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盛年的失明

    天上映着金晖的白云忽然飞快打旋儿, 旋成猫背上的橘色花皮毛。

    橘色花皮毛的猫突然窜下蓝衣文士的肩头,影子般溜进红木马车的车帘内。

    红木马车的车帘内陡然震出一声轻响,青色茶瓷盖儿咕噜噜滚出帘子, 滚落马车, 滚到地上。

    门里门外的两人,一致转头, 被吸引过去。

    蓝衣文士道“苏公子,车厢里面的是飞衣商行的衣公子, 从汇帝手中买下你一命的人听着呼吸忽然变重, 是被辛阑珊吓到了”

    这呼吸声断断续续、忽轻忽重,带着湿热的浓郁的潮气,被全力抑制,又不受控制地蜂拥挤出。恍若惊弓之鸟、濒死游鱼, 缠绕着丝丝缕缕从喉腔深处挤出来的、几不可闻的嘶哑低鸣。

    听在两个习武之人的耳中, 每个音节每个吐息都格外清晰,宛若绝望之人挣扎的哀吟。

    苏梦枕犹疑地望向那将车厢遮得严严实实的门帘。

    门帘边上,驾车的马车夫阿康低着头, 恍若未闻,做他没有反应的死人。

    门帘中的喘息忽然被主人强行遏制。

    衣公子道“阑珊很乖,辛大人, 我身体不适, 就先告辞了。”

    声音宏而沉, 却虚弱已极, 缠着嘶哑的、破碎的喘息。

    衣公子这一句落下的时候, 苏梦枕的轮椅已经挪到马车边上, 带着刀茧的手, 已经抓住了门帘的一角。

    马车内外, 门帘两边,一时静默无言。

    苏梦枕以为马车内的衣公子看见了他的手,却以沉默表达驱赶之意。

    马车内的衣公子,却听不见这静默,也看不见苏梦枕搭上车帘的手。

    衣公子早已陷入无光无色无黑无白的目盲之境。

    毫无预兆之间,视觉刹那剥夺。

    就在那突如其来的一瞬,盛年的胸膛猛然起伏,身躯倏然靠向轮椅椅背,头颅后仰,贴在白熊后脑上,面孔无意识扬起,额前的鱼骨辫湿漉漉垂落耳际,呼吸炙热如赤红岩浆,面色空茫若漠漠雪地。

