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寂的寝殿之中,皇帝半卧半靠在床榻之上, 脸向着床壁, 目上围覆着一条太医为他眼疾调制的药带。
关于皇帝眼目受损一事,压得极严,太医当中,也只负责诊病的两个人知晓。至于臣下,包括宁王在内的绝大部分人,都仍不知。
公主此刻伴坐在榻旁的案前,低头理着南衙各部相关官员送达的奏章。赵中芳领着两名宫监侍立在旁,随时应命。
一早起,群臣便来拜望过了。除了回事,更多的,是表达对皇帝陛下节哀振奋保养龙体的殷切盼望。公主代皇帝面见群臣,并宣达上意,追赠康王为惠怀皇太子,丧事一应以太子之礼备办,并聘弘文学士卢岚亡女为冥婚太子妃,一人合葬。朝臣即刻起服丧,发丧后除。原太子废为庶人,以庶人礼下葬。命宁王领着王璋、崔道嗣主持操办一应丧仪以及冥婚之事。
在群臣领命退下后,韩克让独受皇帝面见。
他立在一道鲛珠隔帘后,正向着内中的皇帝回禀由他主掌的抄家以及追缉余党之事。
柳韦两家抄家搜检,录得房屋三百余间、田产万倾,另外金银珠宝绢帛铜钱,折合共计不下一千万贯,几乎抵得上圣朝上年国库所得的半数。
这些照公主之前下达的圣意,一半将入户部,用在今岁遭灾的河南、淮南两地百姓的钱粮补助之上,一半入内库,备军资之用。
柳韦本家以及族亲当中的不赦者,共计两百余人皆已伏法,其余入狱,待大理寺裁罪之后流放南越等地。
各卫之下此次空出来的诸多缺位,诸卫也已统计出来,一并上呈,待皇帝预览并重新委任补足。
禀完常事之后,他略一迟疑,跪地,隔着挡帘,向着榻上的皇帝叩首。
“臣另外也要请罪。韦居仁当夜提前逃跑,下落不明。臣在城中四处搜寻,但目前为止,仍不见伏罪。或许”
他略一顿,微微抬目,飞快看了眼对面帘内的公主。
“叫他趁乱已逃出长安,也有可能。”
“不过,”他继续说道,“臣将继续多方搜查,迟早必会将他绳之以法。”
皇帝仿佛在听,又仿佛入定。半晌过去,忽然发出一道低问之声“驸马呢,来了吗”
絮雨转头望了眼皇帝。
“臣受召入宫前,遇到夜巡回来的驸马,和他一道来了。他人就在外。”
皇帝动了下,弯纣撑身。絮雨急忙搀扶,在皇帝的背后填上靠枕,再往他膝上压盖了一幅薄毯。
皇帝坐稳身。
“都下去。传见驸马。”
韩克让应是,行礼退下。赵中芳带着宫监也退了出去。
皇帝摸索了下,握到絮雨手背,轻轻地拍了拍。
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絮雨还是明白了。她依皇帝之意,慢慢也退了出去。
在廊道里,她遇见了正往里行来的裴萧元。
昨夜后来他是何时走的,她浑然不觉,只在醒来后,发现自己独自被裹在了被衾里,才知他已出宫。
他正迈步入槛,身形庄凝,微垂眼皮看路,眉峰间带着他一贯的轩正之气,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然而絮雨直觉,他应是带了些心事,若正沉浸在他自己的某种思绪里,连她停在廊柱后,他也未觉察,直到快走到她的面前了,方惊觉,猝然停步。在顿了一下后,很快,仿佛想起什么,他到了她的面前,低声解释起来“昨夜后来我见你睡着了,想起来我另还有事,便”
“无事。” 絮雨摇头,截断他的话。
“阿耶在等。你去吧。”
他望了眼她走出来的方向,点头,迈步才去,絮雨忽然又道“等一下”
她走到他的身边,微微仰面,望着他的眼,迟疑了下,轻声说“阿耶刚醒来无论何事,还望你多担待些。”
在她的眼眸之中,流露出了一缕担忧之色。
裴萧元朝她微笑点头“我知道。放心吧。”
在身后她的目送之下,他走了进去。
皇帝眼目受损一事,他第一时间便得知了。
入内,他停在了隔帘之后,视线穿过面前珠帘,落到对面榻上那道一动不动的侧影之上。
看着那侧影,慢慢地,他正要下拜行礼,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怎么,你在看朕”
伴着这语气平淡的话声,皇帝朝着裴萧元的方向,转过来脸。
如同两道目光已穿透蒙布灼灼射来,一种不怒自威之感,陡然在这一刻迎面扑来。
裴萧元一凛,敛目行礼如仪“臣裴萧元,叩见陛下。”
“进来。到朕的身前。”
皇帝静默了片刻,将脸转了回去,再次说道。
裴萧元依言穿帘入内,在自己左右两只靴步交错落地所发的异常清晰的响声中,来到了皇帝的身前。
