是为成大事的小小瑕疵,该追捧的照样追捧。若男人再长得好些,那就更该被原谅、被体谅

    “而女人同样是女人做了这事,世人不会看到女人的势弱、女人的身不由己。女人的多情滥情、不忠不义,就是她恶心、她下贱,她为什么不安于室,她为什么非要活着,她为什么还不找根绳子自缢而死

    “而雷纯,雷纯她又那么美。雷纯的美,到时不会成为她被原谅的理由,反而成为她被攻讦的祸根”

    “可笑不可笑有多少男人为了名利恶事做尽,有多少女人为了存活下去,不得不让自己变得恶毒、变得手段残忍骂男人的很少,骂女人的却太多太多最最让人心寒的是,骂女人的、逼迫女人对女人刻薄的,也多是女人”

    衣公子一声不吭。

    林大掌柜这些年东奔西走,比起十年前,真是改变了太多。

    所见所闻,还有她的亲身经历,都叫她说出来,出出心中郁气罢。

    林诗音又叹道“你相不相信之后雷纯若与苏梦枕对峙,一旦对苏梦枕用点旁门左道、凌厉无情的手段,就会被多少人,詈骂她的恶毒、她的丑陋

    “没有人会去想,雷纯是个没有武功的弱女子;没有人在意,雷纯要为她身后的六分半堂负责;更没有人会记得,苏梦枕是她雷纯的杀父仇人,且是以她未婚夫的身份,成为了她的杀父仇人

    “对仇人做什么、使什么手段都是应该的,但雷纯啊她的对手,是广得人心、许意报国的苏梦枕。雷纯要报仇,她之后的路,会很难走;她的境地,也很少有人愿意理解、愿意同情。”

    衣公子掀开了袖子,仰脸道“怕什么,以雷纯的性格,不会在意那些庸人庸语。”,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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