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平缓地行在清晨的官道之上,车轮碾破路面昨夜结成的一层冻土壳,向着城门而去。山影冷黛,寒枝枯瘦,因为还早,道上的路人和车马也是寥寥。冷碧色的晨穹下,一群老鸦往复盘旋在路边枝头的巢穴之上,哑哑地嘶鸣不停。
冬日的郊野清晨,满目皆是肃杀。
絮雨坐在车中,听着车轮发出的辚辚之声,忽然记起了一个暮春的黄昏,她肩负行囊,风尘仆仆,正走在此刻马车驶过的这一条相同的道路之上。
那时她并无心赏景,却仍记得,暖风骀荡,柳丝如烟,道路两侧的郊野和陂岸之上遍布了碧绿的榆杨丛,中间间杂片片花树。道上红尘沾衣,踏春的香车喧声笑语,空气里,飘着晚风四散开来的香料的气息。
起于一段梦境,她曾固执地循着脚下的这条尘道,在声达四野的催得人心慌的黄昏暮鼓声里急急行路,终于,赶在日落城门关闭之前,踏入了她想去的那座城。
那一幕的情景如在昨日,她至今记得晚风吹过她因赶路沁出了薄汗的额面时的感觉。然而一切又时过境迁了。如这条她当日走过的这条道,不复来时光景。
她知裴萧元就跟在她的车后,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她只作不见。车走完这条郊野的寂道,入了城门,他仍在后随着,一直护到她的马车将要抵达皇宫,那条骑影停在了一个街角里,随后,掉头离去。
透过车厢卷帘一角,看着那道骑影消失在人流渐起的街尽头里,絮雨也失了方向,命车夫将车暂停在了街边。
其实今日她并无回宫的计划。
阿耶固然对他怒气难消,但随时日推移,渐也归于沉默。昨天傍晚她说,她想去看下崇天殿的壁画,看完出宫住一晚上,次日便回。有些时日没回去了。
起初他面无表情,蒙了一层淡淡青翳的双眼也一眨不眨,全无反应,既不点头,也没说不让她回。她便当做首肯。走出紫云宫后,赵中芳却追了出来,轻声告诉她,因她近来日夜在侧,什么都要管,陛下委实有些烦她了,叫她出宫便多住几天,不必急着回来。赵中芳认得几个字,暂可代她念奏章给陛下听。
老宫监模仿皇帝抱怨的口吻,惟妙惟肖,爬在眼角的皱纹里,却隐隐含着一丝笑意。
阿耶的心她怎会不明。骄傲如他,即便已默认下了如此一个结局,也是绝不愿叫人看到他的低头,哪怕是在他女儿的面前。
改变发生在一夜过后。侍女一早替她梳头,欢喜地问她,这回是否可以多住些天。透过半开的窗,她望着那道在庭院里等待着她的身影,说,今日有事,仍要回宫。
宫门就在不远的前方了。然而她却犹豫了,不愿她这意料之外的早归引发任何不必要的猜疑目力受损后,阿耶的脾气也愈发坏了,变得比从前更加敏感和多疑。
她需渡过这个白天和黑夜,迟些,至少到了明日,再回皇帝身边。
“往城南走走吧”
她在车中坐了片刻,吩咐车夫转向。
那里有座青龙寺,许多年前,她刚做了皇帝的阿耶怒毁丁白崖的画作,继而波及阿公之时,寺中僧人不舍,冒险设法保下了它。如今的青龙寺便成了全长安唯一一处存有阿公壁画真迹的所在,因而此寺虽地处荒坊,交通不便,但香火颇为旺盛,慕名前去拈香观画之人络绎不绝。
她来到地方,以寻常香客的身份入内。此时因早,又冬日严寒,寺门方开,寺内甚是冷清。除几个僧弥曳着扫帚在清扫便道之外,不见别的香客。她奉了香火,在大雄殿内虔诚礼佛,默默祝祷过后,寻到了那面绘有壁画的南墙。
因此壁画长安独一无二,极是珍贵,在毁画事件过去数年之后,当时的一名集贤殿官员大胆建议朝廷拨款资寺,以保护壁画,皇帝也未反对,因而如今的这面墙前,不但修有雨廊,前方还有一道栅栏,隔开数丈,只允人远远观看。