“朕的两个儿子都死了,就在短短几天之内。”皇帝开了口,语气此时还是平静的。
“一个是迟早的事。纵然朕原本也想过,将来如何留他一命,叫他能够活到老死。但若实在做不动,朕也是没办法,看他自己造化了。另外一个”
他停了一下。
“他固然无知骄狂,愚不可及,但罪不至死。他却也这样死了。”
“是谁杀了他是谁”
皇帝再次缓缓转脸,朝向裴萧元。
“裴一,你和朕说说,你以为是谁”
随着皇帝话音落下,殿内寂静得犹如针落可闻。
“臣愚昧。臣不知。”他应道。
皇帝沉默了一下。
“人人都把罪归到太子和柳策业的头上。就他们”
他轻哼一声。
“他们若有冒这种险的胆,也就不用等到如今才谋划如何要朕这条老命了”
“阿史那以为串通文君那丫头,就能瞒天过海朕不信,事怎会如此之巧当日,人是在你边上没的,朕更不信,此事你半点也不知晓”
“康王之死,是不是和阿史那有关”
皇帝说完侧耳,然而半晌过去,半点应声也无。
他那瘦削而深陷的面颊上渐渐显出一种极大的、却又受到了克制的愤怒,点头,寒着声道“朕的儿子,便是罪当杀头,也只能是朕自己动手。”
“这几日已死了太多的人。朕之所以单独问你,是不欲将事再扩开。你不说,那朕便只能去审别人了。文君阿史那一个一个,朕不信问不出来。”
皇帝转脸向外,呼赵中芳去将袁值唤来。
赵中芳入内,应承后,低着头,慢慢地朝外走去。
“不必了。”
裴萧元忽然发声。
“人是我杀的。”
他向着皇帝俯首下拜。
赵中芳惊得停在了原地。
皇帝慢慢绷紧腰背,一掌直直地按在了榻面上,撑着自己身体。
“裴一,你可是驸马公主嫁你才多久你做出这样的事”
皇帝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想清楚没,此言是为何意你若以为替别人担罪,朕便会受你蒙蔽,你未免也太小看朕了。”
“臣不为别人担罪,也不想他人因臣做下的事而受无妄之灾。”
裴萧元坦然再次叩首,随即直起身。
“那日康王入帐来寻公主说话,臣出来避让,遇到了偷偷潜入的阿史那。他知晓郡主也在,便趁机来此私会郡主。他一人的私情,臣自然不好多管,和他分开,臣正待回,遇到了出来的康王。他不知臣就在近旁,与身边之人谈及臣,竟口出不逊,称将来若是继位,第一个便要杀臣。臣被激怒,又想到如今局面,康王若死,人人必将归罪太子,臣反而是最不可能受疑之人,故一念之下,铤而走险,杀了康王,掩尸之时,又故意将康王玉佩弃在近旁,好叫人及早发现,从而对太子柳策业等人再施加一层压力,免得太子柳策业等人万一临阵退缩,陛下念及骨肉亲情,也必随之犹疑不定,则臣之大仇,何日才能得报”
“混账混账”
“你以为朕不会杀你吗”
皇帝蓦然发出一道咆哮声,一把拽掉蒙在眼上的药带,张大那一双宛在喷射怒火然而却又空洞无光的眼,整个人从榻上翻身而下,赤足疾奔,双手于空中胡乱地摸。
殿中一具剑架之上,横置着一柄驱邪的文玉柄宝剑。他应想凭了感觉过去拔剑,然而方向不对。徒然地摸索片刻,反而偏离越远。
“赵中芳赵中芳给朕把剑拿来朕要杀了他”皇帝又嘶声喊起老宫监。
赵中芳奔来下跪,抱住皇帝的脚,请他息怒为先,被皇帝一脚踢开,继续去摸。
“反了反了你们一个一个,都是想反了吗”
终于,他摸索到了剑架前,然而目不能视,才到近前,便撞翻了那一具沉重的檀木剑架。
在木架倒地所发的巨响之中,剑也珰琅坠地。
皇帝被阻在翻倒的木架之前,与此同时,人也仿佛被困在了某个看不见的囚笼之中。
他屈着身,双手紧攥木架,背对身后的人,喘息从一开始的粗重到渐渐平息。最后,停了下来,只剩一副背影,一动不动,状如木雕。
“滚。”
良久,一道低低的叱声,从皇帝口里发出。
裴萧元朝着皇帝的背影叩了一头,起身,朝外走去。
一道身影正静静立在殿口。走到她的面前,他停步,于四目相交之际,唇微动,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又沉默了下去。
“你先出宫,回家休息。”
絮雨说道,语气温和。
裴萧元回到了永宁宅。
离开不过半个多月而已,此刻再次踏入,恍惚似有隔世之感。
当踏入这间入目到处都是她的物件的寝堂,仿佛在恒如星沙的大千之地里,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个世界。他那一副一直紧绷着的酸胀肩背终于松了下来,接着,深深的疲乏之感袭来。
