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水龙吟(六) “莫使忠骨累累如山,碧……

小说:招魂 作者:山栀子
    殿内明光照在正元帝朱砂红的衣袂, 他额间青筋鼓起,沉声压制怒火“何为死得其所张敬, 你这番话是在骂朕朕非你心中所忠之君, 是不是”

    殿中冷极,梁神福等人跪在地上,心中万分惊骇, 根本不敢抬头, 梁神福只敢瞧着君父的衣袂,鬓发都被汗意湿透了。

    “臣忠君父, 而君父心中无臣无民”张敬望向正元帝阴云密布的脸,“北边一十三州如何丢的君父知道,臣知道, 这大齐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但他们不敢说”

    “可臣要说”

    “臣要问君父,您是否忘了北边一十三州的百姓您是否忘了他们本也是您的子民您也是他们的君, 他们的父他们被胡人屠戮的时候您在做什么您与丹丘订立盟约,止战休养,交付岁币”

    “张敬”

    正元帝怒喝。

    “故国虽大,好战必亡,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张敬俯身叩头,“臣张敬, 宁死以谏陛下,若为仁君,万不可轻社稷而重己身代州粮草案涉事十几名官员要严惩, 而陛下修道宫伤生民,亦该为此给天下臣民一个说法”

    多少年来,梁神福从未听过竟有人敢在君父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这无异于是指着君父的鼻子骂他是不仁之君。

    梁神福心神俱颤,他伏跪在地上,慢慢地抬头去看那位须发皆白的张相公,梁神福面露忧惧,心中十分想劝他,万莫句句都往官家的心窝子里扎,万莫触怒官家,可此时官家在此,梁神福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代州官员倒卖官粮,可是朕让他们倒卖的”

    正元帝头疾发作,痛得剧烈,这个善于情绪克制,喜欢玩弄权术的官家,此时却被张敬一步步引到失控的边缘,“张敬,今日你查的是代州粮草案,来日你是不是还要查雍州城”

    “官家若不大兴土木,国库不至于军费吃紧,官家若不偏安一隅,我大齐不至于每年向丹丘胡人交纳十万岁币,官家若不忌惮武官,不肯放实权给他们,我大齐不会两次北伐都以失败告终,官家在位二十年,便错了二十年。”

    “张相公”

    梁神福浑身都冷透了,他忍不住失声唤,却见正元帝胸膛剧烈起伏,一手扶着额头,几乎要倒下去,他立即爬起来,忙上前将正元帝扶住。

    “果然,你心中还没忘了你那个好学生”

    正元帝倚靠着梁神福,喘息,“即便是他投敌叛国,铁证如山,你张敬心中,也还是要为他不平么”

    张敬抬首,“是。”

    正元帝冷笑一声“来啊,给朕将他拖出去”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带人入殿,见此状况正欲屈膝,却听正元帝满含怒火的声音,威压逼人,“若有求情者,同罪”

    苗景贞一僵,他握紧刀鞘,沉默站立,看着张敬从容将头上的长翅帽取下,随即被殿前司的两名班直押着起身,朝庆和殿外去。

    大片的日光垂落于殿门,刺得张敬眼睛微眯,而他望着檐上鸱吻,心中平静极了,他露出一个笑,一边踏出殿门,一边朗声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张敬被殿前司班直带出庆和殿,政事堂中议事的官员们便听到消息,孟云献几乎要晕厥过去,裴知远扶着他,问那被梁神福叫来传话的宦官,“官家怎会治张相公的死罪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张相公在殿中以下犯上,顶撞官家,逼官家下诏罪己”那宦官吓得眼睛都湿润了,“官家以大不敬之罪,与吞没千倾良田,结党营私之罪,下敕令,即刻问斩”

    “他何时有田”

    孟云献眼眶红透,“他一个被流放了十四年的鳏夫,家中都没有几贯钱,他何时有田”

    贺童按捺不住,立即跑出去。

    孟云献随即与裴知远等人立即赶去庆和殿,可殿门既关,梁神福在外面看着他们,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孟相公,各位大人,官家头疾犯了,如今已昏迷过去,见不得诸位了”

    “梁内侍,官家如何了”

    一位身着杏红衫裙,梳罗髻,容色艳丽的妇人带着几名宫娥匆匆赶来,满面忧色。

    “贵妃娘娘进去吧。”

