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万里春(一) “我不想再听任何人辱他……
孟云献换了官服才出府, 还不及上马车,便有人踩着厚重的积雪, 一声声地唤“孟公”
那人穿着常服, 腰间佩刀,孟云献回身,借着檐下灯笼的光打量他, “你是何人”
“我有话要说。”
青年似乎顾忌着那名来孟府传话的宦官,他走近孟云献的内知,凑上前去, 耳语一番。
内知倒吸一口凉气, “啊”了一声, 勉强稳住心神,赶紧走到孟云献身边来, 躲着那宦官, 压低声音道“主君,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令他来传话,鲁国公找的那名医张简给官家所用之药与金丹相冲,贵妃强闯庆和殿,趁梁神福等人不注意, 将金丹弄碎在官家的汤药里如今, 苗大人已将贵妃拿住。”
短短一番话,其中所透露出的深意却令人心惊, 孟云献几乎是立时便想明白, 苗景贞应该是知道他父亲苗太尉所做之事, 又不愿意“大义灭亲”,才出此下策,赌上满门性命, 来保嘉王。
他立时改了主意,“去,让周副使先将黄宗玉困住,不要让黄宗玉在我之前入宫。”
内知立即去叫人。
“你先回宫去吧,我随后就到。”孟云献扬声,对那宦官道。
宦官自不敢过问孟云献的事,他躬身应了一声,随即便上了马车。
天色黑沉沉的,寒雾在昏黄的灯影里浮动,孟云献的马车停在道路中间,宵禁还在,侍卫马军司的兵士们立在路中央冷冷地审视着那架马车。
葛让身披甲胄,拨开人群往前走,正逢孟云献被内知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他唤了声,“孟公,我这就随您入宫。”
孟云献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抬起头就见葛让展开双臂,由身边的兵士卸甲,摘刀。
“你在苦寒之地待了多少年才被黄宗玉提携回京,如今又好不容易坐上枢密副使的位子,”孟云献一边朝他走近,一边说道,“可你今夜做下这桩事,你是不要你这条老命了啊葛将军。”
“我知道,您动刘廷之,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取代他坐上这个位置,我也知道您这么做,是为了玉节将军的案子能多几分胜算,”
葛让自己摘下护腕,“嘉王殿下与贵妃最初合谋之时,我们之间便已经在来往,只是我尚对官家存有几分期望,所以我一直没有轻举妄动,您谋算的每一步都精妙,若是一般人,早该死了,可为什么偏他潘有芳和鲁国公次次都能躲得过次次都能毁尸灭迹”
“那个叫董耀的后生让我明白,玉节将军的这桩案子,对我们这些想要翻案的人来说,是催命符,对他们那些做下这等恶事,却十六年逍遥法外的人来说,那却是护身符。”
“您看,他们甚至能以此案,来杀更多的人,甚至诛您的心。”
葛让呼出白气,“您说,这世上怎么有这样荒唐的事,为恶者,偏偏能以恶而安身,玉节将军已经死了,可他们做下的每一件事,都还在侮辱他”
“老子这条命若没有玉节将军,早十几年就死了,死在战场上,被胡人的马蹄践踏,被他们养的猎隼啄成一团烂肉”
葛让咬着牙,“我只恨当初没有收到那军令,若我知道玉节将军的打算,即便是没有军令,不必他谭广闻,老子一个人,也要带着我定乾军去将那蒙脱活剐了”
“在泰安殿上,我就什么都想明白了,官家不想重审,此案就没有重审的可能,何况官家本就不喜嘉王,一旦贵妃生子,嘉王一定会被再打发到彤州去,到时就更没有为玉节将军翻案的可能了。”
“只是,我没想将嘉王殿下搅进今晚的这桩事里来,可他执意如此,还拿着匕首威胁我的部下”
葛让有些愧疚,“孟公,您看,如今该如何是好”
“张信恩你们抓到了吗”
孟云献问道。
“抓到了。”
“活的”
“活的。”
孟云献点了点头,“好,你令人将他带上来。”
葛让虽不知孟云献的用意,却还是回头,令虎啸营的林指挥使去将那张信恩提来。
