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寿昌公主曾举办过婚礼的的太极殿外,日光下闪烁光芒的鎏金镀银、用宝珠和翠羽装饰的华丽彩仗之侧,正列队立着来自宗正寺、礼部、鸿胪寺的诸多送嫁官员和另外许多参与今日礼仪的礼赞、仪官。
他们面带庄严而喜庆的神色,恭候着福宁公主的现身。
半个月前,年初时便来到京城的草原王子承平,骤然收到一道来自王庭的紧急消息。
他的父亲,那一生对圣朝都忠诚不二的老可汗病危,或将不治,急召王子北归。
老可汗年迈体衰,每况愈下,如今传来这样的消息,圣人虽仍未从不久前的逼宫丧子之痛中恢复身体,但仍强撑精神,在公主的协理下亲自过问了此事。从使者口中获悉,老可汗病榻之上唯一念念不忘的渴盼便是希望部族得到圣朝赐婚的荣耀。圣人感慨之余,不少朝臣也纷纷向公主上言,当优容赐婚,借机显示圣朝文德,巩固北境。建议通过公主上达,最后得到圣人采纳。至于赐婚的公主人选,没有任何争议,聚焦到了卢文君的身上。
她的出身无须赘言,放眼满朝,除去圣人嫡亲的寿昌公主,可称是数一数二的贵女,身份合宜。加上不久前的私会之事,在长公主的极力弹压下,详细过程虽无人公开谈论,但多少还是传出了些风声。郡主和阿史那王子已有私交相好,几乎人尽皆知。很快,册封公主的诏册送到卢家,又考虑王子已等不到参与万寿庆典了,急切归国,婚仪只能从简,定于今日这边送嫁,待到了北庭,再在圣朝婚使的主持下举办盛大婚仪。
吉时到,在殿外众官员所发出的整齐的迎拜声中,新册福宁公主卢文君现身。她在一众仪从和女官的伴随下,步出婚殿,乘上婚辇,来到皇宫正门丹凤门内。
依照那些大儒礼官之言,为表承袭圣朝冠带礼制,并敬受教化之意,虽即将出京返国,承平今日依旧作着圣朝男子婚服的装扮。他的相貌是浓烈而鲜明的俊美,今日紫衣金冠,玉带束腰。
这一袭圣朝男子的婚服,固然掩不住他的雄健昂藏,却也叫他添了几分平日不曾有的长身潇洒之态。远望去,更是和一个圣朝新郎完全没有两样。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宫门之外乌鸦鸦的参礼之人的中间,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婚辇徐徐停在宫门之后,在礼官的宣赞声中,他迈步迎上,伸臂轻轻掀开辇帘。
自那日卿月楼之事过后,直到此刻,二人方再次碰面。
卢文君华服玓瓅,翠眉朱唇,半片贴金箔的刺绣覆面,轻掩着她那一张娇养得如玉似雪的面庞。
本就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何况如此修饰妆容,真真可称是摄人心魄,美艳无双。
她抬头,双目霎时和对面这个为她掀帘露脸的异族青年对视。不过一个短暂的四目相交过后,她的睫尾便若因了惊羞而微颤,垂落眼眸,随即深深地低额下去,半张娇庞被覆面遮挡,看不见了。
承平眼眸深处的某个角落,若也因这惊鸿一瞥而浮出了几点暗跳的明亮微光。但很快,几点亮光如灯枯般熄灭了。他的唇边浮起该当的微笑,敛眉收目,随即依照身旁礼官的引导,隔袖将人从坐辇中接出,送上一辆七香车。接着,他翻身上马,在自家随从和来自圣朝所赐的大量陪嫁人员的跟从之下,自东朝西,走完繁华的承天门大街,终于,从长安西北角的那面开远门,将卢文君带出了城。
长公主独自立在带殿槛之后,一手缠帕,一手扶门,双目满含牵挂,追望着那一乘婚辇远去的影,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依旧久久不愿离去。
月前,在她的女儿从卿月楼回家之后,长公主的世界便彻底陷入混乱。无论如何威逼或是谆谆劝导,卢文君就是一口咬定,是她自己借着去往禁苑的机会自愿和承平私会,并且,在暗接到她之后,二人便一直待在卿月楼中,不曾分开过半刻。长公主纵然手脚通天,也是无法将外面所有在私底下议论这件事的人嘴缝起来。起初狂怒之下,甚至想过找人直接杀了那胡儿,以断绝女儿的痴心。比起已经能够预见的将来要吃的负心冷落之苦,如今声名受损又算得了什么。待这阵风头过去之后,凭女儿身份,何愁嫁不到好郎君。是被丈夫阻拦,冷静下来,想到那胡儿所代表的身份,这才万般无奈,咬碎银牙勉强忍了下去。随后她打定主意,即便那胡儿借此机会去求皇帝赐婚,她拼着忤逆圣意,也绝轻易不松口。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竟发生了这种意外。
