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会是这样的”
希恩娜发出震惊的尖叫, 身体开始颤抖。
她不是在害怕, 只是愤怒而又吃惊。对于一个刚刚逃出“魔窟”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会比听到这个消息更糟糕的事了。
水中的诺维眨了眨眼睛，在短暂的茫然后，很快也明白过来, 尾巴不断拍打, 溅起半人多高的水花，急得就差上岸了。
他又游得近了一些, 已经可以触碰到滩涂边的茂密芦苇，人鱼在水生植物的丛丛掩盖下, 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朦胧的梦了。
“希恩娜, 快过来呀”他喊道，“快过来我现在就带你走”
“等等”希恩娜回头冲他喊了一声, “我不能就这样走掉”
“可是”
“你要阻拦我吗”希恩娜来不及理会还在叫喊的诺维，重新看向卡修, 脸色惨白，双拳紧握，“我不会和你们的王子结婚的。”
卡修沉默片刻, 试图想出一些谨慎的措辞。
现在好了, 两个国家的两位王室继承人, 都对这场被安排好的婚姻很不满意, 而且反抗得一个比一个激烈。
吉奥尼斯当面与皇帝争吵，而希恩娜，则直接采取了假死的计划逃离，要不是阴差阳错, 正好撞上迎亲队伍, 她差点就成功了。
就算真能强行让他们结合, 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幸福的结局，更别说恩恩爱爱，诞生子嗣。
“你们救了我。”希恩娜紧盯着卡修，“我不想和你们战斗，我希望我们和平解决这个问题。”
卡修点了点头“请放心，我们也同样不想和您战斗，即使拒绝婚约，您也是一位公主，海瑟尼克尔的公主。我们不想惹麻烦。”
“希恩娜”诺维再次叫了一声。
希恩娜对他安抚地笑笑，随后继续对卡修投以十成的注意力。
“看来我还得感谢这个令我讨厌的身份。”她犀利地自嘲道，“但你忘了，我已经假死，王城那边恐怕都在给我办葬礼了，我不是什么公主。”
出乎她的意料，卡修摇了摇头“一位普通的女士，拒绝她自己的婚约，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人能说什么。”
希恩娜的情绪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目光也多了几分柔和与亲近。
迎亲队伍则有些躁动，频频看向卡修。
这事儿对这位任性的公主还好说，就算被抓住带回去了，她和海瑟尼克尔王可是血亲，能有什么惩罚顶多逼她出嫁，或者是禁足。
而对他们这些无功而返的下属，迪恩陛下可不会手软。他是个强势又脾气爆裂的君主，早就学会了什么是自然而然的迁怒。
卡修明白这个道理，他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得有个解决办法。希恩娜殿下，轻易让您离开，对我们的意义形同叛国。”
“你想要什么办法”希恩娜问。
“您一定累了。如果您信任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吃顿午餐，然后商量出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处理方式。”
希恩娜思考片刻，接受了这个邀请。
倒是人鱼，他不满地嘟嘟囔囔“我又不是人，这么说是不严谨的，应该是人和鱼都满意的方式才对。”
“诺维，你要上岸来吗”希恩娜在一众士兵担心她跑掉的注视下，转身走向人鱼，“我会和他们聊段时间，也许要到晚上，你是自己呆着，还是上岸来陪着我”
“我要陪你。”诺维连想都没想就做了决定，“我才不想一条鱼呆着呢，那太无聊了，让我听听你们的办法吧我要确保你不会吃亏”
红发绿尾的人鱼掀起水花，河流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意志，因受他的支配而欣喜万分，发出哗哗的响
声，似乎在歌颂自己的君主。
人鱼被水流温柔地送到岸上。
他的发丝黏在身上，鳞片在光线的折射下，散发出五彩的光芒，美人鱼离开水的那一幕，就像沉进海洋中一样神秘迷人。
然后他扑腾起来。
像海鲜市场里，被摊主从鱼缸里提出，又放在案板上的一条大鲤鱼。
“谁能帮我一下”
他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能像海参一样蠕动前进，但那样稍微有点难看啦。鳞片里也会塞上土的。”
