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这边过来的人神色肃穆。
南雁神色从容, 瞧不出丝毫的紧张。
“方便问几个问题吗”
“嗯。”
简单的气声多少表明她的态度,配合但又没那么配合。
首都来人倒也没说什么,“麻烦南雁同志说一下当天事情的经过。”
“哪天”
“七月十三号。”
“那天啊, 那天是我那段时间第四次去地委开会, 和有关部门的同志讨论农资供应和秋收秋种的事情。”
“第四次”
“嗯,之前的会议上涉及到了粮种培育种苗栽培,讨论有些偏题, 所以又有了这第四次会议。”
“您继续。”
“和过去一样,从地委离开后, 我骑车回厂里。化肥厂原本是沧城北郊荒地,这片本就荒芜, 还有很多建国前的老房子都没人住。我路过老巷子的时候自行车爆胎,有人在路上撒了钉子, 但凡车子路过都得被扎爆胎”
再度回想起来那天的事情,对南雁而言并没有什么难度。
她的描述让首都这边来的人直皱眉头,“您确定没有记错什么”
“没有,我记性向来好,何况这么一件大事, 不可能记错什么。”
话是这么说, 然而人对过去的回忆总会在不同的时候有细小的差距。
七月十三号那天, 她在派出所做笔录时就这么说的。
分毫不差。
人在那种危急情况下, 说出的话竟然都记得一清二楚。
对于有办案经验的老刑警来说, 这不太对劲。
更像是之前串通好的说辞。
“展红旗同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送东西,我拜托展红旗的姐姐林蔚帮忙做一些设计, 她身体不是很舒服,展红旗帮忙跑了这一趟。”
下午的时候南雁就打电话问了林蔚,她的确身体不舒服, 可能还要做一个小手术。
前几天做了手术,不知道现在恢复的如何。
“依照展红旗的说辞,您是自己解决的那个流氓”
“对,我在陵县肉联厂工作时遇到过些麻烦事,当时的领导钟胜利同志教过我一些简单的防身术,我工作忙疏于练习,正儿八经的防身术忘得差不多,就下意识地拿东西砸人,身边顺手的也就这么一辆自行车。”
首都来的同志一阵沉默。
这些回答和留在沧化路派出所的回答一般无二,甚至与他们从展红旗那里听到的回答没什么出入。
要么是串通好的说辞,要么就是如她所说,记性好,过去发生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
“那南雁同志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什么都可以吗”
首都来人笑了下,“不违规就行。”
“哦。”南雁神色淡淡,想了下这才问道“那容我冒昧问一句,我为什么会接受特殊调查”
这个问题并不违规,但是却难以回答。
“三十七年前的十月份,延安发生了一起求爱不成枪杀女学生的事件,我记得当时公审结果是死刑立即执行,革命功臣尚且如此,祝家那个小流氓凭什么能搞特殊化”
南雁说的事情太过遥远,首都来的几人年纪最大的也才三十五岁,那件事发生时他们还没出生呢。
但又怎么会不知道南雁说的是哪件事呢。
“我没别的想说的了,如果想要暂停我的工作,那么麻烦再给我半个小时,我还要跟办事处的同志核对账目。”
说完她起身,静静的站在那里。
百里之外奔驰而来的几人肃然起身,“打扰了。”
没有暂停工作的意思。
南雁嘴角轻扯了下,“谢谢。”
她继续忙她的,对于这些从首都而来的人,压根没有要招待的意思。
倒是苦了吴孝钢,不知道该如何安排。
好在没犯难多大会儿,这些人便自行离开。
但这么一群人来势汹汹,总是有些可怕。
吴孝钢这边正想着,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是首都那位孙副部打来的,找他们厂长接电话。
“厂长正在核对账目,得过会儿才有时间。”
孙元任听到这话被气笑了,“告诉她让她立刻来接电话。”
吴孝钢声音很弱,传达着领导的旨意,“我们厂长说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她开完会。”
天王老子没来,孙副部气得挂断了电话。
吴孝钢心中惶惶不安,这可是领导的靠山之一,不会被这话气着了吧
可他也是按照领导吩咐说的,真的半点没掺假。
好不容易等到南雁回来,吴孝钢连忙迎上去,说起了首都来的电话。
“行了没什么事,去忙你的吧。”
吴孝钢多少有些忐忑,有心想问到底还是还是忍住了。
南雁回到办公室,并没有着急回电话。
从祝家平打自己那一巴掌,她就知道这事还有的折腾。
首都来的人也在预料之中,非要说什么意外的话,大概就是展红旗没跟着一起过来。
至于孙副部这通电话,她也早有预料。
如何组织措辞回答,她已然想好,但就是懒散的不太想动。
走过这条路的人,站在比上辈子更高处,看得更为遥远,却也真真切切的体验到那句高处不胜寒。
但选择了这条路自然是坚定的走下去,哪能遇到点挫折就放弃呢。
何况这压根算不了什么。