张信恩穿着单薄的阑衫,被人五花大绑,看着竟不像是个造反的,而像是个斯文俊秀的书生,葛让狠踹他腿弯,迫使他在孟云献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
“是我错信了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张信恩仰起头,满脸愤恨。
“先生看起来是一位读书人,怎么就做了莲华教的副教主”
孟云献走上前。
“若不是朝廷逼得人没法活,谁又会寄希望于一个教派来拯救自己”
张信恩怒视着他,冷声笑道,“你们这些人高官厚禄,绫罗绸缎,却不知百姓疾苦,多少人被你们这些做官的大人,有钱的乡绅,变着法儿的夺走田地,多少人吃不上饱饭,又是天灾,又是人嘛,求不到你们这些官老爷来救救他们,他们自然就要求神拜佛,以期老天爷来救。”
孟云献俯身,逼视他,“那你,怎么坐到了副教主的位置,却还要我们来救”
张信恩忽然闭口不言。
“若能高官厚禄,谁又想与朝廷为敌,是不是啊张副教主你恨我们这些人,可你,也想成为我们这些人。”
孟云献言辞犀利,撕破了张信恩这副言辞底下真正的,属于人的,私欲。
“这本也无可厚非,”
孟云献接着道,“可是张副教主,你想要的东西太多,但你却不见得有得到它们那个能力,你若没有能力,我为刀俎,你便是鱼肉。”
张信恩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要你认下一桩死罪。”
“什么”
张信恩愣住。
“引诱你来云京的人其实是潘三司,他与你说好,只要你能投诚,与他里应外合,除掉莲华教所有参与造反的教众,他便能使你摆脱反贼的身份,甚至举荐你入朝为官。”
孟云献站直身体,徐徐说道,“你为此意动,冒险入云京城,岂知这根本就是圈套,潘三司将此事告知了黄宗玉黄相公,约定今夜子时于城中捉拿你,你心知上当,气急败坏,率领乔装的教众潜入潘府,正逢潘三司与殿中侍御史丁进在正堂内争吵,你听见丁进在与潘三司争吵,你也没听清具体的事,只知道丁进末了大喊了声,若潘三司不答应他,他便干脆将手里已经写好的罪书送到御前。”
孟云献又道,“你并不知道那道罪书上写了什么,你也并不关心,你没有再细听,领着人将潘有芳杀了,连那丁进,你也没有放过。”
葛让在旁,听得心惊,他愣愣地看着孟云献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就将潘有芳与丁进二人的死,按在了这张信恩的头上。
“笑话我既没做过,又为何要认下这死罪”
张信恩撇过脸。
“若我说你认下这死罪,才能有一条生路可走呢”
孟云献沉声。
张信恩一怔,抬起头,他并不知此人是谁,片刻,他冷哼“谁知道你不是看我反正要死,身上多几重罪,也无伤大雅,可我偏不如你的意”
孟云献却忽然俯身,抓住他的衣襟,“张信恩,你没得选,你若不信我,你今夜就得死,你若信,你还有一条生路可期,你说,你该怎么选”
“我”
张信恩哑口无言。
孟云献吃准了他的心思,当即松了手,再与葛让道,“至于吴岱,就说是莲华教教众为泄愤,知道官家爱重贵妃,所以杀了吴岱。”
“这官家真的会信吗”
一夜死了两个朝廷命官,潘有芳还是朝中重臣,吴岱又是贵妃的父亲,这样的说辞,只怕还不能解释清楚。
“宫中传来消息,官家已有中风之兆。”
孟云献低声说道。
葛让吃了一惊,“什么”
“所以葛大人,若不是因为这个,我还真没有把握能将殿下从这桩事里摘出来,”孟云献苦笑一声,“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官家信或不信,而是黄宗玉,这个人证,是我给黄宗玉的,潘有芳的死,他若肯认,那么吴岱的死,也就无足轻重。”
“殿下在何处我得带殿下回宫。”
葛让不敢耽搁,连忙让人将嘉王殿下从后面的马车中请出来,嶙峋灯火里,孟云献看见嘉王浑身是血,发髻散乱,一张脸煞白,走的每一步路都很虚浮。