本来剑拔弩张、肃然冷峻的气氛，被这么一打岔，紧张感骤然消减下去，好似被泼了冷水。
希恩娜无奈地扶住额头“真是不好意思。”
她虽然道了歉，但显然不愿意自己动手。如果由她抱着人鱼，那他们两个就会变成活靶子，谁也不能在受到攻击后立刻腾出手来，相反的，还有可能被双双杀死。
公主并不想交付信任，刚被救醒的时候还好，现在她可是知道眼前的都是什么人了。
她才不傻。
卡修这边派出一个人抱着人鱼，也算相当于给希恩娜和诺维人质。即使是上了岸，人鱼也依旧凶残，他们在海里时，可是能够用尾巴轻易拍死鲨鱼的。
士兵们互相看了看，最后由盖比负责出头。
盖比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事啊，讲给我奶奶听，她也不会信的。好吧，就让我来帮你吧，鱼阁下。”
“不，还是让我去。”卡修出言阻止，独自走向诺维，“盖比，你和艾德去主持营地的搭建工作。我们今天不渡河了。”
渡了河也没有用，海瑟尼克尔已没有公主。
弗尔拉达人住在纯粹的内陆，队伍对美人鱼这个物种毫无认知，就算是有，也仅有巴里通过讲故事，透露出来的那么一点儿。
出于强烈的责任感，近卫骑士觉得自己有必要率先接触诺维。
万一人鱼是凶残的食人生物呢
谁规定了美人鱼的鱼不是食人鱼
随着卡修逐渐走近，人鱼首次看清他的模样，之前的近卫骑士被众人簇拥着挡住，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现在才终于瞧见了正脸。
“海神啊。”
诺维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费力抬头看着卡修。
他这才觉得除了希恩娜以外，陆地上还有生物能让他在乎。
他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曾经学着飞鱼们的姿势跃出海面，去看朝霞，感受清风。早上总有暖暖的阳光打在身上，那感觉同深海里完全不一样，他回到海之都，向其他人鱼描述太阳的和天空的美妙，可他们全都不以为然。
但他知道，太阳是有味道的，天空是有颜色的。
太阳是温暖的金，天空是可怕的蓝。
“你叫什么名字”诺维痴痴地问。
“卡修维拉雷德。”
卡修蹲下，把右手放在了人鱼的胳膊上，左手托着他的腰部尾巴，轻轻一使劲，将诺维公主抱在身前。
比起普通的生物，人鱼作为魔法物种，全身都充斥着梦幻的迷人魅力。他的鳞片并不搁手，也不锋利，只是有些湿润，除那以外，触感是柔韧而顺滑的，像是摸到了丝绸。
“卡修”
诺维呆呆地笑着，他感到全身发麻，像被海里的电鳗蛰了。他用又轻又缓的声音念卡修的名字，像在念一首情诗里最动人的那句，语调类似于吟唱和歌颂。
卡修俯下身来时，他迫不及待地拥了上去。
金色的头发划过他的脸颊，诺维丢脸地深深吸了口气，他觉得在自己的一生中，从没有哪种味道能比现在更好闻。
以前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我可以叫你卡修吗我还是第一次和希恩娜以外的人这么近距离接触呢，不过希恩娜倒也不算纯种人类”
比起莫名激动起来的人鱼，卡修显然是冷静而平常的，他的态度就像在海鲜市场刚买了螃蟹，抱起诺维后，立刻就带着他向丛林边上走去。
除了一直紧跟着他的维拉米德，其余人已经先过去了，艾德和巴里陪着希恩娜公主，剩下的士兵分散开来扎帐篷，生火和准备食材。
走着走着，卡修微微皱起了眉。
人鱼身上湿漉漉的，连带着把他也给打湿了，衬衣和裤子都黏在身上，缓缓往下滴水，让卡修觉得自己是洗了澡，还没擦干就急忙穿上了衣服。
用作武器束缚带和固定带的皮革照例在他身上缠绕着，穿过胸前和后背，还有大腿与腰间，小腿上的靴带也彰显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长剑和匕首把它们拉得紧绷，往常能够很好发挥作用的辅助物品，这时却显得累赘极了，挂在湿衣服上只叫人难受。
卡修认为自己现在看起来肯定糟透了。
维拉米德和系统显然不这么想。
精灵只看了一眼，脸就全红了，庆幸自己始终没脱掉兜帽。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挪开，同时还不忘警告系统不要看，这太失礼了。
就要看就要看如果系统有眼珠，此时一定把它们用胶水黏在了卡修身上，嘿嘿嘿你是小孩子你还不懂啦，就是这种当事人感觉不到的色气才最性感偏偏卡修还很正经，他平时真的非常禁欲
但这很失礼。