    梁神福退开些,垂首道。

    孟云献与裴知远等人皆看着吴贵妃走了进去,随即殿门缓缓合上,贺童双手撑在地上站起身,抓起衣摆便朝白玉阶底下跑。

    日光明朗,已近午时。

    徐鹤雪身如淡雾,已无法在人前显出身形,他无数次想要走入那座皇城里,但身为鬼魅,在这阳世当中,他总有无法踏足之地。

    他几乎要失去意识,却仍固执地守在皇城外的这片浓荫之间,他想起倪素,他忽然很想要听她的话。

    他想再见老师一面。

    哪怕,只是一眼。

    他蜷缩在树干枝影里,在满耳热闹嘈杂声中,意识有一会儿混沌不清,甚至他的眼睛在日光底下都有一会儿看不清。

    “老师老师”

    有个人踉跄地跑出宫门,哽咽大喊。

    徐鹤雪勉强睁起眼,底下那个人穿着朱砂红的官服,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后头则有人喊,“贺学士”

    贺童。

    徐鹤雪立时想起这个名字。

    那是他的师兄。

    后头的几个官员则招手唤来自己家中的马车,有个官员一边擦汗,一边道,“官家这是真要处斩张相公”

    “大不敬与结党两项都是死罪”

    他们并未注意,一旁的树荫底下有风拂过,枝叶颤颤。

    倪素找了徐鹤雪很久,她提着灯从天不亮一直在街上寻他的踪迹,她时不时地总要看自己的衣袖,那团只有她能看见的雾气,至今也没有回到她的身边。

    “倪小娘子”

    忽然有人叫住她。

    倪素回头,认出那年轻人正是之前帮她送过书的书肆伙计,他很快从书肆里出来,到她的面前,“您上回要的书,小的都已经帮您找齐了”

    “什么书”

    倪素一时没想起来。

    “您不是要与孟相公有关的所有书籍么怎么您给忘了”伙计笑着说。

    经他提醒,倪素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她注意到徐子凌似乎很了解孟相公,猜得到他的打算,也清楚他的脾性,连孟相公用盐多少,他都知道。

    孟云献也许便是他的老师。

    倪素曾这样猜测。

    所以她才找了这个送书的小哥,想买下所有与孟相公有关的书籍送给他。

    若不能面对面的相见,那便在纸上见一见。

    “这便是所有了吗”

    进了书肆,倪素将烧干净蜡烛的琉璃灯放在桌上,看着伙计抱了十几卷书出来。

    “倒也不是”

    伙计挠了挠头,压低些声音,“还有一卷,是孟相公的杂记,原也有的,只是后来被官府给禁了。”

    “为什么”

    “因为,孟相公在那上头夸赞了一个人。”

    见倪素面露迷茫,伙计便神神秘秘的又添一句,“就是十六年前投敌叛国的那个将军。”

    倪素心中一动,她总觉得自己触及到了什么,“小哥,就没有抄本吗”

    伙计脸色一变,但见倪素神情认真,他犹豫了一下,“也,也不是没有,但”

    “我可以多付钱。”

    倪素从袖中取出几张交子。

    私底下卖几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况孟相公如今是当朝宰辅,如今不知多少读书人与眼前这女子一般,抢着集齐孟公所有的书卷。

    伙计也不是第一回大着胆子做这样的事,见了钱,他便偷偷摸摸地将一本书塞给倪素,“小娘子可千万小心收藏”

    “我知道的。”

    倪素接来那本杂记抄本,在书架的那片阴影里接连翻了数页,终于找到那小哥所说的那一篇。

    倪素并非没有听过十六年前投敌叛国的将军的名字,可孟云献却在此篇称他作“子凌”。

    徐鹤雪,字子凌。

    而使孟云献这卷杂记成为的,是他在此篇中夸赞当年十四岁进士及第的徐鹤雪“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倪素指节松懈,书卷几乎要脱手。

    “官家要斩张相公”

    门外忽然有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来。

    “什么”

    在书肆中看书的数名年轻人几乎是立时丢下手里的书卷,跑到他面前去,“你莫不是吃醉了酒”

    “张相公那么好的人,如何官家便要斩他竟不议罪,便要立即斩首”

    “快咱们快去”