“殿下。”
孟云献见他要摔倒,便立时上前扶了一把。
看孟云献伸手来解他的外袍,嘉王也站着没动,直到那身沾满血污的衣袍被孟云献扔给他身后的亲卫袁罡,他迟缓地俯身作揖“孟公,我对不起您。”
“殿下这是什么话”
孟云献与内知将他一块儿扶到马车上去,车马辘辘声中,他将干净的外袍递给嘉王,“殿下,换身衣裳,咱们好入宫。”
“我辜负您了。”
嘉王慢吞吞地接来衣裳,嗓音哑得厉害。
孟云献却问他,“殿下从回京那日,就已经在打算今日的事了,是么”
“自从您将所有的真相都告知我以后,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嘉王捧着衣裳,没有动,“我发誓,我要做官家身边,最亲近他的人。”
“我可以娶吴氏女,我可以忍着恶心在官家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对他说,是,徐鹤雪就是应该被千刀万剐,是,我的老师太糊涂,是啊,我从前也糊涂,为他们两个人磕头磕出额上这道疤”
嘉王眼眶又湿,却在笑,“官家您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从前糊涂,往后再也不敢了。”
“孟公,这些话,我都可以毫无芥蒂地说出来,但我越是这样说,我心里就越是明白,无论这是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多重多重的一桩冤案,官家都绝不可能,让此案真相大白。”
“自我成为官家的养子,在宫中多久,我就担惊受怕了多久,生怕自己不知何时就没了命,朝臣们将我当做棋子翻来覆去,官家看我的每一眼,都带着厌恶,”
“唯有在彤州的那些年,我心里才真正安定过。”
嘉王慢慢地说道,“但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敢再回去,老师的死,子凌的冤,压得我要喘不过气了,可是您看我,自老师死后,我虽借着写青词而得以留在云京,也没有丝毫能力可以清查子凌的案子,这些,一直都在靠您来做。”
“您做的已经太多太多,可再多的证据又能如何潘有芳不是已经用董耀他们那些人证明了么这桩案子,碰不得。”
“我知道您对我寄予厚望,可我却不是一个值得您如此对待的人,儿时我就懦弱,没有子凌,我就得受欺负,因为他,我少受了很多欺负。”
“我如今什么也没有了,这一条性命,用来为他报仇雪恨正好,我不想再听任何人辱他,我自己也不想再辱他。”
做人,不可以懦弱。
哪怕他生来就是这样一个懦弱之人,如今的绝境,他也敢从容地走。
“殿下,咱们未必就到了绝处。”
孟云献心里不是滋味,他收敛心绪,“您快换衣裳吧,官家中风,您作为养子,应该去见他。”
嘉王闻言,猛地抬眼。
中风
马车倏尔停下,孟云献挑开帘子,只见周挺站在不远处,夤夜司的亲从官正将另一架马车围得严实。
“放肆你们夤夜司真是放肆”
黄宗玉的怒吼声传来。
孟云献被内知扶下去,走到周挺面前,“你这样帮我,若今夜不成事,你可能就保不住性命了。”
“下官,想救那六十余人。”
周挺垂首,只道。
“你是个好儿郎。”孟云献拍了拍他的肩,听见前面黄宗玉的声音,“我得赶紧过去,他脾气大。”
周挺没说话,退到一边,令晁一松等人退开。
“黄老啊。”
孟云献看见黄宗玉拄着拐,在马车旁气得胸膛起伏,白雾不断从他嘴边呼出。
“孟琢”
黄宗玉一见夤夜司的人退开,他铁青着脸,“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您知道潘有芳和吴岱的事了吧”
孟云献走到他的面前。
作为枢密使,黄宗玉怎么可能不知道,在宫里来人传话之前,他就收到了消息,“葛让疯了你也疯了么”
“让你派去拿葛让的人回去。”孟云献直截了当。
“你要造反”
黄宗玉抬手,颤颤巍巍地指他。