没事，就让我来承担这份失礼的痛苦吧系统美滋滋地说，有什么罪都让我来抗吧我能受得住再来多一点吧卡修要是能一直这样穿就好了，革带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维拉米德说不过油嘴滑舌的系统，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偷看起来。
他看一眼卡修，便立刻看一眼地面，然后再看自己的脚尖，将欲盖弥彰发挥到极致。
卡修在适应潮湿的感觉后，终于能更好地关注诺维。
人鱼长长的红发有一部分黏在了他手上，卡修低头看去，才发现他有双很特别的绿色眼睛，那颜色稍微比他的尾巴淡一些，像是新生的嫩叶。
他的瞳孔并不是圆的，而是类似猫咪，在阳光下慢慢缩小，直到变成一条细线，危险的非人感十足。
诺维环住了卡修的脖颈，几滴水珠从他的手上落下，顺着领口流进卡修的衣服里，让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唇。
诺维突然笑得更甜了。
“你真美。”他说，“我的太阳。”
卡修迷茫地看着他。
海里流行把陌生人叫做太阳吗
诺维把手拿开，向下摸去“你是男性，对吧。希恩娜是女性，所以我总是无法摸到人类的腿，我可以摸你吗我想摸摸人类很久了”
他的手指张开后，指缝里带着薄膜，从卡修的腰间，转瞬就到了腿侧，甚至还有往腿中间发展的趋势。
在做这些动作时，他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仿佛这再普通不过。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但维拉米德却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突然动手，把诺维从卡修怀里猛地扯了出来，面色阴沉到像要打雷，一字字道“老师还是让我来抱他吧。”
诺维歪了歪头。
“嗯。”卡修和维拉米德交过手，相信他的能力，于是点点头，朝等待的公主走过去。
一边走，他一边伸手擦了擦后颈的水珠。
维拉米德站在后面，看到了他衣服上被诺维摸出来的，不自然的褶皱。
“你是谁”诺维对
新的怀抱不太满意，他能感受到维拉米德针对他的愤怒，“你是人类吗我怎么感觉有点不同但你看起来完全是人啊。”
“我当然是人类。”维拉米德瞪了他一眼，“不然还能是什么，毛毛虫吗”
“哈哈。”诺维被逗笑了，随后才说，“什么是毛毛虫”
“你不知道还要笑”维拉米德道，“你刚才很没礼貌，陌生人，不，陌生鱼不能随便摸别人，也不能随便用手碰别人的脖子。”
“是吗对不起，我错了。”
人鱼爽快地道了歉。
这让维拉米德有点疑惑，难道是他想多了吗，可人鱼刚才明明
“你应该和老师道歉，而不是对我。”
“他是你的老师”
人鱼绿色的尾巴尖悄悄翘了起来。
“是的，他是我的老师。”
“他教你什么”诺维问，“你们会住在一起吗你们会睡一张海藻床吗你们会互相梳头发吗你们会在沙子里交尾吗”
“闭，闭嘴”维拉米德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脸又红了起来，他结结巴巴道，“胡说什么呢，他是我的老师，不是我的”
“啊。”诺维道，“原来如此。我搞错了，那个词一定是老婆，你们人类的单词总是很复杂。”
维拉米德是在系统的帮助下掌握弗尔拉达语的，系统在分析和归类上非常专业，只听别人说了几十分钟的话，就搞懂了弗尔拉达语的基本单词。
所以精灵语虽然也是上古语言，但维拉米德从没对人用过，他闻言问道“你用人鱼语说话，让我们能听懂，这我可以理解，但你是怎么听懂我们在说什么的”
“上古语言本身具有魔力。”诺维快乐地说，“在我使用它的时候，你的话会同步对我翻译，不过毕竟只是翻译，不像古语是灵魂语言，很多词都不准的。”
“好吧。总之你不许再”
“我要追求他。”
“什么”
要不是知道自己是耳聪目明的精灵，维拉米德真会怀疑自己听力坏了。
“我要追求他”人鱼捧着脸说，已然坠入海河，“我对他一见钟情了，他那么好他像太阳，我要把他带到海里去，我会把我所有的珊瑚和珍珠与他分享，我要给他我的海带，我的贝壳，还有我一切的螺号。”
“等等。”维拉米德很想把他就这么扔到地上，但在这敏感的风险时刻，做出开战的动作显然不是什么好想法。
他强忍着惊讶、愤怒和未知的恐惧，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呀，但这和你没关系吧。”
“我”
