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风和日丽的正午。
白愁飞身后跟着一大群人, 声势汹汹地穿过汴梁小道,车马皆避。
全小北宋的江湖同道都知道,这些时日以来,金风细雨楼的白副楼主因在一件小事上栽了跟头, 下了狠心要报复, 要一雪前耻
白愁飞不是庸人。
他不仅不是庸人, 还是绝顶的聪明人、要命的狠绝人
所以白愁飞也确实, 正在一雪前耻
在前所未有地、细致地通览这两三个月来他经手处理的大小事件后, 白愁飞抓到了那在幕后煽动风云、给他“送功绩”之人的马脚。
事情的起初, 从一个烧饼铺子开始。
在一个晨露未已的早晨, 一个屠夫打扮的人,到烧饼铺子买烧饼。
“客官, 您的烧饼, 拿好喽”
屠夫伸出粗壮的手臂。
指甲缝里嵌着猪血, 掌纹中烙着刀背的刻痕。
蒲扇大的手掌接过烧饼, 却没有收手, 而是像一只轻盈小巧的穿花蝴蝶般,忽然攀住老板的手、攀上老板的肩膀,手下斩杀过许多肉猪亡魂的手,瞬间把老板的颈子掐在手里
又快又重地一捏
捏了个空。
老板缩骨功一使,像个纸人般瘪气,从屠夫掌中滑出来,滚烫的烧饼在空中打个旋儿, 跟个秤砣似的飞向屠夫的下颚
一块又大又香的烧饼。
一张又烫又重的暗器
只一下, 就把膀大腰圆的屠夫, 往街道后头撞去
行人如梭的街道瞬间静了。
买馄饨的客人、卖花的姑娘、赶路的车夫、剔牙的混混、摆摊的老太婆全都转脸, 看那烧饼铺子的老板。
一样的静。
一样的杀意。
老板没看见这仿佛撞鬼的一幕。
因为老板已经在逃
逃得飞快, 飞快得跃上屋顶,消失在满街埋伏的视线中
没能消失。
烧饼铺子的老板,直挺挺撞上了一根尾指。
一根尾指候着他。
白愁飞的尾指。
杀人的指。
烧饼铺子的老板,从屋顶坠落下来,眼中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
不可置信什么呢
他最近什么也没做啊
他怎么会被发现
他怎么会被金风细雨楼找上
他难道就要死在这儿了
最后一个问题,白愁飞给了他答案。
那个近来风头无两、权力不凡的白愁飞,走到他身旁,身体一点点充满老板的视野,遮住老板头顶的金红晨日。他负手直立着,影子盖下来,将仰躺在地上的老板,整个覆盖住。
白愁飞道“把人带下去,好好审问。有多少吐多少。”
一个人既然要审问,那自然是暂时不会死的。
但老板却惊恐至极地嘶吼“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像是在对暗处的某个人乞求。
白愁飞一愣。
烧饼铺子的老板,这个在汴梁居住了大半辈子的人。
这个从来没人怀疑他平头百姓的身份,甚至连他老娘、媳妇和儿子,都不知道他会武功的人,忽然“嗬嗬”大笑。
他躺在地上,求着求着,忽然“嗬嗬”大笑。
中了邪般的笑。
笑着笑着,口中吐出青紫色的沫子,整个人的皮肤如蟾蜍般变色、粗糙、凸起,鼓胀着,渗出浓紫色的液体。
白愁飞急促道“你的背后是谁是谁要杀你灭口”
“是、是青
”老板胆怯地、颤抖地吐出一个字。
也只能吐出一个字。
只一个呼吸之间,他的身体便膨大了两倍,躺在那里,像一尾黏糊柔软的巨大蛞蝓。
一座尸体。
这尸体的内部,忽然动了起来。
仿佛有蛇在皮下扭来扭去地钻动。
钻着钻着,把尸体的嘴角,带得表皮勾起。
勾起诡异的微笑。
白愁飞瞳孔一缩,骤然掩住口鼻,向身后众人厉呵道“退”
话音未落,“嗤”的一声,巨大的尸体轰然爆开
强劲的冲击力下,腥臭的脓水、青紫的尸气、软腻的破碎内脏,还有腥黄肮臭的五谷轮回之物,挂满半条街道