她驻足而望。
壁画是常见的经变画,但有别于阿公惯常为人所知的宏大题材,表现的内容颇为少见,乃外道魔女诱惑佛陀弟子舍利弗。画分两幅。上图里,舍利弗粗麻禅衣着身,趺坐在锦床之上。他面容俊美,目光智慧,而神情清冷。外道魔女则头梳蝉髻,满簪花钗,身着花衫和彩裙,极尽姝妍之态。她正曲臂托腮,脉脉睨向舍利弗,眉目传情,神情妖媚。
下一幅,不知何来的天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在怒舞的满天经幡之下,魔女霎时衫裙乱飞,发散钗堕。她恐惧无比,方才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庞褪尽颜色,肢体动作也转为瑟缩和祈罪,窘状毕露。相应的,舍利弗的面容显出不怒自威和淡淡的轻视,而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又似流露了几分对眼前这即将遭到严厉天谴的愚顽魔女的悲悯。
这是一幅劝诫世人当如佛陀智慧弟子舍利弗那样戒离色相之诱,以持守心修正道的经变画。
壁画作于景升年间,至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了。那时阿公还是壮年,誉满长安,想来作此画时,他正处那段终日狂恣、以才呼酒的岁月。今日壁画墨彩微褪,不如当初鲜艳亮丽,但丝毫也未影响画面的精妙,无论是魔女起初樱唇欲动眼波将流的自信、随后的恐惧羞惭,还是佛陀弟子从清淡到微怒、轻蔑,以及最后若有似无的几分悲悯,描绘皆是栩栩如生,风动,人物宛如跃然下墙。
絮雨目光最后落到下半幅那佛陀弟子轻蔑又若含着悲悯的面容之上,看了许久,忽然心生莫名悲凉之感。
又不知过去多久,日渐当午,入寺香客多了起来,在她身畔走走停停。一个妇人向着壁画虔诚膜拜,喃喃祝祷叶神仙保佑一家老小身体安康,无病无灾,一个商人许愿开业大吉,财源广进,另些人则低声议论画中内容,无非是赞佛陀弟子道心似铁,而那外道魔女不自量力,罪有应得。
杨在恩和张敦义二人寸步不离地紧随,怕人冲撞到她,见人越来越多,上来低声询问,是否在此要个地方先去歇息。
她从壁画上收目,默然转身,走出了青龙寺。立在寺门外,环望四周,她想了起来,已是有些时候没去果园了。
在她的跟进和皇帝的默许下,居在果园坊内的那些北渊英烈人家已能按月收到抚恤银了。一切度支皆是出于皇帝内库。
如今差的,还剩一个朝廷的正名。
对于一些人而言,正名,或才是真正最为重要的东西。
絮雨相信这也是迟早的事。皇帝或许只是在等一个契机。
同在城南,不如过去看看。
她在寺中取了些面果,携着,车向果园转去。不愿引发过多注目,入坊后,她命马车远远停下,只带杨在恩和张敦义的陪同下,沿着一条横穿荒田的土道,步行走了过去,渐渐靠近那一爿由荒寺所改的聚居之处。
快到大门前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门外的野地里,停着一匹马。
虽然不是金乌骓,但她还是认了出来,是裴萧元今早的坐骑,一头四蹄雪白的高头健马,不难辨认。
他分明和她说,要往衙署处理旧公文的。其实来了这里
几个在附近野地里骑着竹马挥木刀玩打仗游戏的小娃娃转圈过来,忽然看见她,认了出来,停下游戏,呆呆看着。絮雨招了招手,娃娃立刻跑来。絮雨指着马匹问是谁的。几人争答,反倒叽叽喳喳听不清楚。当中一个年级稍长的口齿清楚,絮雨指定他答,只听他道“是裴郎君来了早上他又来看我们了后来去了祠庙,阿姆们不许我们跟着,我们就出来玩了”