    他们全都跑了出去。

    倪素将那卷杂记塞回伙计手中,急匆匆道“先请你代为保管,之后再一块儿送到我家中来”

    伙计还没来得及应声,便见她提裙跑了出去。

    他回头看着桌上的琉璃灯,“诶倪小娘子,你的灯”

    菜市口的刑台之上,张敬被人褪去外面那件紫色官服,跪在断头台前。

    “张相公”

    闻风赶来的许多读书人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在刑台之下,被军士拦着不能再靠近,他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唤他。

    张敬冷静地看着刑台之下越聚越多的人,数张陌生的脸孔在唤他,他向来严肃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意。

    清风吹拂,他花白的胡须随之颤动。

    “你们这些后生,哭什么”

    他提高声音,“人终有一死,我张敬活到今日,已是活够了,但你们不一样,你们还年轻,血还是热的,因为是热的,你们更该珍重自身,谨记你们读书是为了什么,谨记先贤交给你们的道理,若入仕,为君也要为民,若育人,则自己首要立身要正,大齐,终究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

    “张相公,官家为何杀你,为何杀你”

    有人哭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何必问,我何必答,做官如此,诸位要入仕者,应当有此觉悟。”

    监斩官在后头,撑在桌案上的手都在发颤,殿前司的班直在,他一直捱到这午时一刻,却依旧无人带着官家的敕令来留人。

    他抬手,却觉有千斤重。

    倪素跟随那些书肆里的读书人跑到菜市口来,正见那座刑台,当初在这里,她亲眼看见那个害她兄长性命的凶手身首异处,而此刻她站在底下,仰望那个被剥去官服的老者。

    她终于知道,

    初入云京那日,徐子凌在虹桥之上,到底在看御街上的谁。

    她曾以为是孟云献,

    却原来,是如今身在刑台之上的张敬。

    刽子手将他年老孱弱的身躯按到断头台上,底下许多人都在唤他“张相公”,而他从容地瞧了一眼悬在上面那锋利的断头刃,他忽然振声“斩首之刑如何比得凌迟之痛我张敬曾有一名最好的学生,他十四岁进士及第,十四岁远赴边关,谁曾记,他在丹原一战成名谁曾记,他在饮马湖大破胡军,杀胡人亲王多羚,夺回燕关千里谁曾记他年仅十九,封玉节大将军,使胡人不敢再近居涵关一步可世人杀他,君王剐他,使他剑骨竹心沦落泥淖无人收殓,担负叛国骂名十六载”

    “我也曾是剐他血肉忠心的其中一人,可我今日,要为他哭,要为他喊冤”

    徐鹤雪这个脏透了的名字,被他擦拭干净,重新捧回世人面前。

    底下的人无不面露惊疑。

    倪素看见有人上去解绑着断头刃的绳索,她快步朝前去,却被军士挡着不能再往前,而刑台之上,张敬闭目,两行泪无声落下

    “世人且记,莫使忠骨累累如山,碧血丹心饮恨”

    徐鹤雪匆匆赶来,他的身形已淡薄得厉害,衣襟几乎沾满了血,刑台之上,是他的老师,他飞身前去,双指用力却无法聚集丝毫莹尘,反倒使得他的身形更加难以维持。

    他为寻董耀,已经耗尽心力。

    无人能见他。

    只有倪素看见了他。

    “徐子凌”

    她想到前面去,想到他的面前去。

    绑缚断头刃的绳索骤然松懈,那刃光闪烁,倪素推开军士挡在她面前的手臂,她听见徐鹤雪声嘶力竭“老师”

    他淡薄的身形落下去,俯身挡在张敬的身上。

    断头刃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切断张敬的脖颈,他低头,看见老师的头颅滚落在断头台下,闭着眼,沾满了血。

    凛冽而阴寒的风席卷而来。

    毫无预兆的,天空中飘起纷扬的大雪。

    雪花拂鬓,倪素看见刑台上那道淡雾般的身影骤然破碎,她嘴唇颤抖,看见好多的莹尘慢慢地上浮。

    它们在半空凝聚成一团莹白毛茸的光。

    就像他的影子一样。

    “老师”

    贺童赶来便知见刑台上的血腥,他瘫软在地,大声哭喊。

    风雪声声呼号,

    倪素站在人群之间,伸出双手,将那团莹白的光捧入掌中。,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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