    他小臂一直到指尖不住震颤,茶瓷盖儿顺着缝隙掉落。

    脚趾狠狠蜷缩,左右两条大腿不听话地向四面八方游走,又如此不甘,膝盖用力,恶狠狠地撞向轮椅

    响亮的一声。

    或许很痛。或许都撞出了血。

    但盛年已经感受不到。

    哪怕坚持了十三年不合眼不睡觉,与黑暗隔绝。

    久远的梦魇般的记忆,终于又缠上了他。

    感受不到光和颜色,感受不到冷和热,感受不到声音和气味。

    感受不到身下的轮椅,感受不到一切可触摸的事物。

    感受不到自己身在何处,是谓何人。

    甚至不知自己是坐是站,是生是死。

    是活人,还是鬼魂

    盛年又听见声音了。

    那尖利的、刺耳的、一刻不停响在他耳边的声音。

    七岁的、被蒙着眼睛的越归翼,一直听见这声音。

    像指甲刮过粗糙的刀背,每一声都要叫人浑身蜷缩、心跳炸裂。

    十指指尖和双脚被缠了浸了特殊药水的布,手臂大腿和小腿被几乎感觉不到的东西禁锢,隔绝了他的触觉,也断绝了他自救的可能。

    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来给他喂水和维持生命但没有味道的药丸,夺去他的味觉。

    还有睡觉。

    每当他入睡,即将开始做梦的时候,耳边的刺耳声音都会陡然炸响,将他刺激醒。

    越归翼仰躺在床上,脑中恍恍惚惚。

    或许是床罢也可能是坚硬的石头,也可能是柔软的棉毯。又或者,他其实躺在

    一堆蛇的中间,再或者被悬空吊着,或自始至终都睡在一具死尸的身上什么都有可能嘛。

    也可能,他不是躺,而是一直站着。

    一直。一直。

    也许一天。

    也许十天。

    也许半年。

    从他被关在这里开始,已经分不清有多久。

    什么关

    关的又不止你一个

    关的是我们

    我已经死了,你已经腐烂啦

    都是幻觉。

    哈哈哈让你犹豫不定吧,现在吃教训了

    呜呜呜呜母亲、母亲你在哪里

    我变成了一条鱼。

    到底过了多久

    别吵了小心我再骂你

    我为什么还清醒

    都是幻觉。

    我飞起来了我看到了整个大地我顿悟了我要把它画下来

    父亲什么时候才会找到我的尸体

    好想死。

    我感觉有七彩的虫子在咬我。

    虫子是我变的我看你太寂寞了变来亲亲你

    我为什么要活着

    都是幻觉。

    我们加起来到底有几个

    我已经大彻大悟了我刚刚自己写出了一篇新的道德经

    母亲怎么样了被抓到了哪里

    我已经把我的头盖骨盘出包浆了。

    没有人会来救我。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兄弟姐妹们请听我给你们弹一首十面埋伏

    啪啪啪啪啪啪好听太难听了

    等我出去,我要杀光关住我的所有人。

    都是幻觉。

    都是幻觉。

    脑中连续撩过狰狞的瑰丽的迷幻的多彩的恶心的嘈杂影像。

    混合着那永不停绝的刺耳声音,脑中响起一个又一个他的说话声。

    一出低劣的戏剧。

    这迷醉的、让他痴傻到磨灭自身意志的幻觉啊。

    这一种,钝刀磨肉的,要从心上彻底摧毁他越归翼这个人的刑罚

    越归翼迟钝地、本能地,一遍遍在心中对自己重复。

    都是幻觉。保持清醒。

    都是幻觉。不要被自己所骗。

    都是幻觉。五感剥夺而已,没什么的。

    都是幻觉。水中加了致幻药物。

    太久。

    太久。

    久到越归翼分不清,他究竟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我到底是我,还是我死后的鬼魂,在重复我死前的场景

    越归翼只本能本能再本能地,一遍遍地在心里默背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将他曾看过的那些经典,一本一本,翻来覆去地背。

    记住的被他彻底融会贯通,曾经没有记住的,也在这可怕的死寂中,在脑中清晰浮现,化作他支撑下来、不变作痴傻疯子的养料。

    不管是谁。他们越想做什么,我就越不要让他们得逞

    嘈杂的疯狂的幻觉,再一次袭来。

    母亲,你在哪里

    父亲,救救我。

    时间似乎停滞了。

    越归翼变成了一只悬丝蜘蛛,脚爪被无名人碾碎,向后跌进无尽的深渊。

    他向下坠落,仰头时,天空是灿烂多姿、安详美好的蓝。

    父亲母亲、赵旉老九

    ,所有人都将他遗忘的、抛弃的蓝。

    没人记得他,没人会来救他的蓝。

    越归翼被黑布蒙着双眼,一直无力地,跌向深渊。

    怎么也跌不到底的、黑暗的、绝望的深渊。

    要将越归翼这个灵魂,从越归翼的躯壳中抹除的深渊

    叫盛年从此以后,一旦闭上眼失去视觉,就会不受控制地,重回七岁那年的深渊。

    轮椅上,衣公子蓦然抬手,按住轮椅上的白熊皮毛。

    柔软的、雪白的,丝丝缕缕缠绕上衣公子缠着淡黄蜜蜡珠链的左掌。

    摸得到东西,有触觉。

    橘猫站在盛年的肩上,爪子把玩他耳后的银灰色兔毛,三角耳抖动,好奇地蹭了蹭漂亮两脚兽的脸颊。

    盛年咬破下唇,令他恶心的血腥味溢满唇舌,使他勉力从虚假的幻觉中脱离出来。

    现在也不是曾经。

    脸颊一片毛绒绒的、温热的柔软。

    还有一点湿漉漉。

    盛年垂下头颅。

    顿了良久,又或许一瞬。

    他终于清醒起来。

    也不再是那个弱小得可笑的,只能等人来救的我。

    盛年本能侧头,仿若幼时对待他尚且年幼的虎子卧丘一般,礼尚往来地蹭了蹭颊边的猫脑袋。

    他微不可察地低叹一声,对马车外道“阑珊很乖。”

    又伸手,摸了摸肩头这见人就亲的、没有分寸的猫。

    摸得辛阑珊喉间舒服地“咕噜”出声。

    “辛大人,我身体不适,就先告辞了。”

    只是又瞎了而已。

    又不是没有瞎过。

    衣公子“看着”眼前无光无色无黑无白的视野。

    七岁的那一次,再加上几年前为骗铁木真吃的那个毒药,都瞎过两次了。

    有经验。

    盛年这样想着,脑海中耳畔边,斑斓嘈杂的幻觉却再一次重浪打来,将他拖回幼时被困地宫时,那挥之不去的梦魇。

    盛年第一时间握住了轮椅扶手,防止自己因幻觉发疯,伤到肩头那大胆的猫。

    不要怕。没什么的。可怕的不是恐惧,而是不敢面对恐惧

    马车内,轮椅上,披珠挂玉的衣公子,猛地扼住喉咙

    喉间伤口被粗暴扯开,剧痛袭来,激得衣公子顿时额头冷汗遍布,脸色苍白若雪。

    他看不见。

    耳边也因刺耳幻觉的干扰,听不见苏梦枕靠近的声音。

    但他本能地、冷漠地判断,极其嘶哑轻声道“离开”

    苏梦枕犹豫半息,松了手,放开马车帘子。

    轮椅渐渐驶离马车。

    “嘀嗒。”

    马车内,喉间血珠浸透绸带,滴落到地上。

    濒死的喘息被强行抑制,渐止渐微。

    听着苏梦枕轮椅驶离的声音,喉间渗血的人,忽而眨眼,似笑似嘲地,扯了扯唇角。

    一如他愿。

    没有人会见证他的狼狈。

    也一如当年。

    同样没有人,会拯救越归翼的狼狈。

    “喵”

    全程围观漂亮两脚兽发疯的猫,无忧无虑地在衣公子的肩上拱背,伸了个懒腰。,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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