絮雨从篮中取了面点果子分给娃娃,打发他们再去玩耍。
她犹豫了一下,吩咐杨张二人不要跟随,随后,自己一个人走进了门。
门内静悄悄,墙里不见半条人影。在附近果园内做事的人未归,家中妇孺则多去午歇了。此间她已来过数次,自然知道祠庙方位。她走过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通道,经大殿所改的一个晾满衣物的庭院,来到了后面本当是迦蓝殿的地方。
此处,便供着包括裴固在内的八百英烈的牌位。
从前这里漏瓦破光,雨天无盖,经过修葺,如今虽已风雨不进,但即便是中午,光线也依旧昏暗。四处的隅角里,隐隐散着一股湿霉的气味。
透过一面半开的门,她看见一人盘靴,正坐在门槛后置于地的一张蒲团之上,背影笔直如剑,沉凝如冻。在那人的对面,供桌上列着一排排简陋的木牌,上镌姓名,密密麻麻,延伸到了供殿深处那没有光线的黑暗角落之中。
絮雨不知裴萧元已这样静坐了多久。她不敢靠得过近,更不敢贸然上去招呼,下意识便远远地停在了殿前院落的一个角落里,借着一道残碑遮挡,掩住自己。
他一直那样坐着。面前几柱清香渐渐燃尽,白灰自香柱头上倾落,彻底熄灭,他亦仿佛无知无觉,背影一动不动,似魂游虚空,身不过为一借宿肉壳而已。
絮雨怔怔看他背影许久,本便低落的心情,变得愈发沮丧和沉重,犹豫再三,终还是决定悄然离去,就当自己不曾来过这里,也什么都没看见。
她屏住了呼吸,才缓缓退了两步,此时身后发出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踏踏落地之声,转头看见一人正快步走了过来。那人络腮胡须,块头硕大,竟是西市里的那个顾十二。他似有什么急事,步伐匆匆,一径冲到槛前,这才缓下脚步。
“司丞可找到你了”他冲口说道。
裴萧元转面问他何事。
“不好了我怕之前那事,怕是要压不住了”
顾十二跟着一脚跨入,俯身凑到他的耳边,说了一段话。
距离过远,絮雨听不到,只看到顾十二神色满是忧虑,说完了话,他迟疑了下,目露凶光,做了个杀的动作。
絮雨看见裴萧元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顾十二仿佛无奈应承,朝他躬身行礼,待退出,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朝着殿内摆在中间的一尊有别于其它的大些的灵牌噗通下跪,磕了个头,这才爬了起来匆匆离去。
顾十二走后,裴萧元依旧那样坐着,似是入定。
絮雨远远地又望他背影片刻,决定不再前行扰他,轻轻退了出来。
顾十二已走。絮雨将那几个娃娃唤来,叮嘱不要告诉别人她来过,接着,也往城北而去。
她坐在随了行路微微颠簸的马车之中,眼前不断浮现出顾十二方才寻他说话的一幕。
很明显,是有事。并且,看顾十二的样子,绝不会是小事。
裴萧元到底瞒下了什么事
絮雨知自己不该这么做。他既隐瞒,应便有他的道理,她不好去翻查。然而控制不住,她做不到。
天擦黑的时分,她循着顾十二的行踪,再一次来到了高大娘家。
还是她印象中高家旅店的样子,这个时间,正是每天最为忙碌的时刻,但高大娘人却不在大堂里。
她和顾十二早便暗中相好,只是没过明路。傍晚,久未露面的顾十二终于摸来她这里,她立刻丢开杂事,在房里设酒陪伴,关了门,还没抱怨上两声,便听叩门声起,未免扫兴,问是何人,门外又不应声,只继续叩动,想到分明已是吩咐过人,除非天要塌,否则任何事也不许来吵,不由地怒气冲天,理了下方弄乱的头发,横眉竖目地过去,打开一道门缝,正待厉声叱骂不识好歹,对上门外之人含笑望来的一双眼目,登时愣定,失了反应。
