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严均成曾经也十六岁过,但他已经不记得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心里都在想什么了。
在社会关系中,讲究的也是儿大避母、女大避父。他不确定这是否是真理,但在如何给思韵当继父这件事上,他都有自己的考量,他甚至还特意观察过何清源跟他女儿的相处方式尽管不具备参考性,毕竟老何的女儿今年也才十岁。
好的继父,应该介于叔叔跟爸爸之间。
比叔叔要亲近一点,但又不能试图去取代真正的父亲这个角色。
孩子都比较敏感。她有自己的亲生父亲,而他出现在她生活中时,她已经十五岁,不是五岁。一旦孩子察觉到他有这样的心思,只会无措和茫然,而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让思韵叫他一声爸爸。
现在思韵问出这个问题,尽管他不愿意跟一个孩子去提及他对她生父隐秘而深刻的仇恨,但他也应该让她知道,对他而言,她不仅是他死敌的女儿,更是他至爱的宝贝。
所以,他不能回避这个问题,更不能敷衍地回答“没有”,这只会让她胡思乱想。
“思韵,抱歉。”
他声音平缓地说。
是他不经意间将孩子也卷入其中。
既是道歉,也是另一种层面上给予肯定的答案。
郑思韵听了之后,怔怔地,过了好几秒之后,她才问“所以您不想让我妈妈去看望我奶奶吗”
“我没有想法。”严均成说,“没有不想,也没有想。”
正因为如此,才与她有了似是争执,却又没有下文的对话。
他如果知道自己内心的答案,又何必愤怒。
郑思韵下意识地搓了搓额头,似乎有些困扰,“我好像听不太懂。”
她的确没听懂这个回答,没有不想,也没有想,那究竟是想不想呢
严均成坦然地说“我不会阻止你妈妈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这是他的承诺,他曾经许诺过,她做任何事,只需要考虑喜欢或者不喜欢就好。她喜欢做的事,即便他厌恶,他也不会阻止。
郑思韵隐约明白了。她能感觉得到,叔叔的确讨厌她爸爸,或者说,那是比讨厌更讨厌的情绪,她不是不懂,爱情都具有排他性,越浓烈的感情越容不得第三个人,可那是她的爸爸啊
她心中的情绪陡然复杂起来,叔叔连奶奶住院都不愿意妈妈过去探望,那她呢
她这个活生生的人呢她是爸爸的女儿。
一瞬间,她的心都揪起来了。她没有想到有一天她可能会变成妈妈爱情中的一段多余的节奏。
严均成看着坐在沙发上的继女面露茫然、惊讶以及细微的难过神情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思韵。”他的嗓音低沉,却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显得有几分平和温柔,“我之前见过你,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一岁左右,蹒跚学步,你外婆担心你摔跤会痛,带你去了草地上,你没走几步就摔了,大概是手掌碰到了草,感觉很扎人,你哭得很伤心。”
郑思韵猛地看向他。
她大脑一片空白,只呆呆地听着。
“再后来,你上幼儿园了,你哭了好几天,家里人都拿你没办法。你妈也是,等你进了幼儿园后,她就站在外面,”他也在克制自己,不要在孩子面前透露太多具有冲击性的消息,“之前我跟你妈在一起后,你进来包厢,我也在想,这孩子一下就长这么高了。你变得不爱哭了,却很怕我。”
这对于严均成来说,已经是他能对郑晚以外的人吐露的极限。
然而这寥寥数语,钻进郑思韵的耳朵里,仍然如平地惊雷。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叔叔的语气这样平淡,明明叔叔也没说什么感人至深的话语,但她就是忍不住,忍不住鼻子发酸。
“思韵,你妈妈对于我来说,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重要。”严均成说,“她在意的人并不多,也就那么几个。我如果连她在意的人都保护不了,未免也太无能。”
别说她现在对他有感情,即便没有,作为一个男人,连爱人所珍惜的都庇护不了,他又何以谈爱她。
郑思韵立刻低头,不想让叔叔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她的确不爱哭了,可能人一生的眼泪都有限,在蹒跚学步时、在第一次上学时,都已经哭了那么多次,现在长大了,就要做一个坚强的人。
严均成看了眼腕表,起身,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你妈这两天都坐地铁回来,我去地铁站接她。”
他们继父继女,还是头一回聊这样深的话题。
不习惯的何止是严均成,郑思韵也不太习惯,可她不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她也跟着起身,看着继父笔挺的身姿,不由得开口说道“叔叔,您我觉得您跟我妈妈会白头到老的。”
她鼓起勇气又说“在您还没有出现之前,我一直以为,妈妈只需要我。叔叔,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问。”
“如果,如果您跟我妈妈没有再重逢,您会跟另一个人结婚吗”
“不会。”
严均成平静地、没有迟疑地回答这个问题。
郑思韵笑了笑,“如果我妈妈没有跟您重逢,她也不会再跟其他人结婚,叔叔,您好像也不知道,对我妈妈来说,您也比您想象的更重要。”
她其实更想说的是,重生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心都变得很冷漠。
她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跟妈妈,就像一头什么也看不到的牛犊,只想着终点,周围有什么景色她通通不想去看,这样的心理状态很危险,现在她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那些过往的仇恨蒙蔽了她的眼睛、她的心。
对她而言,爱情的最初启蒙是她的父母。
而在她已经对爱情嗤之以鼻的时候,叔叔跟妈妈的感情成为了一盏明灯。也许重生的那一刻并不是脱胎换骨的开始,是当她重新心平气和地跟上辈子的自己和解。