白愁飞早已远远退开。
他这一生都没有逃得这么狼狈过
白愁飞还在厉呵“都避有毒”
然而,退得迟的几个金风细雨楼帮众,已在那青紫尸气中,“嗬嗬”大笑。
白愁飞闭了闭眼,指尖轻点,几道指风向尸气中飞入。
那几声“嗬嗬”大笑,便停了。
永远地停了。
“砰砰砰砰”
几道尸体落地的声音。
寂静的、腥臭惨烈的街道中,孤独地响起这几声。
“副楼主,这人的老娘媳妇还有儿子,都已经死在家中。”
白愁飞道“什么死法”
“是子母蛊。母蛊死则子蛊陪葬。母蛊在老板身上,老板的家里人身上则各有一条子蛊。根据我们先前的调查,老板的家里人都以为他是个普通的烧饼铺子老板,故而,应该是老板暗中给他的家里人下的子蛊,一旦老板身死,他的家里人跟着死,也就免去被拷问的折磨。”
白愁飞道“那老板身上的毒,又是怎么回事”
没人听说过这种毒。
把碎尸块收集了,快马加鞭送去专门使毒的“老字号”温家,温家的四支上下都被这奇异的难题引诱出来,彻夜兴奋研究,终于派人送来了答案。
但这答案送到白愁飞手上时,已经是半旬以后。
而现在,白愁飞还在思考“这烧饼铺子老板,生前在求谁放过他莫非,他的同伙或上级,就在暗处的哪个地方”
这有可能吗一个人躲在暗处,他却察觉不到
要知道,他白愁飞已经是登峰境,而这天下诸国的登峰境,也不过那么几十个
“还有青青什么”
白愁飞的疑问太多。
江湖上“青”字打头的组织,白愁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青衣楼。
青衣楼乃前宋时期便存在的杀手组织,一共一百零八座楼,每座楼都有一百零八位高手,极其神秘,极其可怕,其危险程度,还要在唐门之上。
而两宋分裂后,青衣楼的势力仍遍布两宋,丝毫没有削弱。
白愁飞忽然想到。
所谓“衣满天下”,天下牌匾里带“衣”字的,都是衣公子的产业。而青衣楼的名号里也正好带个“衣”字青衣楼会是衣公子的产业吗
如果此次背后搅事的就是青衣楼,那衣公子
怀疑一起,便汹涌不止。
白愁飞收回思绪。
他历览卷宗,将各个“送他功绩”的事件条分缕析、层层拆解,终于抓到了烧饼铺子老板这么一条线索。
而现在,线索就这么断了。
事情仿佛陷入僵局。
但白愁飞却被激起了胜负欲。
哼。
也不过如此。
凡人凡事,都要细处见真
章。
已经被我抓到一个马脚,那后面的马脚,你又能藏多久
有能力的人的自信才叫自信,没能力的人的自信,那叫不自量力。
白愁飞的自信不是空穴来风。
短短七八天,白愁飞如有神助,翻动大半个汴梁,接连掀掉了那个无名组织的数个据点。
当找对了方法,便可以发现,过去两三个月中的“送功”事件,背后的手段真是再容易理清不过。
努力遮掩但仍遮掩不住的瑕疵,一个接着一个跳进白愁飞眼睛里。
叫一般人来看,看不明白也看不懂,但叫白愁飞这等才能、且将每件事亲自经手的人来看,便如竹笋剥衣,无所滞碍。
唯一可惜的是,这些被抓到的人,要么死得太快,要么嘴太紧实。
“白愁飞我们招你惹你了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对峙,我们从来没参与其中二月二那天起,我们全汴梁的成员都停止了活动一直到现在
“白愁飞,你真当汴梁是你金风细雨楼的狗撒尿圈地也要有个尽头,你非要赶尽杀绝吗
“白愁飞你考虑清楚金风细雨楼做好和那一位作对的准备了吗”
白愁飞不屑笑道“嘴真硬。到底是谁先惹谁你们先来侮辱我,那就别怪我动手。哈还做好和那一位作对的准备敢问那一位是哪一位
