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屿安留下这份文件袋后就离开了。
霍抉站在原地, 半晌,去附近的小店买了包烟。
他已经很多年不碰烟了,但再次接触这些陈年记忆时, 他好像仍然需要烟草的帮助。
点燃,烟草入肺时,他打开手里的东西。
其实霍抉很清楚里面是什么, 也做好了重温某些内容的准备, 只是当真的再看到那些字眼时,他眼底还是迅速浮现出了沉重的戾气。
和17岁那年一样, 是怎么也压制不住的那种戾气。
在霍抉最初接近孟染时, 漆东升曾经问过他,
“你确定她会接受你吗”
“接受霍抉,而不是傅修承。”
漆东升一直以来都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
不允许左洋提这个名字, 也不希望宁城的任何人知道霍抉的过去。
曾经霍抉没有任何软肋,他并不在乎,甚至觉得漆东升多此一举。
但现在
霍抉手里拿着这些资料,脑中快速闪过一些画面。
很遥远。
但他清晰地记得那些嘶吼,暴戾, 和钉在身体深处阴暗的, 冰冷的疼痛。
即便大脑本能地想要去忘记, 每天入睡后, 他还是会被这些梦境强制地纠缠。
霍抉很烦躁地把资料全部塞回了文件袋,丢进车里。
他站在车旁看了会远处沉寂的暮色, 想了很久, 给孟染了打电话。
一种说不出的心情,他很想看到她,好像只要看到她, 那些正在缓缓抽走他氧气的情绪就会缓解下来。
孟染电话里说在家,可霍抉敲了两下门却没人应。
正要给她再打电话,孟染从楼梯通道上来,冲他招手,“我在楼下。”
霍抉并不知道楼下那个同户型的房子就是孟染母亲几十年前的工作室,他皱眉走过去,“在楼下干什么”
孟染牵起他的手,“跟我下来看一下不就知道了。”
两人从楼梯走下去,打开楼下的门,霍抉诧异地看着偌大的画室,只是片刻便反应过来,“所以上次你和周屿安”
“嗯。”孟染关门走进去,“谁知道你会突然跑来发疯。”
霍抉“”
他要是不发那个疯,他们三个人现在可能还在无休止的拉扯。
有时候世界太荒谬了,疯一下反而能解决很多问题。
比如七年前,17岁的他也疯过一次。
霍抉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文件袋里的东西,从背后抱住孟染。
女孩的身体很柔软,小臂挽了半截出来,露出细腻的肌肤。
“怎么了”孟染被他突然的举动怔住,想起他今天要去看沈榕,以为是案子不顺利,转过来面朝他问,“沈榕的证据还不够吗”
“够了。”霍抉正面把孟染搂到怀里,眸底带着一些矛盾的厌倦和渴望,“让我抱一会。”
孟染便温顺地贴在他胸口,“那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吗”
她声音太柔软,轻轻的,很快便让霍抉浮动的戾气平静下来。
“没有。”他在心底深吸一口气,松开孟染,看着摆在房间中央的屏风问“在画什么”
孟染“还没想好。”
贺善之想在纽约的巡展上同时展出孟染的屏画作品,希望她除开虎啸外能再画一幅。
只是孟染还没灵感。
见孟染所有绘画的工具都摆放在旁,霍抉在一个长椅上躺下来,“那你画,我在这陪你。”
霍抉难得这么安静,孟染觉得奇怪,但还是听了他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今天孟染选用的这扇屏风是极薄的白色绢质。
她坐在屏风这头,透过温柔的绢纱布料,隐隐能看到躺在自己对面的霍抉。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闭上了眼睛。
室内的柔和灯光往他脸上镀了一层滤镜,他好像画里的人,汹涌过后,安静地沉睡。
白色软纱透着朦胧的不真实感,孟染就那样看了片刻,拿起画笔。
她眼里的他有很多样子,张扬的,清澈的,充满戾气的,湿漉双眸的,大多是动态。