絮雨走到她的身后。
“姑母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文君,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还给你。”
她望着长公主的背影,轻声说道,接着下拜。
长公主立刻揩眼转面,看到絮雨已在向自己行跪拜之礼,慌忙转身上来,握住她臂阻拦。
“要的。”絮雨说道,拿开长公主手,坚持行跪谢之礼。
“这一礼,不只是表达我对姑母和文君的敬意和谢意,也是代长安子民,代天下百姓谢你二人。倘若不是文君无所畏惧,慨然以身赴险,倘若不是姑母深明大义,不怪我拿文君犯险,答应下了来,怎可能有这机会清除逆乱消圣朝隐患这一拜微不足道,是我应当的。除此之外,我也无别的能够表达我对姑母感激之情的方式。请姑母受之。”
长公主看着她向着自己郑重行了跪礼,禁不住眼眶再次暗暗发热。
虽然忐忑至极,并且,多少也是带着几分勉强才应下此事,但长公主确也并非一味傲慢自大、毫无见识之人。
这次的事,不但事关重大,还是自家女儿犯错在先,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她怎不明白,在公主找到自己说出这件事的时候,其实就已没有拒绝的余地。
再次伸手,将人从地上扶起,长公主定了定神,道“我信你。文君先前不懂事,被那心怀不轨的胡儿蒙骗,鬼迷心窍,犯下大错。这是她该当做的。况且,这回若是能叫她看清那胡獠的真面目,回来安心过日子,我谢你都来不及。你们自己也要当心。早些回来”
在她的计划里,卢文君忽然也被加了进去,这是起初完全没想到的意外。
答应将爱女送入虎口为饵,这是一桩叫母亲何等揪心的事。
同样,对于絮雨自己而言,做出让卢文君去冒险的决定,这又是一件何等艰难的事。
在阿史那一方上奏皇帝,请求赐婚一事发生后,她是在彻夜无眠、反复权衡过后,才做出了这个于卢文君而言不但冷血,也极是危险的自私决定。
也是在做完决定筋疲力尽的一刻,在她独站在空旷而幽深的大殿里,等待绮窗外晨曦到来之时,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一旦卷入朝政,成为其中的决策或是执行者,她便再也不可能如从前那样去思考,更不可能单单只凭自己喜恶去行事了。
曾经她坚信,身不由己,只是犯下过错之人为己身寻的一个借口。
但,就在那一个等待天亮的连炭炉也无法完全驱散寒意的冬日清晨里,当她试着再用如此的心态,去重新审视一遍她曾经最是无法释然的皇帝当年没有立刻为她母亲复仇一事,她忽然仿佛另有触动。
于定王而言,她的阿耶,永远不值得被原谅。
但于皇帝而言,这或就是他当时能做出的最为合理的一个抉择了。
絮雨点头“那我去了。姑母等着消息。”
当日天黑之后,她在一队人马的伴随之下悄然出城,沿着白天那一支西行的队伍尾随而上。
公主和亲阿史那,在出发后,照制,二人途中是不能见面的。她的身边有可靠的强壮宫监作守护,并且,礼官也会和她一同上路,一同下榻,朝昏不离左右。在众人包围之下,阿史那即便有心,也不可能公然强闯卢文君的夜间居所。
为了能够让阿史那尽快回到北庭,送亲队伍走的是路程相对较短但行程相对荒凉险峻的北道。这条路,絮雨在初来长安的时候,便曾走过一次。
李延这时依旧谨慎,即便承平已设法求娶到了卢文君,手中有了一个极具分量的人质,他也仍未立刻说清具体何处会面,只通过李猛之口,说希望在鹰愁关外见面,至于具体地点到时再定。
自然,那李猛同时也替主人传话,希望裴二郎君能够谅解,并非是他不信裴二郎君的诚意,而是出于自保之念,迫不得已为之。
在鹰愁关外才安排见面,这个地点,也符合她和裴萧元的预期。
鹰愁关在长安西北三百里外,驻有一支军队。在出关之后,北道将穿过一片广袤的古原,周围丛林苍郁,崖耸谷深,无论是藏身还是逃遁,都可谓是绝佳之地。
按照预先的安排,在队伍抵达鹰愁关的前夜,驿馆里,将接出卢文君,用另名身材和卢文君相似且从前受过袁值细作训练、专用于特殊事务的宫女替她。次日,宫女将身藏武器,如此前那样,借戴的幂篱覆面,登上马车,随阿史那出关。