“躲躲藏藏像个癞皮老鼠藏在烂泥沟里,只敢在暗处做做小动作,连组织的名字都不敢叫你们暴露出来的懦夫
“说来,我还要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的那一位先来招惹我,我还不至于能发现,汴梁的暗处,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个,连白楼的情报库都没有收录的势力”
白愁飞说着,柳眉一挑,显出三分意态风流、十二分的傲气张扬“如果真要问,该问的也是你们那个老大。”
白愁飞蹲下来,拍了怕这人的脸颊“该问他被我白愁飞接连打败,他做好跟我白愁飞作对的准备了吗”
“白愁飞要我说几遍你才听得明白都说了不是我们做的你找错对象了还有”
说到这里,这人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脸色煞白,浑身抖起来,被极致的恐惧淹没“到底是谁引诱你来剿灭我们的”
他目光僵直道“是不是他回来了是他从地狱里爬回来了是、是只有他、只有那个人我早就说过了,那个人就算死了,也一定会来报复”
话未毕,人便自断心脉而死。
白愁飞脸色微变。
这人显然是这些天来,抓到的地位最高之人。
第一个没有中了那无名剧毒尸变而死的人。
这人死了,却给白愁飞留下重重谜团。
这个人的话,他该信还是不信
是死前的真话,还是到死都在故意误导他
如果这人说的是真的,那他白愁飞这些天来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高歌猛进,岂不是从头到尾,全在某个人的指掌之中
或许那个耍了他、还利用他扫清这个组织的人,就在某个地方,光明正大地看他白愁飞“自以为胜利”的笑话
故而,就在这个正午。
白愁飞率人前往小甜水巷的偏僻一角。
根据情报,这个“青”字打头的组织,他们在汴梁的地位最高的成员,今天就会出现在那里。
他白愁飞,到底是否自始至终都是某人碗中的无头蝼蚁,且看今天,这个人是谁
命人潜伏好后,白愁飞孤身而入。
站在红木门前,深吸一口长气。
竖起食指,静静敲门。
“谁啊”
一个有些耳熟的男音。
但又想不起来,具体是谁。
白愁飞咧嘴,狠狠一笑,踢门而入
屋里背对着他的人,转过身来。
白愁飞“”
白愁飞“”
绝顶的荒谬连同惊愕,涌上白愁飞的心头。
惊愕得白愁飞当即双膝跪地
“圣上圣安”
白愁飞呼出这一句时,低伏的脸上,涌起万千怒火
被耍了。
被幕后的那个黑手,耍得团团转
好真是好得很
第一次,接连为他送来功绩,将他的声名捧到最高,等高得不能再高时,便心不在焉地给他一脚
像主人对他的狗一样,要让狗记住,要让他白愁飞记住
他白愁飞的名利声势是怎么来的他能成就他白愁飞,也能随时再撤去他白愁飞的权力地位,让他身败名裂,再跌回泥里
第二次。
则引诱他、诱导他,让他以为自己在和对方的博弈中层层推进、获得胜利,实则是成了对方的一把刀、一只扫把,让他在沾沾自喜中,被那人控制思想和行动,扫去了那人自己想处理的垃圾
而那人,在用完他后,却又把答案一揭。
又一次,在他白愁飞最为得意的时刻,将“他白愁飞始终没有逃出他掌控”的真相,将赤裸裸的羞辱,像一块脏抹布,甩到了他白愁飞的脸上
像主人对他的狗,要让狗记住,要让他白愁飞记住
他白愁飞反抗又怎么样
他白愁飞胆敢不听话,有的是办法整治他
下一次再反抗,就不是一块轻飘飘的抹布甩你脸上这么简单
好啊。真是好得很
两次将他捧到最盛,又两次将他白愁飞,踩在脚下
白愁飞十指紧握,胸中被侮辱、被玩弄的怒意,如细细的数不清的炙热锁链,锁住了他的心脏四肢。
