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道望也没想到, 自己醒来后那么快就能看到谢衡之。
他可不认为谢衡之是个关心同僚的人,无端来到悔过峰,必定有什么内情,而且不会是好事。
近身弟子向鹤道望说了他昏迷后栖云仙府发生的诸多事故, 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
听完那些, 他扫了眼四周,又问“虞禾呢”
他昏迷不醒之时,偶尔能听见有人在他附近碎碎叨叨地说话, 除了虞禾还能有谁
弟子却说“不太清楚, 好像是去姑射山了。”
毕竟虞禾只是个外门弟子, 栖云仙府万千修士, 学成出走的人不在少数,来来往往,又有几人能被记住。
谢衡之忽然道“先出去。”
得了吩咐,弟子很快退下。
鹤道望这才看向谢衡之, 问他“怎么,这也有内情”
“虞禾她”他说着又顿住,后半句的“已经身死”,就这么堵在嗓子里,怎么都无法顺畅说出口。
一直到现在,谢衡之始终有种不真切感。
他无法将虞禾与死这件事联系在一起。
“你何时说起来话来也含糊不清了, 好似你那个结巴的外甥。”鹤道望不耐道。
谢衡之沉默片刻,终于平静地讲述了虞禾身死的经过,他的语气没有起伏,就像彻底从此事中剥离了出去,一切都与他无关。
然而他却好似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空旷之中, 无论说什么做什么,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下坠。
鹤道望也罕见地露出了愕然的神色,片刻后面色逐渐转为阴沉。
他这一次并没有立刻口吐恶言,而是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才蓦地冷笑一声。
“想必她怎么也没料到,杀她的竟会是你,可当真教人心碎。何其可怜”
心碎。
谢衡之仿佛忽然被这个词击中,浑身有一瞬的麻痹。
他忽然想起来,当他解开落魄草的毒后,虞禾在他面前失声痛哭。
临走前,她红着眼眶,强忍着眼泪与他说话。
他早就让虞禾心碎过了。
虞禾会不会也恨着他,为什么她从来没有表露出来
她举目无亲,活得那样艰难,好不容易刻苦修行有了一点希望,又交到了新的朋友,却是由他亲手毁了一切。
虞禾应该怨恨他才对。
可她已经死了,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谢衡之猛地起身,苍白着脸一言不发地离开。
栖云仙府的人发现谢衡之忽然变得很忙碌,似乎他总有做不完的事,几乎不曾停歇。
偶尔回到栖云仙府,也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尚善在谢衡之给他带了点心后,终于肯从水底冒出来了。
他张大嘴接过点心,试探道“虞禾答应过要给我送东西来,你把她杀了,以后就得你替她还债。”
他说完就做好了一头钻进水底的准备,然而谢衡之并未拔剑,甚至也没有拒绝。
“可以。”
谢衡之答应了,随后道“她的事与我说说吧。”
他低垂着眼,发丝垂下几缕在额前,眼底覆了层阴翳。
一身锋芒,似乎都在此刻消失不见。
尚善探着脑袋看谢衡之,感觉他在此刻,不像是不可一世的剑客,也不像高高在上的掌门,而是更像个孤魂野鬼。
尚善说的并不多,他怕自己说完了,谢衡之又会不管他,于是每次都说一段,然后等着谢衡之来找他。就这样过了很久。他有时候会将一件事反复说,毕竟虞禾跟他共度的时间实在不多,说着说着就没了。
如果他想添油加醋,编出一点东西来,谢衡之便会冷着声提醒“她不会如此。”
谢衡之似乎很了解虞禾,他总觉得自己编得已经很真切了,但总是能被立刻戳穿。
因此他才将不得不说一些重复的事,这下谢衡之反而不计较了,就像是没有发觉一般。
