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抉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道德的人。
从小弱肉强食的环境告诉他,这个世界是肮脏冷漠的,没有人会从天而降给你仁慈。哪怕是所谓的家人,也只会想把你无情地葬身大海。
可霍抉偏偏遇到了从天而降的孟染。
这是他23年人生里,第一次接收到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霍抉的车停在酒店门口,等了很久终于看到孟染扶着一个中年男人出来。
她换掉了礼服,现在披着一件杏色的柔软大衣,皮肤雪白,长发温婉地垂在背后,很像电视广告上捧着热乎乎奶茶的女主角。
温暖,干净,吸引人不自觉地靠近。
霍抉在暗处故意等了会才开过去,降下车窗,“孟小姐去哪里。”
酒店楼体的各色灯光明暗不一地反射进车里,男人的脸被光影切割得英俊又危险。
孟染看到是他,眼睫动了动,礼貌退了两步。
“谢谢,我等车。”
霍抉也不强迫。
他停在原地,看孟染扶着中年人朝旁边走。
她应该是想叫网约车,显然这个时间点排队会很长。
她又放下了手机,看酒店门前来往的出租车。
很快,终于如她所愿地来了一辆车。
只是还没等她打开车门,一个年轻男人就抢着跳上了前排。
又来一辆,还是同样的情况。
孟染“”
霍抉手肘撑在车窗上,安静地看着后视镜,唇角偶尔牵出一点弧度。
十分钟后,像是守株待兔的猎人,他终于等到了他的猎物。
时值深冬,酒店门口风大,关绍远吹了十来分钟的风后,咳了起来。
孟染从小性格温婉,不是那种能当街跟人为辆车吵起来的人,所以当听到关绍远咳嗽后,她视线落到了霍抉的车上。
因时制宜,舅舅的身体要紧。
孟染走到黑色车身前,弯下腰“我去市医院,傅少爷顺路吗。”
汽车在刚入夜的城市道路上行驶。
关绍远有些疲惫,上车就阖了眼休息。
车内开着暖气,很安静。
两旁的斑斓灯影不断往后划,霍抉手停在方向盘上,红灯时停下看坐在旁边的女人。
她整个身体局促而戒备。
杏色羊绒大衣应该很厚,她进车没脱,现在被暖气烘着,耳尖晕出一点红。
霍抉没说话,也装没看到她的热。
于是耳尖的红最终蔓延到脸颊。
白瓷的皮肤从肌理里晕出酡红,透出醉态般的娇媚。
孟染能感受到霍抉若有似无落过来的注视。
她有种很微妙的缺氧感,从背脊密密麻麻涌上后颈,却又说不出这样的感觉是为什么,只能尽量不去看他,视线始终停在窗外。
好在对方也没有要跟自己过多交谈的意思。
这样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后,孟染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视野也不知不觉从窗外夜景变成了身旁男人倒映在车窗上的侧影。
他很专注地开着车,眉眼看着平静,却总是有种矛盾的汹涌感。
好像撕开表面的安静,会是另一个极致激烈的世界。
最初见他便有这样的感觉。
让人好奇,吸引,可又不敢轻易靠近。
孟染想起刚刚在酒店他说的那句话
“可我放心上了。”
简单几个字,却像某种危险故事开端的信号,让孟染有些不安。
直到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到了。”
孟染从游离的思绪中清醒,这才发现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到了医院门口。
她回头说谢谢,视线却冷不丁与他相撞。
他也在看她。
眼神比侧影里看到的更真实。
那种莫名的灼烧感又袭来,孟染低头去解安全带,而后叫醒后座的关绍远。
动作过于匆促,连手机从口袋里滑落都没注意。
“谢谢,再见。”
霍抉瞥了眼副驾座位上掉落的手机,什么都没说,升起车窗驶离了医院。
像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顺路。
孟染看着汽车驶远的背影,一颗微妙的心终于放松下来,转身却撞见一双吃瓜的眼睛。
“小染,你什么时候跟这个傅二少爷认识的”
“我们不熟,只是碰巧帮过他一个忙而已。”孟染低头走着路,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哦,原来是这样。”关绍远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个二少爷看着倒是斯斯文文的,也没什么少爷架子,像个正常人。那个什么大少爷可真是晦气”
关绍远碎碎念,孟染安静地听,一路没再说话。
把关绍远在病床上安顿好,孟染本想给周屿安打个电话问问情况,谁知翻遍全身都没找到手机。
明明在傅修承车上还用手机看过时间,难道是掉在了医院里
抱着一丝被好心人捡到的希望,孟染拿关绍远的手机打给自己。
接通后响了两声,对面有人接起。
“喂。”
周围很吵,好像还有风声,他的声线很低,尾音有点慵懒。
孟染心中一跳,几乎是瞬间就听出了手机对面的人是谁。
合情合理,她在他的车里待过。
稳了稳心神,孟染平静道,“对不起,傅少爷现在有空的话,我能不能来拿下手机。”
手机那头漫不经心,“有空。”
“那,你在哪”
晚上九点半,春漪江对岸的摩天大楼高耸入云,霓虹灯在江面倒映涟漪,观赏游轮载着游客缓慢行驶,各色灯柱交相辉映,放眼望去,处处充斥纸醉金迷的味道。
从离开医院到现在已经过去了1小时28分钟。
霍抉从未有过这样的耐心,去等待一个手机屏幕的亮起。
他看着手里女人留下的手机。
手机壳背面的画白绿相间,细长花葶串起的白色小花钟,宛如纯洁天真的少女。
是铃兰花。
世人偏爱玫瑰蔷薇等五彩斑斓的名花,很少有人会注意到铃兰。
它幽静纯洁,遗世独立般,有能净化喧嚣的魔力。