顾十二松开腰带坐在席后,就着烛杖斟酒自饮,不闻高大娘开门厉叱之声,不觉奇了,顺口问“谁人来了,你怎的哑了”抬起眼,看清来人,一愣,丢下酒,手忙脚乱地扎了衣裳,和醒神过来的高大娘一道下跪行礼。
絮雨是从后门入的,此刻摘下遮面帷帽,叫二人起身。高大娘怎敢,恭敬行完叩拜之礼,这才从地上爬起,试探公主来意。
絮雨微笑道“并非大事,有几句话想寻顾队率讲而已。”
高大娘便明了了,连声应是,请絮雨登榻入座,添满火烛,将一间屋照得亮堂如昼,这才闭门,自己也退了出去。
顾十二仍惶恐跪地,听到絮雨再叫他起身,这才爬了起来,束手束脚地立在一旁,恭声道“小人是个粗人,也不知公主大驾来此,寻小人要说何事”
“白天你去果园坊那边寻驸马了,找他说的是何事”絮雨径直便问。
顾十二倏地抬眼望她,目中掠过诧异之色,又一丝犹疑过后,很快便应“公主怎问这个想是哪个看错了人吧小人今日并没去过果园坊”
“是我亲眼看见的。当时驸马在祠堂内,你找了过去。”
顾十二一怔,对上絮雨投来的目光,面露尬色,含糊道“也没什么只是只是小人近来赌钱输了,想寻驸马借些钱,周转几天”
“顾十二”絮雨面上笑意消失,神色变得微寒。
“你当有了驸马作靠山,我便动不了你吗”
顾十二脸色微变,慌忙扑跪到底,连连叩首:“公主息怒请公主恕罪并非小人胆敢欺瞒,只是此事此事小人实在不敢说公主便是杀了小人的头,小人也不敢说公主若想知道何不何不去问驸马”
看不出来,这个顾十二竟愚忠至此地步,软硬不吃。如此逼问,他也不肯说出实情。
絮雨缓了一缓。
“顾十二,我知你是护主。但你听好,我如此找你,恰是为了驸马考虑,本意就是不想事情闹大。你若不说,我也不会真的对你如何,我叫袁值去查便可。不过是早几日还是晚几日的事。”
她不再多话,自榻上起身,欲待离去。顾十二脸色再度一变,慌忙叩首阻拦“小人该死小人明白了小人说便是”
顾十二无可奈何,只得据实以告。
韦居仁的下落,朝廷至今似乎还未放弃探查。今早他之所以去寻裴萧元,是因昨夜收到手下回报,道有密探一样的人,似摸到了西市张家布店这条线索。
张家的掌柜确是韦居仁的人,从前在西市开布店,后来娶妻生子,半是过活,半是为遮人眼目。这些事,他的家人是半分也不知晓的。当日出事后,张家其余人见家主没了,害怕受到连累,连店也不要了,门一关,举家逃回故地。
“如今密探查到布店,若再查下去,恐怕很快就会找到小人头上,白天小人去寻驸马,除了报告此事,便是想赶在密探找到人前斩草除根,将张家剩下的人全部处理掉,免得成为祸害。驸马却未许可。说此事他会解决,不会连累到我,叫我也不必插手。”
“韦居仁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他逃出长安了吗你们都做了什么”絮雨捺下惊诧继续追问,“难道是落到驸马手上”
都到这份了,顾十二知是瞒不住了,硬着头皮,只好把当时的经过又讲了一遍。
“我和陈绍抓到了韦居仁,他恳求饶命,说有重要之事要面见驸马。驸马来了后,他便说说”
顾十二又吞吞吐吐,难以开口。
“到底说了甚”絮雨薄怒,蓦然提高声量。
顾十二一凛,慌忙道“他应当是说陛下便是当年北渊之战的始作俑者。他的父亲当年便是柳策业派去给陛下送信的信使, 铁证如山”
他说完, 早已是一头的冷汗,额头顿地,不敢抬头。
絮雨一时惊呆了。
先前一些原本有些无法续接的事,此刻因了顾十二的讲述,忽然连通,她一下全都明白了过来。
记得和他商议如何设计才能引李延信他与皇帝决裂,继而转投过去之时,他向她保证,说他能让李延信他,至少,会同意和他会面。