尚善会忍不住问他“虞禾人都死了,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谢衡之在这一刻又如梦初醒似的,猛然坐起身,抿着唇一言不发,而后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尚善以为他不会再来的时候,他又会冷不丁地出现。
一直持续到春日,又是新一届的弟子遴选。
这样的盛事,谢衡之却不曾参与过。他天生根骨奇佳,又是出身豪族,当时的国师也是出自栖云仙府,在发觉他过人的天资后,亲自领着他去栖云仙府拜师。
于凡人而言,仙缘可遇不可求,成为修士便是无上的殊荣,天潢贵胄同样不例外。
长生久视,疾病不生,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美事。
师无墨也曾是当时盛极一时的剑修,有这么个弟子,他欣然应允。谢衡之入门后只管专心修炼,有关于弟子入门等等杂务,他从不曾经手过。
只是现如今,他又莫名想知晓。
新弟子入门闹哄哄一团,各山门主持事务的人忙得焦头烂额。
上到王孙公子,下到奴仆乞丐,人人都想成为修士,现场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谢衡之隐在人群中,缓缓走过望仙台,看着那些新入门的弟子忐忑不安地等分配,有人进入心仪的宗门欢呼雀跃,有人听到悔过峰三字后险些昏倒。
他忽然想,虞禾也是这样吗
她是不是也坐在某处,撑着脑袋看热闹,等着被分派到某个山门。
以虞禾的性子,被分去悔过峰定然也有片刻失落,但她总是什么都往好处想,想必很快就欣然接受了。
她一定是期盼着,无论在何处,只要好好修炼,总能走出自己想要的路。
谢衡之意识到这一点,心上忽然空了一块,那些嘈杂仿佛瞬间离他而去,天地之间空荡荡一片。
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个大洞,有呼啸的风从中穿过。
直到一道人声呼喊着“我是来找人的我要去剑宗,我不去萍香山”
有弟子斥责她不知好歹,不守仙府的规矩。
一个十三岁上下的姑娘抱着剑,倔强道“恩公答应过,要是我长大了,可以拜她的夫君为师,阿娘说恩公的夫君是剑宗最厉害的剑修我要当剑修,我还有仇要报,不能去萍香山。”
答话的修士指了指另一侧。
“这一排里面就有好几个被灭门的,想成了修士去报仇的不止你一个。再说了,你成了修士,往后执着于仇恨,那是要走火入魔的”
另有人说“剑宗最厉害的剑修,如今是栖云仙府的掌门。如今还留在剑宗内的弟子,最厉害的外出游历去了,他们都没娶妻,哪来的什么夫人,你是被人诓了吧”
“他姓谢,我恩人姓虞,他们救过我阿娘,阿娘不会骗我”
小姑娘摇着头不肯信,众人一听她说姓谢,纷纷笑了起来,指着她说肯定被骗了,大人哄着她玩儿的。
笑了一会儿,人群忽然就鸦雀无声了。
小姑娘泪眼朦胧地抱着剑,忽然感到有道阴影落在她身上,于是抽噎着转过身,抬起头去看来人。
在看到谢衡之这张脸后,她的抽泣声停了,睁大眼呆呆地望着他。
“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秦嫣然,我我姓柳。”
谢衡之已经想起了是谁,望着眼前的小姑娘,忽然有片刻哑然。“这么大了”
“你是谁”
“你要找的人。”
谢衡之忽然收了徒,且还是个资质普通的姑娘。
仙门中一片哗然,众人都觉着不敢置信。
多少仙门大能曾与谢衡之软磨硬泡,只为了将自家子孙塞入他门下,又有多少人为了求他一招,在三千白玉阶上长跪不起。
谁能想到,那么些个好资质的人,谢衡之都没看上,莫名其妙领了个小姑娘当徒弟。
但谢衡之这个人,做事往往有自己的道理,向来也不做无用之事,于是一堆人又纷纷猜测有什么内情,也许小姑娘看似普通,实则也是个天纵奇才。
偶尔那些话穿进柳汐音的耳朵里,让她不得不更加刻苦,以免担不起众人的瞩目,日后会给师父丢脸。
谢衡之留在苍云山的时间并不多。
断流失去下落,陆萍香的事也未查清。
虞禾的死,太过无辜。
他还要将这些事查清,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每当他回去,都会教导柳汐音剑法,却从未用过一次剑,不是树枝,便是别的什么。