孟云献却笑,“您好像还不太清楚如今的状况,不若我来给您理一理让侍卫马军司搜捕张信恩的命令,可是您下的”
“是我下的又如何”
“也就是说,葛让是听了您的令,今夜才闹这么一出的。”
“我让他搜捕张信恩,我没让他杀朝廷命官这是重罪是死罪”
“可潘三司和丁进,分明都是为张信恩所杀。”孟云献停在他的面前。
“什么”
黄宗玉如今也还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他只听宫里传来官家中风的消息,便顾不得那头,匆匆忙忙往宫里赶,“你莫以为你能诓骗了我在潘府的那些人,都是葛让的旧部,是定乾军的人,他们分明是想为玉节将军”
“黄老,您听我说啊。”
孟云献打断他,“张信恩已经招供,是潘有芳诱他入城,也是潘有芳将此事告知的您,他入城发觉不对,心知自己活不成,便破罐子破摔,带着人闯入潘府,恰逢潘三司与丁进在正堂叙话,他便将潘三司与丁进都杀了。”
“胡说明明是葛让他告诉我”
黄宗玉的话音戛然而止,他对上孟云献那双锐利的眼,“你是要用这人证逼我”
“如果是潘三司,此事对您来说,便没有任何影响,可若是葛让”孟云献扯唇,“黄老,葛让可是您从底下一路提携上来的人,他若有事,您只怕脱不开这其中的干系吧”
黄宗玉咬牙,“孟琢你”
“黄老,葛让是个不怕死的,想必您也清楚,您今日若是不放过他,来日他在证词上,也许就不会放过您,您做了还是没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信,您就撇不开。”
孟云献看黄宗玉脸色越发难看,他适时止住这话头,又回头看了一眼周挺等人,待他们退开些,孟云献压低声音,与他道,“您怕是还不知道,贵妃意欲加害官家,已经被殿前司的人拿住了。”
“你说什么”
黄宗玉瞪大双眼。
“您走得比我急,应该没收到这消息,官家用了张简的药,便不能再用金丹,可贵妃将金丹磨成粉,掺入了官家的汤药里。”
“她竟敢如此行事”
“您不是在查那个姓王的医正么您到底有没有从他家中搜出贵妃的东西她心中若没有鬼,为何要趁嘉王殿下不在宫中之时,加害官家今夜嘉王殿下在外,也遇袭了”
黄宗玉果然紧张起来,“嘉王殿下如何”
“我的人救了嘉王殿下。”
孟云献回头,望向那架马车,“他在车中,人受了惊吓,此时话也说不出。”
黄宗玉哪里是他说什么就会信什么的人,“殿下与那徐鹤雪分明是旧友,今夜之事”
他怀疑,嘉王殿下只怕也在这桩事中
“黄老,官家近来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又中了风,您也是时候该想想自己走哪条道了,可我要提醒您,贵妃腹中的骨肉,血脉有疑,且不知男女,而嘉王殿下却是官家亲弟弟的骨肉,官家金口玉言认下的养子,您若是一着不慎走错了道,到时,只剩爻县那一脉,您岂非有负官家”
黄宗玉心中一动,若贵妃腹中真不是官家的骨肉,那大齐皇室的血脉岂不是就乱套了
今日他若不为嘉王着想,一旦嘉王因此事而受牵连,那么又该由谁来继承大统爻县太祖一脉吗
“爻县太祖一脉已经承了鲁国公的情,就不会再承你的情了。”孟云献忽然出声。
黄宗玉闻言,心中一震。
鲁国公
他竟早早地就
黄宗玉正在细想,却听刀刃滑出刀鞘的声音一响,随即一柄刀横来他颈间,黄宗玉大惊失色,“孟琢你还要杀我不成”
“您应该也知道,我孟云献本就出身行伍,这么多年,我这一身武夫的粗鲁也不是穿了这身文官的官服就遮掩得住的。”
孟云献将刀往他颈间抵近,“黄老,今日我们就不妨摊开来说个明白,若您愿意与我走一条道,保嘉王殿下,我们便一道入宫,但若是您执意要置嘉王殿下于死地,我们这些人无论是为了嘉王殿下,还是为了我们自己的性命,也要跟您来个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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