当时她问他具体说辞到底如何,他却避了过去,只说他有定夺,叫她放心,不必过虑。
她信他,也没多想。
此刻想来,必定是他半真半假,拿此事作了诱饵。
是的,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比这个更加可以证明他痛恨皇帝,继而叛出朝廷的决心
她稳了稳神,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夜。西殿的壁画遭到小柳氏的毁损,她日以继夜修复完毕,那夜心力交瘁,人软弱无比,在小阁里死命纠缠他,和他欢爱过后,她睡去,他出去了,第二天回,便在她的阿耶面前公然替承平担了罪,不留半点余地,继而彻底开罪她的阿耶,令他二人之间好不容易才见和缓的关系,霎时再次尖锐对立。
她全都明白了
原来在那个他口里只是寻常巡夜的下半夜,他竟还有如此一番经历。
她曾经最为害怕,又固执的不肯相信的事,竟是真的。
她的阿耶,真的是昔年那一场战事的罪魁,彻底的罪人
她只觉周身血液渐渐发冷,而耳道轰鸣,心脏狂跳。
难怪从那夜之后,她总感到一种莫名的微妙疏离之感。
并非是他对她不好。他对她依旧很好,有求必应,温柔体贴。可是,此前那一种可以叫她全然沉溺其中的与他缠绵相交的感觉,在那一夜的最后一次亲密过后,如抵达山巅,便然断翼。
“公主”
半晌不闻回应,顾十二终于鼓起勇气唤了一声。
絮雨骤然醒神。
她极力保持着自己平稳的神情,不愿叫人看出半点她此刻内心正在翻掀的巨波。
“此事还有谁知”
“据小人所知,这边除了陈绍和小人,应再无人。”
“我知道了。”
絮雨闭了闭目。
“不要叫驸马知道我曾找过你。”她吩咐了一声,站起身说道。
深夜,裴萧元来到了皇宫大门之外,下马,叩动宫门。
从废太子事件过后,宫中关于人员出入的规制,也变得愈发严格起来。从前只要姓名是在宫内门籍上的,入宫便颇方便,更何况是裴萧元这般身份的人物。但自从宫变之后,尤其夜间,没有来自宫内的召命,他也不是今夜的宿卫之人,那刚被提拔起来的宫门卫官依然不敢立刻放他入内宫规固然是一方面,近来甚嚣尘上的关于驸马失宠的传言,自然也是一个原因了,直到裴萧元又出示驸马鱼符,那卫官终究是不敢得罪他过甚,这才放他一人进来。
起初他以为絮雨在她宫中的日常住处仙福殿里,然而没有。他再寻到附近的紫云宫,门外宫卫也说,公主今夜不曾来过。他不由疑惑而心慌起来。
他知她必是回了宫的,然而却不知她到底去了哪里。他停在宫道旁的一根石灯幢前,冥思苦想她在宫中可能还有的别的住处,忽然想到一个地方,急忙又转了过去。
他来到崇天殿旁的羽云楼。
这座本为皇帝万寿而修的主殿附楼,是宫中最适合登高远望的一处所在。立在其上,能将整个长安收入眼底。此刻,乌沉沉的夜空里,在近旁那巍峨的崇天殿的烘衬下,羽云楼的轮廓显得愈发兀耸,飞檐翘角,凌空如飞。
今夜她果然独自宿在了这里。
裴萧元在杨在恩的引领下入了楼,在自己所发的带着震荡回声的道道靴步音里,他疾步沿着层层盘旋的楼阁阶梯,往上而去。
终于,他一口气登到了羽云楼的楼顶,在一间设为公主私阁的华阁里,看到了那个他想要寻的人。
不顾喘息,他松了口气,脚步也随之一顿,停在了阁门之外。
那道身影立在一面嵌着云母的绮窗之后。窗扇开着,她面向着窗外的夜空,仿佛沉浸在了属于她的一个世界里,浑然不觉他的到来。
裴萧元一时竟不敢扰她。片刻后,见她身影轻轻动了一下,转过脸来,目光投落在了他的脸上,却没有立刻说话。