越锁越紧,越锁越紧。
赵佶道“哦,是苏梦枕的那个属下啊。你近来在汴梁很出名啊。对了,你来这儿,是有什么事”
白愁飞深深深深地呼吸。
这一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怕在赵佶面前,泄漏自己对幕后那人的杀意
白愁飞道“回禀圣上,有个金风细雨楼要抓的十恶不赦之人,方才进了这个方向,我不知道圣上在这里,故而心急了些。”
赵佶道“这房里就我们几个,你去别的屋找吧。”
“圣上不必担忧,我这护卫乃是一位至臻境,若那所谓的十恶不赦之人进了这里,只有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份。”一个宏而沉、缓而低的男声。
衣公子的声音。
显然在暗讽白愁飞口中的“十恶不赦之人”,到底存不存在。
“衣公子不仅圣上的书法学得快,连身边的护卫武功都不一般。有了衣公子,在圣上面前,我都要自惭形秽啦”这是蔡京。
赵佶。
衣公子。
蔡京。
这汴梁权势或钱势最大的三人,就聚在这小小的房间里。
早就听闻,近两个月来,衣公子颇得圣宠,赵佶隔三差五就要召衣公子进宫,今日算是正面见识了。
白愁飞缓缓退出去。
门关上的最后,他听见衣公子道“再过上几日,燕衣戏楼就要落成了。可惜赵公子临时有事,不得不先回了南边,当日答应我到戏楼剪彩的事,怕是不能实现了。
“圣上,还有蔡太师,两位那日若有空,可要来戏楼一观戏楼开张当日,将献上一曲改
编自唐人白乐天长恨歌的贵妃醉酒,表演方式以秦腔为底,汲取了南戏的部分优势,想必会让两位耳目一新”
白愁飞彻底退出。
顶着外面正午的和煦圆日,白愁飞双手背负,胸中的怒火和耻辱越发旺盛。
情绪席卷之余,白愁飞用仅存的理智,思考幕后那人的身份。
将今天的时间地点,率先做了修饰,融入前面两三个月中层出不穷的事件里,再让他“抓到蛛丝马迹”。
然后,在连三个月后的今天,恰巧在这个时候,将皇帝引来此地。
谁有这个能力
这个人会是谁
是
衣公子,还是蔡京
白愁飞在心里,飞快划去了蔡京的名字。
蔡京没有这个能力。
且以他的地位,也没有这个必要。
单看前几天,蔡京是怎么在愁石斋威逼利诱王小石,就能看明白蔡京的手段。
那么衣公子
白愁飞沉思。
如果衣公子真有这个本事。
他为什么恰好在这里
为了看他的杰作我的笑话
白愁飞的怒和耻和杀意,再一次勃发
但情绪,仍然没有冲垮白愁飞的理智。
他还想到另一种可能。
如果,没有所谓的耍弄他的幕后之人。
如果,那个“青”字打头的无名组织,所谓会出现在今日今时此地的那个汴梁最高上级,就在他刚才见到的三人当中
赵佶不可能。划去。
衣公子才到汴梁数月。划去。
那就只剩下一个蔡京。
这个在汴梁经营已久,根深叶茂的,太师大人。
但是这合理吗
堂堂一国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京,是某个古老的藏得很深的无名组织中,一个高级头目
蔡京他图什么
没人能解答白愁飞的问题。
也没人知道白愁飞的困境。
不论是身边有至臻境护卫的衣公子,还是手下有元十三限天下第七等高手的蔡京,都不是白愁飞能去质问的。
不论这两人之中,是谁在耍弄他、把他白愁飞当个乐子看都不是他白愁飞,能反抗的
白愁飞握紧了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区区一个金风细雨楼副楼主,能做什么
区区一个金风细雨楼副楼主,什么都做不了