柳汐音喜欢问起虞禾的事,谢衡之没有告诉她虞禾已死,只是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素来寡言,柳汐音崇敬师长,纵然有疑惑也不追问。
偶尔从他口中得知,师娘是个极为刻苦的人,天资不好却比什么人都努力,分明怕疼也要四处找人切磋,好几次将自己折腾到险些没命。
柳汐音对师娘更加崇敬,修炼上也比从前刻苦。
谢衡之不知该如何教导徒弟,他会忍不住想起虞禾,如果她在,面对柳汐音会怎么做。
虞禾以前想过去喝满月酒,只是后来他发现那夫人似是看破他的身份,便寻借口带着虞禾离开了,后来也与那妇人也没了来往。
那夫人守着这秘密多年,一直到满门被灭,临终前才托付柳汐音到栖云仙府寻他庇佑。
虞禾在哄人的时候,说过要他收徒这回事,他自己却是全然不知。
她若是见到柳汐音,是否会觉得高兴,是否会怜惜她的遭遇。
每当他看到柳汐音,都会止不住地想起这些。
当初他们一路走过许多地方,虞禾路见不平,总要让他拔剑相助。
谢衡之听她的话,即使知晓会麻烦缠身,也不曾有过一次推拒。因此,在见到身为无名散修的秦夫人后,他还是选择了出手相助,而后带着虞禾远走。
那些被他压下的过往,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缝隙,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将裂口撑得鲜血淋漓。
回忆也好,对虞禾的爱意也好,非但没能斯人逝去而逐渐消散,反而越发清晰,无法控制地占据他的全部。
谢衡之每当想起虞禾已死,心头会忽然漫上一种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恐慌。
临了虞禾忌日的时候,谢衡之带着柳汐音离开栖云仙府,去了一趟凡世。
柳汐音问他要做什么,他依然无言。
要做什么,他也不知晓,只是不愿意留在仙府,不愿意留在苍云山。
柳汐音到了人间的城隍庙,望着庙宇犹豫不决。
谢衡之猜她是想给逝去的父母亲人上香,略一颔首,应道“去吧。”
她买了立香,随着众香客一同跪拜神佛。
庙里满是竹香燃烧的气味儿,树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绸和福牌。
风一吹过,福牌哗啦作响。
谢衡之身形忽然一僵,忽觉得这些声响化作了尖啸的哭声。
他动作迟缓的转过身。
一树苍翠,挂着红漆的木牌,树下许多人合掌许愿。
跟记忆中毫不相似。
浓烈的香火气中,谢衡之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上元节,虞禾心血来潮,拉着他挤入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
她说“这里求签可灵了,我也要试试。”
于是她等了好久,终于轮到她,也和其他香客一般跪在神像前,闭着眼摇起了签筒。
细签落在矮桌上清脆一响,谢衡之轻轻一瞥。
下下签。
“签落地不能立刻睁眼,要再拜三次。”
修士说的话肯定更有道理,虞禾傻乎乎地信了。
趁她尚未睁眼,谢衡之当着其他人的面,不动声色将灵签换下,抬指抵在唇前,示意所有人噤声。
虞禾睁眼后,看到上上签欢喜不已,高高兴兴拉着他去解签,解签的老道面色复杂地睨他一眼,也没有说破。
老道解曰“求谋无不遂意,前进后达,百事如意。求者凡事皆吉。”
他说着,笑眼看向她身后的谢衡之,说“问婚姻,有百年偕老之吉。”
虞禾心情舒畅,过后,又跪在神像,拉着他和自己一起拜。
谢衡之没有求神拜佛的兴致,心思只在虞禾身上。
她闭着眼,双手合十,虔诚道“老天爷,你可一定要说话算话”,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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