整个换人过程,袁值预先再三演练,安排周密,绝不会叫阿史那或是任何人起疑心。
絮雨随行在后的目的,是第一时间接回卢文君,将她送回到长公主的身边。
出发后,路上起初几日一切正常, 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絮雨不知承平用来求婚的理由是真的, 凑巧老可汗这时病危消息送到,还是只是一个他设计的借口。但在上路后,原本她最担心的他或强行要和卢文君见面或是亲近的事,并未发生。据她收到的报告,阿史那每天只顾埋头赶路,看去似怀心事,夜间落脚在沿途的驿馆里时,亦是一直遵循着中原礼法,分东西两屋居住,并未因此前他曾和卢文君有过肌肤相亲而行逾礼之事。
承平看起来无意和卢文君亲近。这叫絮雨又放心了几分。如此,不但卢文君更为安全,不至于万一因为紧张而被他看破端倪,在换人过关之后,想瞒天过海,也更容易一些。只要到了鹰愁关,将人接回,余下,便都交给裴萧元了。
出长安四五日后,这天傍晚,絮雨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
前方十几里外便是鹰愁关,出去,就是大片的古原和莽林。今夜,前面那一行送嫁的队伍夜宿鹰愁驿。她则落脚在后面几里外的一个临时营地里,只等半夜接到卢文君,连夜带人,掉头返回长安。
天黑了下来。她独自坐在一顶临时搭起的简易小帐里等消息。
为免黑夜里的火光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营地漆黑无光。侍卫们手握腰刀,借着月光,在她小帐的周围不停来回巡逻。
不能起火,自然无法取暖。初冬夜的山林里,寒风飒飒,体感已和严冬无异。从上个驿站里带出的用来暖怀和暖手的汤婆子早已冰冷,同行的杨在恩怕她手冻,取了件带出的狐裘大披风,送来加在絮雨肩上,低声劝她盖上先睡一觉。
“这几日总是赶路,餐风露宿,公主放心暂先眯一会儿眼,等福宁公主接回,奴便叫醒公主。”
絮雨确实感到有些疲乏了。
也不知为何,或是天气入冬的缘故,近日她颇容易犯困。但今夜这种时刻,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就算卢文君那边万事妥当,可以放心,想到今夜过后,那个人将出关,并且,极有可能必须单枪匹马地去和必定防备周全的李延一群人周旋,她就担心不已。
她相信他的能力。但相信他和挂念,是完全两种不相干的感情,并不矛盾。
从那天他回永宁宅,二人议定这个计划,她入宫之后,直到今夜,将近一个月了,为叫那“公主和驸马生出嫌隙,驸马地位可能不保”的传言坐实,她忍着,一直没再和他见面。他也没有主动提过和她私下相见。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消息的来回传递。
前些时日,裴冀也为侄儿之事连发三道奏章请罪。若不是不得圣令不得擅离值守,他人必定自己就要来了。他又求来宁王力保,坚称当中必有误会,恳求皇帝再调查一番,勿过早定罪。皇帝终于好似略有摇摆,但依旧余怒未消,仍未恢复他日常的走动和职位。前途如何,更是未卜。
按照计划,他应“买通人员悄然出了长安来此赴约,想法潜出关卡,和李延共商大事”。
絮雨知他应该就在附近,但不知到底在哪。是夜歇在了结有冰霜的哪一株古木之下, 还是借月赶路, 正风尘仆仆地走在路面崎岖的古驿道上
想到明日他便出关面敌,她内心忽然一阵止不住的闷躁和思念。
她想见他,极是想见。
已是太久没有见他面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她这里,竟好像已是过了一年。
正心浮气躁,想出帐走走,以排解情绪,忽然杨在恩那熟悉的细碎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隔着帐门,只听他低声说道“公主,驸马来了。”
絮雨的心忽悠打了个颤,腾地一下,就从地簟上立起了腿,飞快掀开帐篷钻出了头,倒是把还没反应过来的杨在恩给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一步,给她指点方向。
前方有片长满野竹的杂林。竹梢浅浅漏月。在映着淡雪般月光的林下,静静地立着一道身影。