一架鎏金枝灯之上燃了几条巨烛,夜风不断透窗涌入,吹得烛火曳闪,映得她投在阁墙上的身影亦是晃个不停。
她看起来像要预备就寝了,发间花簪尽去,身上只着一袭寝衣。
阁中燃着暖炉,但这点衣裳,显然太过单薄。
裴萧元走了进去,伸手将窗关闭。
烛影一下凝定,阁中也随之沉静了下去,针落可闻。
“晚上我回家,他们说你回来过,怎的又走了”
他停在了她的对面,问道。
其实不止如此。贺氏说她回来过,入了寝堂,独自坐了片刻之后,忽然开口,命人将那顶昨夜新挂的罗帐收了,随后便又走了。
絮雨没有回答,走到近旁一张铺着锦褥的坐榻之上,坐了下去。
裴萧元跟到她的身旁,俯身拿起搭在一旁的一件厚实些的蔷薇粉色联珠对鹿纹长帔,裹在了她的肩上。
“你怎么了怎的忽然一个人来这里睡”他低声地问。
她没有应他,眼眸垂落,长睫低覆。
“不早了,我先送你去睡吧”他继续耐心地劝。
“亲我。”忽然,他听到她如此应道,打断他话。
这实是突兀。
裴萧元一怔,望向她。她已抬目,和他四目交望。
裴萧元终于确定,自己应当没有听错。
“公主”带着几分困惑,他试探地叫了她一声。
“我叫你亲我。”她静静地看着他,重复一遍。
裴萧元慢慢地坐了下去。接着,他侧身伸臂,将她搂入怀中,靠过来,轻轻吻了下她的额。
“不是这里。”她说。
他的目光微烁了一下。
他低了头,将自己的脸缓缓地靠向她,在他挺拔的鼻轻拂过她面颊,和她肌肤相碰之时,他开始依她心意,亲吻起她的唇。
她的唇瓣滑而凉,不带半分热气。很快,她微微张口,一段柔软而温热的舌伸来,轻轻舔了下他的唇,顶开了他本是闭合着的双唇,将舌尖递入了他的口里。
也不知是他诧异于她少见的主动,或是别的什么缘故,在她亲密地递舌入他口中之时,他仿佛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那段香舌随之静止。
接着,他仿佛又霎时醒神,含住了她的唇瓣,待要接住她递来的那甜润的舌,此时她已转了脸,倏然又和他彻底分离开来。
这拒绝是如此的突然,便和方才她要他亲吻她一样,皆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一时定住。
“公主”
带着几分困惑,他迟疑不决地看着她,低低唤了她一声。
絮雨抬眼,凝望着他。
“裴二,你不是说,你看到我的第一眼,便喜欢上我了吗你现在是不喜欢了吗”她轻声问,语带几分凄声。
裴萧元一呆。
“昨夜你还问我,是否需要你侍寝。你当时是在想甚”
不待他回答,她又继续问道。
裴萧元仿佛被什么击了一下。他心跳加快,后背随之一阵微汗。
他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就在他茫然,不知该如何应答之时,只见她的唇角微翘,又露出了一缕笑意。
“你是在履咱们新婚之夜说好的驸马之责,是吗”
他仿佛被她的笑意刺了一下,突然整个人醒了神。
“该死是我错了,我错了你勿怪我。”
他的神情变得懊恼而郁闷,低声连连赔罪,将她抱住了,又低头,去追她的唇,好继续方才那个中断了的亲吻。
絮雨再次转脸,将他轻轻推开,接着,她起了身,离开了他,走到阁门之后,为他开了门。
“我没有怪你。不早了,你出宫回去休息吧,这里不便留你。”
“还有,最近我事多,还要照顾我阿耶,往后不会经常回去了。你应当也忙,不必再像今夜这样特意来找我了。”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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