从康王死的那日开始,已是一连数日,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将自己的脸压入一只仿若能够嗅到她发香的枕上,闭眼,几乎什么都没想,沾枕便睡了过去。
当醒来,寝堂里白天的光已消失,烛光映照。
她正坐在床榻之前,看着他。
裴萧元下意识地动臂,待将她拉入怀中,手才抬起,忽然停在了空中。
絮雨的目光从他那一只慢慢又放下地手上收起,朝他微微一笑“醒了”
他坐起身,接过她递来的衣裳,默默套上身。
絮雨又朝外走去,正要叫贺氏为他送吃食来,听到他在身后道“不用了。我不饿。”
她停步,转过头。
“对不住你了,我”
一时之间,昨夜的段段经历,在他的脑海中交相映现。无数话欲待出口,然而到了最后,他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了这半段残句。
絮雨慢慢走了回来。
“昨夜后来,你都去了哪里”
他避了她的目光,以沉默应对。
“你和阿耶说的话,我听见了。康王不是你杀的。”
他抬眼望她。
“你和阿耶说的那段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骗不了我。”
或许是不愿听他对自己也撒谎,更或许,是不愿叫他为难。不待他回答,絮雨便继续说道。
“那天康王走后,没片刻你便回了。如此短的一段时间里,人哪怕真的如你所言是你杀的,你也来不及处置后面的事。除非你有预谋,提早安排了人手。但当日康王加入同行却是个意外。所以我知道,不会是你。或者”
她注视着对面的裴萧元。
“退一万说,即便是你,你也有同伙。”
“那个人,就是承平。”
回答她的,依旧是他的沉默。
絮雨等待片刻, 便不再追问。
她改了话题。
“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从你遇刺消息莫名传出去开始, 处处不对劲。”
“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放出这个消息的人,不是我的阿耶。太医更没这个胆子。”
“这件事,你怎么看”
“是李延。”他终于开口,应道。
絮雨点头。
“是,我也这么想。就是他。他始终都在。如今这样的局面,也就是他的所愿。从前我将他想得简单了。他的身份便是他天然的武器。他可以拿来和野心家们周旋,相互利用。长安内外,这样的野心家,我敢肯定还是会有不少。有人或许在暗中保护着他,所以这么久了,他始终可以藏得很好。”
“裴一,倘若我说,承平也和他认识,甚至有所往来,你相信吗还是你会认为,这是我对你袍泽兄弟的无端猜忌”
裴萧元和她四目相望着,没有立刻说话。
“我并不是说,承平听命于李延,受他的操控。但他一人从前应当很早便认识了。”
“最近我询问了一些从前的宫中旧人,打听到一件事。承平是在景升末年,以质子身份来的长安。在质馆里,因他年纪最小,六七岁吧,不懂中原的话,不知中原礼仪,当然,最主要的,是他背后族人力量弱小,父王尚且遭到老圣人的背叛和轻视,需忍受屈辱,去拜被老圣人另外册封的狼庭之王,更何况他这个年幼的质子长安当日的繁盛和光明,想来他是没有机会去体会的。他在质馆里,应当受了不少的欺凌和屈辱。我听说有一天,他再次被人欺凌时,当时还是皇太孙的李延路过,帮了他,并且勒令旁人不许再欺辱他。”
她看着裴萧元。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承平和李延认识,并且,一直保持关系到了现在。”
裴萧元定住了,突然,在他的脑海里,跳闪出来一件从前曾发生过的事。
当时他并未多想。
然而此刻,因了她话,当再细想一遍,已是不难领悟。
霎时,他的眉峰紧紧地皱了起来,神色转寒。
他猛地起身,自己匆匆套了靴,转身待要出去,听到身后再次传来她的声音。
“你先不要去”
他转面,见她朝着自己走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白天出宫后,我去探望过文君了。我有一个想法。”
“你帮我,将李延引出,然后捉住他。”
絮雨望着裴萧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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