严均成在几乎有些漫长的沉默之后,又对她温和地颔首,拿起放置在门口的一把长柄伞出门。
或许这个夜晚,会成为继父跟继女关系的一个转折点。
严均成也不用再去摸索其他父女是怎样相处的。
他跟这个孩子都爱着同一个人,他们三个人也可以成为牢不可分的一家人。
晚上八点左右,郑晚从医院出来,乘坐地铁回家。
地铁车厢也可以看到人生百态,有满脸疲倦麻木的上班族,思绪放空地坐着,有孕妇将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上,唇角扬起,有年轻的情侣窃窃私语,有几个学生正在讨论班上的事。
她想到了严均成。
其实在他没有出现之前,她的生活便是这样,平静地重复着每一天,而现在,除了思韵跟父母以外,她也多了一个牵挂,这个牵挂会让她一瞬间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他现在就在她身旁就好了。
心里这样想着,她从手袋里拿出手机,给他发了一张照片过去。
这是她从医院出来时拍的。
照片里,一对年迈的夫妇正拿着手机在拍花坛里的花。
而她将这一幕记录了下来。
有他真好。在他没有出现之前,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注意过这样细微而渺小的美好了。
她必须得承认,这一刻她是真的很想他。不管是堵车还是等车时,从不焦躁的她,今天竟然也希望地铁快一点把她送回家。
从车厢走出来,跟着同样在这一站下的人往地铁出口走去,迎面而来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朝气蓬勃,笑声张扬而恣意,还没跟她们擦肩而过,便听到她们兴致勃勃地讨论
“刚才那个大叔好帅而且好高,感觉比陈子睿还要高”
“你们猜他多少岁”
“我觉得应该得有三十吧三十岁以下的根本就没有大叔的气质跟气场。”
“我觉得三十五左右说起来数学老师好像也这个岁数”
“啊啊啊方佳佳你不要提数学老师他们除了性别跟年龄可能一样,没一点沾边啊想到数学老师还把钥匙扣串在裤腰上,一走就响我就我决定了,等考完了,我一定要给老师写一张匿名纸条,告诉他这样真的不帅”
郑晚听着听着,忍不住抿唇一笑。
对话真的很熟悉,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青葱岁月,那时候她也跟朋友们坐在操场上或者在逛街时聊天。讨论哪一个男生长得帅,讨论影视角色中女主角应该喜欢男主还是男二
她的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成为了一个孩子的妈妈,朋友来来去去,而曾经见证参与过她青春最深的那个人,现在就陪在她身边。
步履轻盈地走上台阶,正想着等下晚上回去要怎么给他顺毛时,视线落在了正立在不远处的男人身上。
他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西裤,沉稳而冷峻,手里握着的那把长柄伞、仿佛成为了他冰冷的手杖,路灯光线照在他挺拔的身躯之上,整个人如被乌云遮挡住的月,晦暗不清。
然而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如拨云见日。
他朝她走来的步伐从来都是坚定的,不见一丝犹豫。
“你怎么来了。”郑晚在听到那几个女生讨论大叔有多帅时,压根就没想过会是他在外面等候。她以为他们还要维持这样的状态好几天,他不知道,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她波澜不惊的心突然跳动得很快。
严均成好像之前的争执并不存在一般,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里的手袋,没碰那个保温桶,言简意赅地回“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
具体什么时候下不知道。
这场雨可能来得及时,沉闷的男人需要一个台阶。
郑晚忍俊不禁,她也自然地挽上他的臂弯。
走了没两步,果然飘了雨丝下来,严均成打开伞,两人悠闲地躲在伞下。
“刚才听到几个女生在讨论你。”郑晚轻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在讨论你。”
严均成压根就没注意过别人的目光,听她这样说,也只是“嗯”一声。
“你还记得我们念书那会儿吗你总不爱打伞。”
不怕雨淋不怕日晒的少年,桌肚里却永远放着一把伞。他不喜欢突如其来的糟糕天气,他担心喜欢的女生会淋到雨不开心。
他的好,如同牢牢封锁的陈酒,一旦她再次靠近,也会为之沉醉。
郑晚放慢了脚步,偏头看他,“有你真好。”
不爱打伞的人,总为她备着一把伞。
不惧雨淋的人,却记着天气预报拿着伞来接她。
严均成极淡地笑了一声,“一年四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愿意当两天的瞎子聋子。”
两天而已,算得了什么呢
他是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舍两天得三百六十三天,有何不可
擦不掉陈牧的痕迹,他也没输。
正如陈牧用了十二年,也没能阻止掉她在看到桃汁时想起他,玻璃桌板下的照片也没取出来。
郑晚微怔,回味之后,也不由自主地笑。
“但是瞎子聋子傻子,他会有一些脾气。”他说,“我这个人你知道的。”
无法冷若冰霜,也无法温柔包容。
他只能当自己,因为最初他在她面前就是这个模样。
“知道。”郑晚干脆停下脚步,主动伸手圈住他的腰。
我知道你的嫉妒,知道你的爱意,更珍惜你的妥协。
严均成却很意外。她脸皮薄,哪怕在学生时代,也从不轻易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抱他,低声揶揄“你不是说在外要端庄吗”
“是我情不自禁。”
一句情不自禁。
严均成将她抱得更紧。
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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