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白袍白狐裘, 白鸟白翅白愁飞。
除却那叫他咬牙切齿的折辱,白愁飞已将半年前衣公子对他所做的三捧三摔, 一一讲清。
白愁飞那严霜的脸, 满布着深峻的愁。
好重的愁。
当初干洁雅逸的白鸟,被禽兽玷污了羽翅的愁。
深夜饮恨那无解的仇。
柔韧轻捷的鸟身空腔,被迫塞进太多沉重的污秽, 以至再难振翅翱翔的仇
烛光哔剥。
苏梦枕猛烈地咳嗽, 偏头。
余光射向白愁飞。
这他曾经的兄弟和敌人,现今以委屈的态度控诉他苏梦枕身为老大、却没能庇护他的白愁飞
苏梦枕问了个问题。
一个让白愁飞脸上的愁,更愁更孤寂更峻烈更严寒的问题
他问“白老二,你现在对我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些姿态, 到底是真的,还是你故意演来给我看的你何必要博取我一个阶下囚的同情”
白愁飞一个不可察觉的愣顿。
紧接着, 白愁飞倏尔冷笑
“哈”
他像是被苏梦枕专门研制的伤心小箭刺中心房。
一支比那日雷纯的戏弄, 更为让他心碎的箭
白愁飞仿佛故作坚强地冷笑, 失望地摇头, 看向苏梦枕道“苏老大,你已经堕落了、失败了,不敢再相信人了苏梦枕啊苏梦枕, 从前那个集交豪杰、身先士卒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一败不起了如今竟然连一场闲谈,都要疑神疑鬼
“顾惜朝、还有狄飞惊你们俩还在这干什么还在这么个废人身上浪费什么时间有这个瞎功夫, 还不如抓紧时间回去床上睡个好觉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已经再起不能了”
苏梦枕咳嗽。
低低地、全盘在胸地咳嗽。
他看着地上毛毯的花纹, 道“原来如此。”
顾惜朝立马接话道“什么原来如此”
苏梦枕对白愁飞道“你要杀汇帝的话和你对汇帝的恨, 是真的。但这些, 也确实是你故意表现给我看的姿态”
监牢外的顾惜朝和狄飞惊, 齐齐一惊。
两人骤然看向白愁飞。
正好撞见白愁飞脸上,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惊诧警惕和羞恼
口是心非的白愁飞,嘴上说得好听,实际还不是就连这功劳你也要抢
却听白愁飞愈加失望、愈加冷笑道“我为何要故意表现给你看苏梦枕、苏老大,你真是好得很哪我自曝耻辱,与你推心置腹、促膝谈心,你却怀疑我自揭其短是别有用心”
苏梦枕道“是。没错。因为你白愁飞,哪里像是会和别人谈及自身耻辱的人尤其那个人还是我苏梦枕曾经一手扶持你、培养你、提拔你,到头来却得了你一记背叛弑上的我”
说到这里,苏梦枕竟疏淡地、洞彻地轻笑起来“白愁飞白副楼主,那日你孤身上楼来时,我也求过你,问你就不能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放我一马白愁飞,还要不要我替你回忆回忆,你曾经说过的回答”
白愁飞不答。
苏梦枕替他答“你曾说,见过你落魄之时卑微境地的人,见过你挣扎、屈辱、失败和错误的人,管他是恩是主,都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啪”苏梦枕干瘦苍白的手掌一拍
苏梦枕道“这样一个你,这样一个白愁飞,你要叫我相信,你现在自揭伤疤、陈述屈辱,是来跟我诉苦、诉委屈顾相、狄大堂主,我就问两位,你们信吗”
顾惜朝微微一笑,道“我不信。”
狄飞惊跟着轻笑道“我也不信。”
白愁飞无话可答。
但白愁飞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苏梦枕失笑。
摇头失笑。
他忽然转而道“白老二,汇帝到底怎么折辱过你,我是不知道。但汇帝一定是真的宠你、纵容你。”
苏梦枕故意用上这样的字眼。
白愁飞的脸色果然瞬间狰狞,几步上前,影子罩住苏梦枕的身躯,道“宠我纵容我苏梦枕,你少恶心我”
苏梦枕浑然不惧。
是胸有成竹白愁飞不会伤他,还是破罐破摔出这临死前的最后一口气
总之,苏梦枕不仅不惧,还接着慢腾腾道“若汇帝不宠你、不纵容你,依汇帝的脾气,你白老二的骨灰养的花,都已经三开三败哩可你白老二现在,却还活蹦乱跳,精力旺盛”
白愁飞的指尖,内力开始蓬勃倾吐
栏槛外,顾惜朝和狄飞惊,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怎么刺激白愁飞,还要数苏梦枕这个昔日的结义大哥。
