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船, 吃鱼鲜,握笔挑染山色湖光,徐鹤雪阔别阳世已久, 仿佛是这一日才算真正处在人间。
夜里房中灯烛明亮,他想起了一些自己的往事。
无关老师,无关兄嫂, 是他年少最为恣意之时,与年纪相仿的同窗交游玩乐的散碎记忆。
徐鹤雪出神许久, 才徐徐展开面前的画纸。
绿柳,白鹭,水波,山廓, 以及那座红漆的谢春亭,唯独,少了倪素要他画的人。
灯烛之下, 徐鹤雪凝视画纸半晌,才将它又收好。
无论是老师, 还是倪素,他终究不敢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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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鹤雪才一手撑着书案起身, 回头看见那道影子, 他“嗯”了一声。
“我选了一块白色的, 上头有浅金暗花的缎子, 用它给你裁衣, 好不好”倪素站在门外,隔着纱窗并看不见里面的境况。
徐鹤雪未料, 她那夜才说要为他裁衣,这么快便已选好了缎子, 他夜里总有些虚弱无力,怕她听不清他的声音,便走去那道纱窗前,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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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鹤雪才打开门,便见一块柔滑雪白的缎子在他眼前展开,廊内的灯笼照着其上浅金的暗花,时时闪烁细微光泽。
那块雪白的缎子往下一移,露出来那个姑娘一双明亮的眼睛,是弯着浅浅的笑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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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鹤雪再度看向她手中的缎子,见她听了便要往隔壁房中去,他立即叫住她“倪素,夜里用针线劳神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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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素点头,抱着缎子进屋去了。
一连好几日,倪素不是在做衣裳,便是收拾打理前面的铺面,她买些药材在庭院里晒,只是为了嗅闻药香。
南槐街最不缺卖药材的铺子,再者她开的是医馆也并非药铺,虽然大门已开了好几日,也不是没有人上门,但他们只瞧见坐堂的医工是个女子,便扭头就走。
这些日,也仅有周挺带一个腿上受了外伤的夤夜司亲从官来过,再有就是一个在祥丰楼跑堂的少年阿舟,每到快用饭的时辰,他便会来南槐街叫卖,倪素总会叫住他,请他从祥丰楼送饭菜来。
一来二去,熟络了些,阿舟昨日便提起他家中母亲又有身孕,近来却不知为何时时腹痛,倪素便去了他家中给他母亲诊病,随后又在自己的药箱中给他配好了药,念及阿舟家贫,倪素便没有收他一分一厘。
今日蔡春絮请倪素在茶楼听曲子,栏杆底下一道轻纱屏风半遮半掩那女子袅娜的身影,鬓发乌浓如云,满头珠翠缠流苏。
素手拨挑筝弦,乐声倾泻,婉转流畅。
“要我说,阿喜妹妹你做些香丸药膏的,开个药铺,就说是家中祖传的方子,何愁无人上门”蔡春絮手持一柄团扇摇晃着,“只有如此,他们才会少介意你的身份。”
“我开医馆,却不只是为个进项。”
倪素说。
“那还是为的什么”蔡春絮不再看底下弄筝的女子,将视线挪到身边的倪素身上。
“我小时候跟着兄长学医时,便有这样的心愿,”倪素捧起茶碗抿了一口,又说,“因为父亲对我说,女儿是不能继承家族本事的,天底下就没有女子能在医馆里堂堂正正立足的。”
“我想在这里立足,有人上门,我自看诊,无人上门,我便开给父兄看,开给那些不愿意相信女子也能做一个好医工的人看。”
倪素很小的时候便明白,因为一句“嫁女如泼水”,多少家业传承皆与女子无干,正如医术之精多依托于家族,至于下九流的药婆所学所得多来路不正,治死人的例子多有发生,这一重又一重的枷锁,造就了当今世人对于行医女子的不信任与轻视。
“我也不是第一回听你提起你的兄长。”
蔡春絮手肘撑在茶几上,“这些日夤夜司办冬试案闹得沸沸扬扬,我听说你兄长生前写的那篇有关新政的策论也被书肆拓印,便连与我同在如磬诗社的曹娘子也说,她郎君,也就是光宁府的知府大人,也见过那篇策论,听说是赞不绝口呢”