且不说前面有季长青顶着,但是省委刘主任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他虽说不喜欢自己的性子,但这事处置的他没什么意见。
何况也指着自己再捣腾出来点东西,发展一下省里的经济呢。
那么多人护着她,还会怕那一巴掌
南雁正想着给孙副部打电话,电话先一步过来了。
孙副部很生气,但再气也得联系上人再说。
“你看看你,你都在做些什么。”
高南雁什么样的人,聪明机警,怎么会弄到这地步,把自己弄了一身污水,搞的那么多的蚊虫盯着她
“我这不是声张正义嘛,怎么样孙副部,我做的棒不棒”
孙元任听到这话捂着胸口,“你想气死我就直说。”
他声音都有些抖,这是真把南雁吓了一跳,“您没事吧,别吓唬我呀。”
“我枪林弹雨都走过来了,早晚被你气死。”
家里头的孩子都没这么不省心。
南雁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这是帮您活跃活跃心脏,哪能真气死您呢,气死了谁来给我当靠山”
呵呵。
这话鬼才信。
这事原本处置的没什么问题,但到最后却变了样。
“那您该去骂祝家那位首长嘛,他打那一巴掌不就是打给首都看的吗看看他这个革命功臣都被逼成了什么样,呵,自己管家不严这会儿倒是装模作样起来了,怎么不敢当着刘主任的面打那一巴掌啊,是怕刘主任回头再给他一顿胖揍吗”
旧的制度被推翻,新的中国建立起来。
才多少年,又开始了老一套。
说句大不敬的话,领袖们还活着呢
南雁原本是觉得和祝家平和解了,谁让你就是个有缝的臭鸡蛋。
你家不肖子孙做错了事,已经让老人家一条命赔进去,这事到此为止算是了结了。
谁知道人还觉得委屈。
“他委屈什么他那侄子在家乡仗势欺人不是一两次了,他管过吗现在人死了倒是觉得委屈了,那谁给真正的受害者刘英委屈,她得罪谁了,长得漂亮好看拒绝祝家那混账的求爱就是错吗”
“仗势欺人的是他们祝家,他还在那里给我喘上了,哪来的脸。”
“他委屈,我还委屈呢,要不是他家开了个坏头,我用得着遭这么大的罪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倒是来折腾我,谁不会打巴掌是吧有本事你喊他回来,我俩对着扇自己巴掌,谁先认输谁是孙子。”
“高南雁”
“你吼什么他不就觉得自己是有功于国家的人,现在有身份有地位受不了这委屈呵,拿普通老百姓不当回事,也不想想当年自家也是被欺压的,他家老太太满口嚷嚷着抓壮丁,现在的祝家跟当年国民党反动派的那些高官有什么区别”
吴孝钢听到里面的动静,吓得浑身一哆嗦。
他见惯了领导那从容不迫的模样,这般尖着嗓子大喊大叫还是头一次。
这是说了什么,怎么就这模样了
办公室里一阵安静,孙副部觉得自己耳膜像是被刺穿了,坐在那里的人握话筒的手在抖。
不是被气的,是因为那年轻人揭穿的事实。
祝家平凭什么
明明是加害者,凭什么还能去找受害者的麻烦。
还不是因为他在军区担任要职
如果受害者不是高南雁,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那这个普通人会是什么下场
是啊,他们是有功之人,可怎么就从有功之人,变成了挟功自傲欺负人的大恶人呢
“这个问题,主席都没能解决,也不是我们能解决的。”
“但起码不该放任自流,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何况你哪知道这样的白蚁有多少。我实话跟您说吧,我之前也没想着把这事闹腾大,顶多在沧城自查自纠一番,季主任当初能押着陶然离婚不受婚姻的窝囊气,我就知道他绝对不会让那小姑娘成为一个冤魂,可祝家这位首长倒好,搭起了戏台跟我演上了,他是在折腾我吗分明是想要试探中央的态度。”
“谭嗣同说过,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如果今天能用我的脑袋,来震一震这魑魅魍魉,那我不介意也学一学祝家老太太,来一回死谏”
“胡说”
孙副部倏地站起身来,“你胡说什么呢。”
那是一个糊涂的老太婆,她怎么能犯糊涂跟那老太太学
“我不糊涂,我只是想要求一个公道罢了。这大几亿的人口,干部有多少,寻常百姓才有多少”
真要是到了阶级分明的那天,受苦受难的终究是底层百姓。
她可以视而不见,毕竟自己有用,不至于沦落至此,可又怎么可以视而不见呢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话难道说错了吗”
孙副部听到那叹息声,好久之后才开口,“我知道了,这事你再等等。这话跟我说也就罢了,别再外面乱说。”
他不敢保证,那些话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
真要那样,怕不是没价值的流血牺牲。
南雁应了下来,挂断电话后她面无表情的看向窗外。