我要权。
我要势。
我要登峰至臻作我马前卒,我要这天下再无人能压我欺我
然而怒吼是怒吼,现实是现实。
现实中的白愁飞,仍是那个外人眼中势不可挡、顺风顺水的金风细雨副楼主。
也仍是只有白愁飞自己知道的,一头陷入被人玩弄的困境,声名地位都操之无名之人之手的大鹏鸟
一头被人用铁索绑住翅膀,被高高掷起、又狠狠摔落,如此循环往复,被无名人羞辱的大鹏鸟
又一日,六分半堂拉了一帮平民夫妇,在金风细雨楼底下哭叫控诉。
控诉金风细雨楼已死的薛西神赵铁冷,用阴谋让人拐走了他们的儿女,让卖解的将小孩儿们断手断脚、瞎眼剪舌,等利用完了,又为了保密,将他们的孩子全都杀人灭口
“金风细雨楼好个金风细雨楼啊自诩是江湖正道,其实为了跟六分半堂斗法,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龙头老大苏梦枕,什么薛西神赵铁冷,什么通天达地白愁飞,都是天杀的孽种”
那些父母,围在楼子
底下,日日夜夜地痛哭。
一边痛哭,一边大骂。
六分半堂派了人,专门照顾他们,给他们食水、衣服,还写了红色大字拉成横幅,挂在金风细雨楼的门口。
金风细雨楼的帮众一旦靠近,还没做什么,就立刻被六分半堂的人拦下,美其名曰“防止金风细雨楼的人灭口了孩子还要灭口父母”。
可笑可笑。
白愁飞心道。
赵铁冷人都死了,他们还想要什么交代
何况事情是六分半堂执行的,如今死无对证,他们怎么认定是金风细雨楼的阴谋
“副楼主,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事”
“雷纯倒是好手段。但是,这件事,与金风细雨楼没关系一切都是六分半堂的阴谋”白愁飞斩钉截铁道。
他又补充“封锁消息,我会解决,别让苏大哥知道这件事。”
用不着靠他苏梦枕。
他白愁飞自己就能做好
但是。
这一遭,引得汴梁全城的人,平民权贵老老少少,都来围观。就是住在城那头的,也要挑个适当的时间,赶了一座城的脚程,来金风细雨楼下望上一眼。
六分半堂的这一招,搞得金风细雨楼的名声,彻底臭了。
楼子门口砸满了汴梁平民的臭鸡蛋烂叶子,金风细雨楼的帮众出门,都要躲着手里挎着菜篮子的人走。
白愁飞的一切否认,都迎来汴梁百姓更大的唾沫
雷纯的这招真损哪。
白愁飞还没能解决,风声就传到了苏梦枕耳朵里。
准确地说,是王小石去质问了苏梦枕。
苏梦枕倚在床头,边咳嗽边道“白老二,这件事,雷纯做得厉害,我来处理吧。”
苏梦枕分明什么斥责都没有,白愁飞却感觉,被苏梦枕重重地扇了两个耳光
第一个耳光,叫“你白愁飞连雷纯都斗不过”
第二个耳光,叫“你白愁飞的烂摊子还不是要我来处理”
苏梦枕拖着切了一条左腿的病体,坐着轮椅,出了金风细雨楼的大门。
当着全汴梁的面,拄着拐,向那些父母跪下来,一个个磕头、道歉。
满场震撼无声。
一个枭雄。
一个没了一条腿的枭雄的磕头。
还想再骂、想冲上来打人的,也全被六分半堂的人拦住了。
这个时候冲出去,只会让这诡计多端的金风细雨楼,再挣得一波人心
直到苏梦枕磕完最后一个头。
他拄着拐,瘦骨嶙峋的手伸出,纤薄的红袖刀出鞘,刀锋吻过,吻去脑后的披肩长发。
纷纷扬扬的碎发落地,染作尘泥,苏梦枕的嗓音混着咳嗽,响遏行云“我为金风细雨楼楼主,尚不到可以死的时候。故而,苏梦枕今日,断发谢罪
“此事因薛西神赵铁冷而起,乃为金风细雨楼之利,故而当日,我作为楼主,没有罚他,并且赏他;如今薛西神已经为金风细雨楼捐躯,此间往事,我作为赵铁冷的兄弟、上司、以及得他效力之人,都将护他身后名