像眼前这样沉睡地像个婴儿般的静态,孟染是第一次见。
他本就是极致的矛盾体,热烈又安静,似梦似幻,让人沉迷。
孟染很轻地在屏风上起了架构。
夜很安静,他们没有打扰对方,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察觉夜色有些凉,孟染透过屏风看到霍抉身体动了下,才想起去拿了张自己常用的毯子给他盖上。
站在他身侧,孟染打量他的眉眼片刻,轻轻弯起了唇角,觉得这人还是睡着的样子更好看一点,看着没那么冷,还很乖。
抱着这样的念头,孟染正想用手戳戳他此刻无害的脸,谁知手臂忽地被拽着往下一沉,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趴到了霍抉身上。
“想看什么,靠近点看。”
“”
孟染腰被他扣着,人只能被迫压着他。
这个长椅很窄,只能容纳一个人躺,所以孟染只能保持这样的姿势,和他贴在一起。
“你又装睡。”她小声地声讨。
“没装。”霍抉刚刚的确短暂地睡过去一会,只不过这些年养成的一种本能,察觉到有人靠近时他会警觉地醒来,知道是孟染,便一直没睁眼。
两人很静地贴着胸膛,眼里看着对方。
不多时,霍抉轻轻抬头,手压着孟染的后颈,去寻她的唇瓣。
这个吻很轻,他用自己的唇去描绘她的唇形,柔软地摩挲,触碰。
比起那些急促激烈的吻,此刻的他们反而多了一些特别的缱绻和缠绵。
温热在唇舌间缓慢地交换,孟染心跳很快,亲了会儿便脸红着躲开他,“你以前跟别的女孩谈恋爱也这样吗。”
霍抉皱眉,“我没谈过。”
他看着孟染,“你是第一个,不出意外的话,也会是唯一的一个。”
这人说话总这么直白,可又让人心动。
“是吗。”孟染抿抿唇,垂下眸,“那,哪种意外会改变这种可能。”
沉寂了几秒。
“你不要我。”霍抉平静地说。
他回答得很干脆,好像这个答案早在心里想了很多遍,孟染心柔软下来,摸了摸他的脸,“我不会。”
两人安静地拥抱了会。
孟染不知怎么哄他,想起什么,说“后天是除夕,我带你去见舅舅,我们一起过好吗。”
霍抉嗯了声。
“那”孟染试探地问,“要不要喊你姑姑一起来”
孟染看得出傅明月很在意霍抉,眼神骗不了人,她和傅家其他的人都不一样。
但霍抉对她很冷淡,不仅是她,包括漆东升,左洋在内,他对任何人,态度无一例外的冷淡。
但这种冷淡又并不是针对,更像是一种人际相处的病态习惯。
除了孟染,他的世界好像不愿意接纳温情的东西。
孟染希望他能试着去接受多一点的爱。
这次霍抉没说话。
见他沉默,孟染又说“我舅舅会做很多好吃的菜,到时候你们都可以尝尝,唐芮和左洋肯定也会喜欢,七叔”
“你想要这样过年吗”霍抉忽然打断孟染。
孟染仰起头,看着他。
“你想的话。”霍抉低下声音,“我都听你的。”
除夕夜的事定下来后,原本这场团圆宴要在关绍远家里过,但孟染联系傅明月时,傅明月高兴得不得了,反邀请孟染和关绍远来傅家大宅,家里有佣人,地方也大,让他们过来安安心心地只管吃就行。
拗不过傅明月的热情邀请,孟染想着霍抉母亲的灵位也供奉在傅家大宅,傅明月的建议也不是不行,于是征得霍抉同意后,两家人的除夕夜就定在了傅家。
“第一次去人家家里做客,不能去白吃白喝。”年三十的下午,菜市场里,关绍远弯腰在鱼缸里认真挑选,“怎么说也得给亲家做一道拿手的鱼。”
一旁陪着的孟染睁大眼,“舅舅您别乱喊行吗,我跟他八字还没一撇。”
关绍远从鱼缸里捞起一条大鲈鱼,转身睨外甥女,“你那一撇都快撇到我脸上了。”
“”
从小到大,关绍远没见过孟染在提到一个人的时候脸上有过那么多的笑容。
他这个做舅舅的都吃醋了。
关绍远选好鱼上秤,问孟染,“那个二少爷对你好不好”
孟染点头,发自内心地说“很好。”
关绍远又默默地想着什么,而后自言自语地担忧,“也不知道他这种豪门少爷对我们老人家怎么样。”