苏梦枕两张嘴皮子一张一合,轻而易举,炉火纯青
这两人看这对昔日的结义兄弟内斗,看得好不热闹。
然而这厢,苏梦枕斜睨白愁飞一眼,口中遗憾地微嘲道“汇帝这般宠幸,你白老二身在福中不知福,孰不知顾相却恨不能以身代之”
顾惜朝道“”
顾惜朝忽然被拉下水。
苏梦枕却转而道“不,你白愁飞,竟是知福的
“因为你白愁飞,为了回报你主人汇帝的恩宠,竟然连自己最想掩盖的、最引以为耻的过往,都能拿出来利用用以博取我的同情
“什么叫无所不用其极放在你这要脸的自利的白老二身上,连这种底线都可以灵活退让,这才叫无所不用其极”
白愁飞的脸色更加更加、十分十分地难看
“唉,”苏梦枕装模作样地夸赞,“脸皮厚了,自尊丢弃了,白老二,你的手段进步了”
白愁飞咽下胸头那半真半假的委屈,口中冷笑道“我也没有想到,你苏梦枕成了阶下囚,人生最困顿的时刻,竟然也是你苏梦枕最能妄想、最能疯狗般咬人的时刻
“我为什么要博取你的感情博取你一个将死之人的感情”
“为何呢”
苏梦枕忽然咳嗽。
接连不断地、汹涌不止地、又优哉游哉地咳嗽。
苏梦枕啊苏梦枕,你的咳嗽,到底是真还是假
咳嗽毕。
苏梦枕饮茶。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这才倦怠地道“因为你白老二,嘴上说着恨汇帝要杀汇帝,仿佛跟我一条阵线,实际上,你的所行所为,都在身体力行地告知我
“你白愁飞都已经栽在汇帝手里,还栽得这么狠、这么无从挣扎;那我这个甚至早就栽在你白愁飞手里一次的苏梦枕,也别抱着奢望,觉得我苏梦枕可以逃脱”
苏梦枕更加倦怠道“你在暗示我既然结局已经已定,与其做无谓的挣扎,不如看一看你这前车之鉴,直接投了汇帝,也好让我苏梦枕体面一点
“哈,说什么叫我不要投汇,实际你的字字句句,都在劝我、恐吓我投汇”
白愁飞不再伪装。
白愁飞冷漠地看着苏梦枕,一下一下拍手赞道“好啊,好不愧是明观洞彻的苏梦枕”
然后他又问“那你听不听劝听不听我的招揽”
苏梦枕半不解、半嘲讽道“顾惜朝我可以理解,狄飞惊我也可以理解。但是,白愁飞
啊白愁飞,你又是为了什么
“从前自尊自傲自负自私自利的白愁飞,为了替汇帝招揽一个我,竟然连你自己都可以利用,连你自己的面皮和自尊,都能主动拿出来,让我踩上两脚
“白愁飞你不是说要做老大吗现在却屁颠屁颠,上赶着做人家汇帝的狗腿子,还是替人家汇帝招揽我你曾经的上级和敌人的狗腿子
“白愁飞,你就这么急着向你的主人献媚,这么迫切想要这份功劳”
白愁飞冷嗤道“不用激怒我,我早就说过,我迟早要弑君,杀了他而在此之前”
他一个侧脸,甩了牢房外的顾惜朝和狄飞惊两人一眼“宁鸣而生,不默而死就算我暂时做他汇帝的臣子,我白愁飞,也会是最出色最优秀、让他汇帝最离不开的一个臣子”
苏梦枕“”
苏梦枕“”
苏梦枕闻言,竟不知该赞美汇帝盛年的好手段,还是可怜白愁飞被拴死。
好熟悉的想法。
苏梦枕终于忍不住,再次咳嗽。
他一边咳,一边看了看顾惜朝,又目光转向,看了看白愁飞。
目光在两人间移动,反复看来。
苏梦枕想到了那粒价值一个顾惜朝的蓝珍珠。
那粒可以为顾惜朝赎身、却被顾惜朝两指碾碎的蓝珍珠。
甚至那珍珠残余的粉末,还停留在他的手边。
苏梦枕无意识伸手,捻了捻这珍珠粉末。
方才白愁飞的“宁鸣而生,不默而死”,流淌进他的脑海。
这白愁飞好生自信的一句。
这白愁飞给自己的屈辱屈服和屈膝,遮羞的一句
又或者,白愁飞无意识为他臣服的事实,自我欺骗的一句
苏梦枕长长长长地叹息。
胸中再一次涌上,对汇帝盛年的不知赞美还是讽刺的钦佩。
把握人心,调教人心。
可怖的、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哪
苏梦枕看着两人道“我算是明白了,汇帝为什么会说,白愁飞是顾相的备用品。”
顾惜朝和白愁飞的神色都不好看。
唯有狄飞惊接话道“为什么”
“因为”
这个时候,苏梦枕甚至升庆幸。
庆幸他如今身陷囹圄的境地。
庆幸汇帝盛年,那对于他的,不知是否存在的仁慈。
庆幸半年前的汴梁,尚且是衣公子的汇帝,没有把毒手,伸到他的身上
否则便是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苏梦枕握紧了瘦骨嶙峋的手掌。
他金风细雨楼苏梦枕,绝不肯被人操纵,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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