维拉米德怀疑他刚才是故意装作不清楚“老师”的意思。
他强行冷静下来“你喜欢老师什么”
“脸。”人鱼非常直白，“他好看。除了没有尾巴以外，他完全符合我对伴侣的要求。”
维拉米德忍着羞耻心拉开兜帽“我也很好看。”
精灵的脸显露出来，铂金发丝与灰蓝眼眸，精致而美丽。
“确实”诺维看了他一眼，“你也不赖。”
“那么你”
“但我还是更喜欢他。”诺维看向不远处正在和希恩娜对话的卡修，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满是羞涩和好奇，“你们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你像是一棵树，而他深海里没有光，我需要太阳。”
“什么意思。”维拉米德问，“你爱人就只是爱一张脸吗”
“差不多”
“你太，你太没有修养了”维拉米德生气道，“你真肤浅，人鱼。”
“可是大家看对方，看到的第
一眼都是脸啊。”诺维说，“如果没有容貌，接下来还怎么感兴趣”
“你”维拉米德气得双手发抖，“那么只要有更好的人来见你，你就会把之前的爱人忘得一干二净”
“嗯”诺维沉默片刻，“你说得有道理，我这样确实不太好。”
“知道错了就”
没等维拉米德松口气，诺维就说出了更让他讨厌的话来。
“可我觉得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维拉米德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刚才是自己说的，卡修是他的老师，既然是师徒关系，凭什么管那么多
他们没法再拖延下去了，卡修和希恩娜看起来已经聊完了一些重要内容，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疑惑他们怎么还不过来。
维拉米德大步走过去，嫌弃得像是怀里抱了个垃圾，把诺维快速放在希恩娜边上。
“你们在说什么”希恩娜问道。
“没什么呀。”诺维笑眯眯的，“就是关于这位先生的话题而已。”
“哪位先生”希恩娜挑眉，“维拉雷德先生吗我刚刚得知，他是弗尔拉达那位王子的近卫骑士。”
“近卫骑士”诺维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卡修，“那是什么”
希恩娜拨弄着地上的青草“是最优秀的骑士才能胜任的职位。”
“哦。”诺维应了一声。
但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完全没把希恩娜的话听进耳朵里去，他眯着眼睛，像是火炉旁快要打呼噜的猫。
他坐在那里，别的全不在乎，只是为了卡修，看着看着，他的脸竟然还红起来。
“诺维。”希恩娜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你怎么了”
诺维没说话，他只是用尾巴撑住地面跳了一下卡修离他很近。
他蹦到了卡修身上，像条缺水的活鱼。
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亲亲热热地抱住了卡修。
“诺维”希恩娜惊讶地喊道，“你在干什么”
人鱼声音甜蜜，他把脸贴在卡修的胸膛上，明明是条鱼，样子却小鸟依人。
他说“我喜欢你，维拉雷德。我喜欢你，卡修。你愿意和我去海里吗”
维拉米德终于不再是孤独的，众人的表现和他刚才一样精彩。
先前一直在收拾鱼的那个小伙子，手一抖，把鱼肉连同鱼内脏一起，都削了大半，掏到了桶里。
盖比从蹲姿变成了坐姿，一不小心扭了腿，呲牙咧嘴。
艾德本来用手撑着膝盖，这几句话成功让他把胳膊滑了下去，像猛然脱了臼。
巴里捂着心脏，看样子快失去了呼吸能力。
“你说什么”希恩娜张大了嘴，“你还好吗诺维。你是不是缺氧了，我这就把你放回水里”
“我很好。”诺维正使劲往卡修的怀里蹭，含含糊糊地回答问题，“我没事，挺好的。”
他把热切的呼吸打在卡修脖子上“如果你不愿意和我去海里，我就去找海女巫买魔药，我可以把尾巴变成难看的腿，只要你不嫌弃刚开始我可能会有几天没法说话，但过一阵子就没事了，卡修，卡修，维拉雷德你觉得怎么样”
众人在震惊过后看向卡修，发现他在这样的冲击下，看起来仍然沉稳，不由心生佩服。
但只有卡修自己知道，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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