“诸位有恨,我苏梦枕作为金风细雨楼楼主,当一力担之”
振聋发聩。
谁能论苏梦枕的对,谁能论苏梦枕的错
只有苏梦枕对面,那些失去子女的父母。
有人心生动摇,有人恨意更深。
“那么,苏楼主,如果磕头道歉、断发谢罪有用的话,我杀了你身边的杨无邪,再对你磕头道歉、断发谢罪,你觉得可好”雷纯由远而近的一道清喝,拉开汴梁这一日,金风细雨楼楼主和六分半堂新任总堂主的煌煌辩论
这一辩,苏梦枕辩得大多数来金风细雨楼楼下喊冤的父母,默默接受了金风细雨楼的补偿。
这一辩,雷纯辩得苏梦枕的三弟王小石,当日袖手离开楼子,次日刺杀傅宗书成功,遁走江湖
白愁飞不理解。
白愁飞看不起苏梦枕的做法。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苏梦枕都是小北宋的江湖龙头老大了,竟然还想做个吃力不讨好的君子
但白愁飞的心底更深深处,埋藏着的,却是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件事。
“你白愁飞,不如苏梦枕。”雷纯道。
白愁飞冷厉道“你什么意思”
这是两人私下约见之处。
雷纯轻笑道“就算这只是一场纯粹的作秀,你也永远做不到,像苏梦枕那样,当着全汴梁的面,给人跪下、磕头、割发、道歉。
“苏梦枕这么一做,挽回了多少金风细雨楼失散的民心不仅挽回,他苏梦枕在江湖上名声,反而更高了
“苏梦枕才是真正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而你白愁飞你不如他”
白愁飞冷冷看着她。
雷纯还在笑道“那日三合楼下,我便说过,人要量才适性,不适合自己性情的事,是做不来的。就比如你白愁飞你永远做不来一个老大”
白愁飞道“怎么,在你眼中,只有他苏梦枕,才适合做一个老大”
雷纯故作不解地看他,故意娇俏地拿指尖点了点唇,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奇怪”
她这两个“故意”,连着她接下来的话,瞬间充满了嘲讽之意“奇怪我明明转苏梦枕改而暗自钦慕你了,怎么还说出这种你不如苏梦枕的话”
白愁飞眉目不动,浑身肌肉紧缩蓄势,冷冷听着。
雷纯像没察觉白愁飞那即将动手的姿势一般“我不仅说你不如苏梦枕,你也不如狄飞惊”
这句话落,低着首的狄飞惊,缓缓推门而入,护在了雷纯身边。
显然,如果白愁飞一动手,狄飞惊就会将他拦住
雷纯叹息道“白愁飞,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上你了吧
“唉,真叫我为难哪。要听那人的要求,先在你面前贬低狄飞惊,然后再装出一副爱慕你且努力掩饰但还是掩饰不完美的模样太难了、太难了”
一记重如雷殛的羞辱。
你白愁飞,暗恋的求而不得的女人,喜欢上了你。
想不到吧,她是受我的命令,装出一副恋慕你的模样
你白愁飞,怎么会以为,你暗恋的求而不得的女人,会喜欢上你呢
如果没有我成就你,你白愁飞,能凭什么
那幕后之人的想法,仿佛一句一句,响在白愁飞的耳边
第三次。
让他以为,得到心慕之人的所爱,再将真相揭露。
将他高高捧起,再狠狠摔落
好啊。好一场羞辱
白愁飞想。
像主人对他的狗,要让狗记住,要让他白愁飞记住
他白愁飞表面风光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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