话音刚落,孟染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霍抉打来的电话“你舅舅现在有空吗。”
二十分钟后。
孟染和关绍远站在城中那家最知名的茶坊门口,还有些没回神。
左洋递了份合同和钥匙给关绍远,霍抉站在一边淡淡地说
“没什么好送的,这间茶坊就算是给舅舅的新年礼物了。”
关绍远没别的爱好,平日就爱喝点茶,当初霍抉为了接近孟染,曾跟着关绍远到了这里,制造了两人的第一次偶遇。
孟染被霍抉的举动惊呆了,关绍远也不敢相信自己只是去买了条鱼的时间,就成了这间茶坊的主人。
愣了许久,关绍远才缓缓举起手里的菜问霍抉“这鱼你想红烧,清蒸,还是水煮”
孟染“”
经此一事,关绍远对霍抉的那点隐隐的担忧荡然无存,高高兴兴地和两个小年轻一起来到了傅家大宅。
傅明月很早就在门口等着,好不容易看到车开过来,忙亲身去迎,“来了”
关绍远先下的车,傅明月很亲切地朝他伸手,“你好,是小染的舅舅吗。”
关绍远来之前以为豪门姑姑应该也是穿着珠宝名牌的阔气太太,没成想竟看到气质截然相反,穿着清雅旗袍的傅明月,他怔了怔,半晌才啊了声,礼貌伸出手,“傅女士您好。”
孟染“”
这做作的语气让孟染扭头,发现关绍远突然之间挺直了腰,言笑晏晏地跟傅明月站在一起,变得格外绅士。
傅明月这时微笑着喊“小染,修承,快进来坐。”
唐芮看到孟染兴奋地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表嫂,表哥跟你说了我想找你上课的事吗”
上课
孟染疑惑地看向霍抉,那人却一脸平静地回唐芮,“她很忙,没空。”
自从画作在sz画廊展出以来,来找孟染上课的人太多了,霍抉不想孟染那么辛苦,所以唐芮要求学画的事,他压根没在孟染面前提。
可唐芮到底是霍抉的表妹。
孟染温柔问她,“你以前学过吗”
“学了两年跑去学跳舞了,你要去看看吗,我楼上有素描作品。”
“好。”
两个女孩就这样有说有笑地跑去了楼上。
傅明月和关绍远在厨房,左洋抱着咪咪和漆东升在调电视频道,耳边不断传来热闹的欢声笑语,霍抉独自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满屋子的红色
红灯笼,红春联,红窗花。
全都是他讨厌的,刺眼的颜色。
霍抉从来不过年,也不过任何与团圆有关的节日。
从小没体会过这种情感的人,只会表现出深深的淡漠,甚至是厌恶。
傅明月这时走过来,走到霍抉身边,轻声说“谢谢你今天能来陪姑姑过这个年。”
霍抉别开视线,语气很淡,“我是因为小染。”
“因为谁都不重要。”傅明月眉眼温和,“这么多年,姑姑想要的团圆里,一直都有你和你妈妈的位置。”
傅明月说着,视线落到楼上,眼里有一丝晶莹的光,“今天,姑姑终于团圆了。”
霍抉在,霍止薇也以另一种方式在他们身边。
霍抉沉默地听着,喉头难以察觉地哽了下。
那些藏在心里矛盾的情感,厌恶或渴望,其实只在一线之间。
霍抉没说话,上楼去找孟染,看到她和唐芮在小房间里用红色的彩纸剪着窗花,之后还在纸上写着什么,明媚的颜色映在她脸上,她笑得温柔又灿烂。
霍抉靠在门口看了会,没进去打扰他们,转身去了母亲的房间。
关上门,隔绝外面的喜庆和热闹,霍抉点了一炷香,轻轻插到霍止薇的香台。
他看着母亲的照片,许久,突然低头笑了,“除夕快乐,妈。”
这是这么多年,霍抉第一次在母亲灵位前说出这样的字眼。
或许是因为沈榕的倒下可以告慰母亲,或许是因为自己生命里多了一道温暖的光,也或许,是当下这一刻,他正处在一个无法不快乐的氛围里。
霍抉也说不清其中的原因。
“修承”傅明月这时找过来,轻轻敲门,“下来吃饭了。”
一年到头,家家户户最期待最盼望的便是除夕晚上的那顿团圆饭。
饭桌上,傅明月和唐芮都在给霍抉夹菜,关绍远还亲自挑了鱼身最大的一块肉给他,说“舅舅特别给你烧的关家祖传红烧鱼。”
上天好像想把霍抉曾经失去的,在这一个晚上全部还给他。