沉默坐了许久。
办公室的静寂再度被电话铃声扰乱时,南雁看了眼时间,都下午四点多了,过得可真快啊。
打电话过来的人她不认识,但很快就自报了家门,“我是展成峰。”
林蔚、展红旗的父亲。
原名展大虎,后来在山区根据地工作,给自己改名成峰,取自“横看成岭侧成峰”一句。
南雁打起精神来,“您好。”
简简单单的回应让展成峰神色不是很好,“红旗说是要去沧城,不过他现在被暂停工作,哪都去不了。”
展红旗被暂停工作这事南雁一点不意外,“那他可以当作是在放假,比我幸福多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己放过假了。”
“你也不用跟我诉这些苦水。”
南雁打断了这位老首长的话,“我跟您又不熟,还没这么把您当自家人一般诉苦,您也不用多想,我只是表达自己对展红旗同志的羡慕罢了。”
牙尖嘴利如南雁惹得展成峰面色不佳,“好,很好,你很好。”
“我是挺好的,您要是没什么吩咐的话,那就先这样吧,我还要忙。”南雁没心情搭理这位老首长,“有什么事的话也不用找我,我没什么好说的,另外请转述我对林蔚的挂念,希望她身体早些康复,健健康康的不用受病痛折磨。”
不等那边说话,南雁就挂断了电话。
她才懒的跟这么个臭老头说话。
和祝家那位首长一丘之貉,没什么好说的。
挂断电话的南雁喊吴孝钢进来,核对了一下工作安排后,晚上准时下班离开办公室。
别看她这边风云变幻,但化肥厂的生产不曾受到半点影响。
即便换了其他厂长,只要不瞎搞就没有任何问题。
这点南雁十分骄傲,前期工作做得好,化肥厂的设备设施没问题,这才能保证生产运营正常进行。
不然,麻烦事多着呢。
进入八月份蝉鸣减弱了不少,再去摸知了猴有点困难,南雁领着小徒弟去运河公园跑步。
盛夏时节,运河公园这边正是浓绿的热闹。
之前那边黏土厂清理河沙,运河的水都显得清澈了许多。
“师傅,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挺好的,对了你最近有跟你师兄师姐联系吗”
本来师兄弟姐妹们应该跟亲兄妹差不多,但段莹莹跟着自己在外漂泊,和陵县那边的联系就少了。
“有的。”小徒弟说起了几位师兄师姐的近况,“师傅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南雁摸了摸小徒弟的头,“你哪里看我像是有事的样子。”
段莹莹觉得哪看都像。
正想要说,忽的听到师傅开口,“你要不要回陵县一趟,出来这么久有没有想家”
段莹莹一愣,“师傅你要赶我走吗”
“胡说什么。”南雁叹了口气,“只是我这不好推荐你去念书,回陵县的话,华伯伯会安排你去读大学,你不想去读书吗”
段莹莹的父母是为日化厂牺牲的,华厂长本就对这小姑娘诸多照顾,回头安排她去读书也不是什么问题。
倒是比跟着南雁强。
瞧着落了泪的小徒弟,南雁拉着人坐下,给小姑娘抹去眼泪,“傻孩子哭什么,你也老大不小了,跟着佟教授他们学了那么多,不想着再系统的学习学习,将来大学毕业了工作为国家做贡献跟着我出门是为了丰富你的见识,难不成还能跟着我一辈子”
“你不嫌弃,我就跟你一辈子。”
“然后我养你一辈子啊”南雁笑着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子,“你这小算盘打得还挺精明。”
“没”
南雁捂住小徒弟的嘴,“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不过长大了的孩子总要离开家里,去寻求自己的未来,你难道对未来就没什么想法吗”
“师傅,你是怕连累我吗”
“胡说什么。”南雁笑了起来,“我还没那么容易倒霉,只是你师兄师姐们都有了自己的未来,你不能总跟在我身边当孩子,去拼搏个前程吧莹莹,这样才能更好的帮我。”
小徒弟又一泡眼泪冒出来,她仰头看着南雁,“师傅你真的会没事吗”
“不会有事的。”
南雁笑着安抚小徒弟,“还是说你盼着我出事呀。”
“我没有。”小徒弟匆忙摇头,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那我回去,我回去了之后,你记得按时到食堂吃饭,早晨起来别总是看报纸听广播,也出去走走锻炼身体,还有往后别走那些小路,出门开会身边记得跟着秘书,要不让吴孝钢跟着也行”
南雁从不知道,情报收集者的小徒弟交代起来都把布店的生意比下去了。
她笑着一一应下,第二天就亲自去车站送走了段莹莹。
事情还得折腾,不想要小徒弟跟着她担惊受怕。
小朋友的人生本不该如此。
列车驶离,南雁看着可劲儿跟自己挥手的人,也忍不住的模糊了视线。
她到底,还是成了孤家寡人啊。,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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