她说着,不由叹息,“若你兄长还在世,如今定已功名在身。我郎君这几日告假不出府门也连累得我出来不成,不知夤夜司查得如何了可有线索”
倪素摇头,“夤夜司查案是不漏口风的,我也见过那位小周大人,他只与我说有了一些进展,多的我便不知道了。”
这些天,她等得心焦口燥。
“阿喜妹妹且宽心,说不定很快便要水落石出了。”蔡春絮安抚她几句,又看着她颈间仍裹锦帕,便道,“只是你颈子上的伤,可马虎不得,最好用些能去印子的药膏,我之前手背上不小心弄伤,用的就是南槐街口上那家药铺里的药膏,很是有用。”
“多谢蔡姐姐,我记下了。”
倪素点头。
“坐堂的医工皆有坐诊记录在册,你母亲是什么病症,我如何为你母亲开的药,药量几何,皆有记载,”倪素一手撑在阶上站起身,裙边水珠滴答,她看向那少年,“阿舟,你既一口咬定是我开的药害死了你母亲,那么药渣呢药方呢你的凭证呢”
少年见状,立即冲上前来推开她“我不许你碰我母亲”
“倪素。”
那是阿舟的家。
血液顺着倪素的手背淌入指缝,少年看着她指间的血珠滴落冲淡在雨地里,他再抬头,竟有些不敢迎向她那双眼睛。
倪素回头,看他在伞外身影如雾,那纤长的眼睫沾了细微的水珠,一双眸子正看向街边的药铺。
倪素只听少年哭喊着“南槐街”三字,便知其中有异,她倏尔听见身侧之人这样说,她一下望向他“徐子凌,你不要”
近来多雨,只是在茶楼里与蔡春絮听了几支曲子的工夫,外面便又落起雨来,倪素在街边就近买了一柄纸伞,街上来往行人匆忙,只她与身侧之人慢慢行于烟雨之间。
而他身边的草席上躺着一名浑身血污,脸色惨白的妇人,合着眼,似乎已经没有气息了,但她的腹部却是隆起的。
“都让开”
“你说的药渣,他已先送去了光宁府衙,我们府衙的院判已请了医工查验,”田启忠厉声道,“你既行医,竟不知生地黄与川乌相克”
堵在门口的百姓们立即退到两旁,给官差们让开了路。
倪素答应了那少年阿舟今日要再去他家中,若阿舟母亲的腹痛还没缓解,她便要再换一个方子。
一名皂隶忙将他拦住,而田启忠进来,冷声质问“倪素,你先前在光宁府中因胡言乱语而受刑,如今招摇撞骗,竟还治死了人”
他便是此前在清源山上将她押解回光宁府司录司受刑的那位推官田启忠。
“我若留了印子,你心里是不是还要别扭”倪素撑伞走近他,本能将伞檐偏向他,但这举止在路过的行人眼中便是说不出的怪异。
倪素迎向他的目光。
那官员准确地唤出她的名字。
他力道之大,倪素被他推倒在雨地里,一身衣裙沾了不少泥污,手背在石阶上擦破了一片。
“倪素,买药。”
巷子深处传来些动静,而两人才进巷口,又有雨声遮蔽,倪素自然听不清什么,但徐鹤雪却要敏锐些。
一时间,雨幕里所有人的视线都交织于倪素一人身上。
什么
阿舟家住城西旧巷,是藏在繁华云京缝隙里的落魄处,今日下了雨,矮旧的巷子里潮味更重,浓绿的苔藓附着砖墙,凌乱而脏污。
倪素一怔,川乌
看着她要走过药铺,徐鹤雪停下步履。
不少百姓冒着雨聚集在巷子尾那道掉漆的门前,朝门内张望。
“那你说,我娘为何吃了你的药便死了”少年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你这下三滥的药婆,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两条性命”
身着绿官服的那人带着皂隶们走过去,肃声道。
“你这杀人凶手是你害的我母亲”少年一见她,泪更汹涌,一下站起身冲向她。
再走近了些,倪素才看见身着想同衣装,腰挂刀刃的光宁府皂隶,而在他们最前面,似乎还有一个穿绿官服的。
与此同时,那门内出来许多人,为首的官员也不撑伞,在雨中抬起头,便与十几步开外的倪素视线相撞。
倪素扔了伞,走入那道门中,窄小破旧的院子里挤了许多人,而檐廊里,那少年哭得哀恸,正是近日常从祥丰楼给她送饭菜的那一个。
聚在院中的许多人都在看倪素,诸如“药婆”,“治死人”,“作孽”的字眼涌向她。
顷刻,他身后所有的皂隶都按着刀柄跑来将倪素的后路堵了。
好多双眼睛看着倪素,好多的指责侮辱混杂在雨声里,倪素不说话,蹲下身要去触碰那名已经死去的妇人。
“大人大人请为我做主请立即去南槐街捉拿那个害我母亲的凶手”一名少年说话声带有哭腔,几近嘶哑。
“先去阿舟家中看看他母亲吧,回来的时候再买。”
倪素昨日才见过她,正是少年阿舟的母亲。
雨天惹得人心烦,田启忠更厌极了周遭这群人聚在此处,他立即对身后的皂隶道“来啊,给我将此女拿下押回光宁府衙受审”
倪素听出了这道声音,在她身边的徐鹤雪也听了出来,他立即道“倪素,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我开的药绝不至于治死人。”
然而话音未止,他的身形已化为雾气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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