她压下心中骤然涌出的一阵雀跃欢喜之情,几乎是小步奔着,朝他冲了过去。
他仿佛有些意外于她这反应,很快也迈步,朝她走了几步过来。
“你怎会来”
遇在一起,跟着他再次转入竹林之后,她忍着想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的冲动,压低声问。
“今夜你这边就要接回文君,我也预备出关了,恰好路过附近,顺道来看一眼。”他微微低头,望着她应道。
原来他并非是特意在出关前来看她的。她的心中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失望。当又回忆起月前分开那日,他醒来后,那一只分明抬起向她,最后却又不知何故放下的臂,这失望之感愈发叠加,乃至变作惆怅。
她也不知,那日他一个微不足道或许根本就无任何意义的随意的肢体动作,何以竟会叫她耿耿不忘,此刻又不合适宜地浮出了脑海。
但她很快驱散了这些莫名的不该有的杂念。顺着他的话,环顾一圈竹林外的营地,道“你放心吧,我这边安排得很好,人手很多,不会出纰漏。倒是你,出关后,身边不能跟人,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
裴萧元知负责她这边事的人是韩克让所派的张敦义,此前也曾数次执事,确实值得信任。
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随即又抬头,仰望了一眼那一轮挂在竹林上空的月。
“那就好。我无事了,该走了。”
“晚上风大,很冷,离接回人还有些时候,不必撑着空等。你先去睡一觉。”他不自觉似地发着极是轻柔的声音,如此吩咐着她。
絮雨方才那惆怅的坏心情一下便消散了。
她点头,远远看见竹林外隐隐伫立着两道人影,知是他的侍从在等。
她看着他转身待要离去了,忽然叫住他,上去,摸了摸他的手。
他衣裳穿得不够厚,这样的天气,也只一层夹衣,罩一件披风而已。
和她想得一样,他那双一向干爽温暖的手,此刻摸起来冷得像糙硬的石头。想是骑马又吹夜风所致。
她便脱下狐裘披风,要加在他的身上。
“不用。我穿这个行动不便。你穿就好。”
他脱下,将狐裘又裹回在她肩上,再仔细替她系上领带。她人便再次被狐裘淹没,只剩一张脸还露在外。她用自己的手掌包握住他正在忙着为她系带的两只手,送到嘴边,朝他手指呵了几口暖气。
他终于笑了起来。絮雨感觉他好像已经好久不曾这样笑过了。林中不见月,然而他的目光清亮,笑时,眼底如微微烁着星辉似的光。
他手真的太冷了。她心疼。回头看了眼营房方向,牵了他手,将他带到更为幽暗的林隅深处,接着,引他那两只手穿入狐裘的领襟之下,将它们放进了自己软绵绵又热乎乎的衣襟里头。
“你暖暖手吧等手暖了些,再去也是不迟呀”她微踮起脚,唇凑向了他的耳,低声说道。
幸好此处足够昏暗,他应也看不见她其实已暗臊得微微发热的面颊。
裴萧元起初一动不动,那一双手被动地在那温暖而绵软的衣内停顿着,片刻后,手指若惊蛰般苏醒了过来,颤抖了下,随即慢慢抽出,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继续从她双腋之下绕穿了过去,围抱住她身子。
便如此,他静静抱了她片刻,忽然发力,短促而有力地紧抱了她一下,接着松开,从那一件包裹满了她体温的暖裘之下,抽回了自己的手和臂膀。
“公主放心我先去了。”
他轻道了一声,随即快步出林,和两名随从迅速离去了。
絮雨面颊还有些发烧,在林中又停了片刻,等到心情彻底平复了过来,方整理好衣襟回到帐篷里。
她和衣卧在帐内,闭目,静静等待卢文君回。大约亥时,忽然听到杨在恩的声音又在帐外响起。
只不过这一回,他显得有些惊慌。
就在方才,前方驿站里的一名心腹传来消息,卢文君忽然改变主意,拒绝离开,理由是万一替身被提早识破,计划便将失败。既然已经出来了,不如由她坚持到底。
“怎么办”杨在恩一时没了定夺。
絮雨很快自惊异当中醒神。没什么犹豫,很快便做了决定。
片刻之后,她迅速拢起长发,换了身宫监衣裳,弃车骑马,朝着前方的鹰愁驿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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