霍抉指尖轻轻摩挲,能感受到颜色的凸起,像是人工手绘上去的真实纹理感。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翻转摁亮屏幕,背景是孟染的照片。
年轻的女孩面朝大海,手握画笔正在画板上绘出颜色,身后的窗纱被风撩动。
阳光往她脸上落下温柔的鎏金碎影,她坐得笔直,露出的半截手腕细腻白皙,淡然又沉静。
莫名有几分不可亵渎的圣洁感。
再看回手机背面。
霍抉好像明白了上面的纹理感从何而来。
终于,1小时30分的时候,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轻柔的声音落入耳中,“我到江边了,你在哪”
霍抉抬头看身后的大楼“艺术中心这里。”
原本孟染还担心春漪江太大,会找不到傅修承在哪。
显然这个男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早早选好了地方。
艺术中心,位于春漪江商圈最顶级的文化地标,常年展出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作品。
孟染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出租车停在艺术中心附近,孟染朝江边走了几步,一眼就看到停在岸尾的黑色汽车。
准确说,她是先看到了靠在车边的男人。
黑色漆面的车身偶尔掠过几道霓虹光影,他安静地靠在车旁,头微微仰着,背影慵懒随意。
一阵江风吹过。
孟染神思恍惚,竟好像听到了那晚海水的声音。
她定了定神,朝男人走去。
“很抱歉,今晚打扰了你。”
听到声音,霍抉转过身来,望着她很轻地弯了弯唇,“不打扰。”
在救他之前,孟染永远不会想到,彼此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
还是以这样复杂尴尬的身份。
她伸出手“可以把手机给我吗”
霍抉好似没听到,重新靠回车边,看着不远处的粼粼江水道,“我特地挑了这里。”
微顿,他很慢地说,“最接近我们认识那天的场景。”
孟染“”
孟染沉默几秒,目光落向旁处,“我们认识吗。”
霍抉回过头看着她,似是不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他的直视像带着温度,浅浅地灼人。
但孟染还是回应了他的目光。
光影交错,孟染看着他的眼睛,明明清澈干净,却总是浸着淡淡的危险。
像坠入深海的星,多看几眼就会被迷惑。
孟染轻吸了口气,“我认识的人叫阿抉,不是傅少爷。”
或许孟染自己都没察觉到她语气里挟着的情绪,从下午掩饰到现在,终于流露出来。
他当时说他叫阿抉。
这些豪门少爷在面对救了自己的人时竟然半分真诚都没有,连名字都要编。
空气安静半晌,只有江风在彼此间流动。
许久过去,霍抉莫名笑了笑,说“和你认识的人的确是阿抉,不是傅修承。”
孟染皱眉,不懂他的意思。
“一个称呼而已。”霍抉也没有想要解释,淡淡道,“并不能改变我们认识的事实。”
他微顿,看着孟染,“和过程。”
“”
无论再如何淡定,傅修承的话还是倏地戳到了孟染脑海深处的一些记忆。
被雨水冲刷的那个夜晚,她捧着李阿婆找来的干净衣服,无处下手。
犹豫了很久,闭着眼睛帮他脱掉上衣,期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处,谁知即便在昏迷,他似乎也有着极强的防备心理,身体本能地做出反应,拽住了孟染的手。
起初力道极重,人也好像纠缠在梦境里,蹙着眉,额头有冷汗。
后来逐渐平静下来,却怎么都不肯再松手。
那晚的很多事如今再回想起来,都不可思议。
比如,孟染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那么任由他整夜牵着自己的手。
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像是神引般,不知不觉地被卷入漩涡。
那是独属于他们的一个夜晚。
孟染不确定霍抉是不是想起了这件事,她努力掩饰自己的表情,却挡不住心跳重重敲击耳膜的声音。
甚至,手指都好像感应到了那晚彼此的温度,不自然地蜷曲了下。
孟染从没遇到一个人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只是和他站在一起,便像有团看不见的热浪在无声地翻滚,让她这样无所适从。
灼热在空气中发酵,就快要将人淹没。
突然
一道铃声响起,及时打破了无解的局面。
是孟染的手机。
孟染好像找到了呼吸的出口,顺势将一切抹去,伸手冷静道,“有人找我。”
霍抉垂眸,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是“屿安”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这个名字,顿了顿,忽地滑开了接听。
孟染的心一紧。
可下一秒,他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平静地把手机递到了她耳边。
孟染的心被搅得直跳,接过手机下意识喂了一声。
手机那头传来周屿安的声音,孟染却好像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她盯着面前的男人,可他只是很轻地笑了笑,而后退了两步,转身上了车。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看着斯斯文文像个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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