“你看姑姑对你多好,只顾着给你夹菜。”孟染总想捂热霍抉那颗冷淡的心。
“我对你不好吗。”霍抉擦了擦手,把面前堆了一碗的虾肉递给孟染,“我剥的。”
他语气带着撒娇,像要讨什么表扬,孟染抿唇笑,悄悄看了眼周围的人后,往他旁边坐近了些,垂下一只手。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霍抉顿了顿,忽而也跟着无声一笑,转头看她。
两人就这样看着对方,所有甜蜜都会心地留在这个对视的眼神里。
无人察觉小情侣的隐秘互动,大家都在讨论春节晚会上好笑的段子,直到唐芮的筷子不小心掉到地上,她弯腰去捡,而后才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难以置信地喊道“不是吧,表哥表嫂你们吃个饭也要牵着手”
所有人停下讨论,视线集体落过来。
孟染脸顿时就红了,想抽开桌下的手,却被霍抉拽得紧紧的。
“怎么了。”霍抉干脆把手摆到台面上牵着,“我就喜欢这样。”
“没怎么没怎么。”唐芮和左洋笑成一团,“嫂子不会跑,你不用拽这么紧ok”
“你俩戴个手铐锁上吧。”
“哈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灯火通明的傅家大宅久违地有了热闹的烟火气,每个人脸上也都映着喜悦的笑脸,钟声敲响时,好像一切纷扰都已经翻篇过去。
这或许是他们每个人的愿望。
辞旧迎新,抛弃所有不好的过去,迎接有爱人陪伴的未来。
在傅家闹了一整晚,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
原本要守着一起过零点,但左洋和唐芮想去放烟花,漆东升便开车带着他们去城郊,关绍远和傅明月寒暄了两句也客气地离开。
霍抉开车送孟染回家,车停在楼下后,两人又牵手在小区散了会步。
“你今天开心吗。”孟染问霍抉。
霍抉想了想,应该是开心的。
和母亲,和喜欢的人,和那些也在爱他的人,一起过了这个除夕。
虽然他还有些不习惯,不适应这样的氛围,但霍抉很清楚,他们和孟染一样,是往他荒涸心底涌来的温泉。
霍抉嗯了声。
“你开心我就也开心。”孟染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东西,捏在手里,“我还有礼物送给你,猜是什么”
霍抉瞥了一眼,低低地笑,“别跟我说,你也折了一只纸鹤。”
“”
孟染怔住,虽然有些失望被这么快猜中,但还是温柔地摊开手心,“我照着网上的教程学了很久才学会的,你不准笑。”
纸鹤是热烈的红色,用的是剪窗花的的那些彩纸。
孟染小心把它递给霍抉,“希望它能实现我的新年愿望。”
霍抉拿到手里,虽然早已不再相信那些单纯的童话,但还是摸了摸孟染的头,“什么愿望”
孟染想着写在里面的那些话,轻轻地边笑边往前走,“不能说。”
今天是除夕,大家都在家里吃团圆饭,小区楼下格外安静,依依不舍地在小区里走了好几圈后,两人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楼上。
霍抉看时间,“快12点了。”
孟染“嗯。”
想了想,她又说“新年快乐。”
霍抉也回她,“新年快乐。”
声音带着一点暗哑。
门敞着,孟染站在里面,霍抉站在外面,两人就那样面对面站着。
没有人要主动关门,也没有人要主动说走。
过道灯光昏暗,影影绰绰落在脸上。
直到邻居家里的电视机传来新年倒数的声音,之后没几秒,远处天空升起绚丽的烟火,倒映在他们眼中,才照出那份隐晦的,炙热的情绪。
对视几秒,霍抉忽地上前捧住孟染的脸,低头吻下去的同时,关上了门。,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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