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峙冷冷地道“这便是公主将你千里送来我这里要说的话”
他的面庞泛着醺色,双眼发红,身上带着浓重酒气,显是饮了不少的酒,带着醉意来见他的。
兰泰笑着摆了摆手“许久未见,没有想到,再见已是物是人非,你今为郡王,我为公主使。方才我是忽然想起从前大射礼的情景,一时有所感触,你我之间一句笑谈而已。公主怎可能和我说这话”
宇文峙慢慢斜靠在了背后一只细软隐囊上,侧目望来,发红的眼里依旧满是冷漠“公主打发你来何事”
兰泰不再玩笑,转为正色,解下身上一直负着的信筒,打开,取出内中一卷似是书画的卷轴,双手恭敬地托着,放到了近畔的案上。
“这便是我此行来的目的。受公主之托,将画转给郡王。此画是由公主亲自所绘,叫我交到郡王手中。”
宇文峙的目光落到这一卷静搁在案头的画轴上,盯了片刻,他抬目,唇角微微扯了一下,“我何德何能,敢受公主如此之恩。”他看起来连打开看一眼的兴趣也无。
兰泰自顾道“两个多月前,有天杨公公忽然过来,道公主召见,领我过去。当时公主应是临盆在即了,已多日不大露面,我不知公主此时召我会是何事,匆忙跟随杨公公过去。郡王你可知道,公主人在哪里”
宇文峙仍是沉着面,一声不应。兰泰便也止言。静默了片刻,宇文峙动了动肩膀,终还是先开了口,只是面色变得愈发沉冷“你有事便说。若是无事,我便送客。如今这里也是不好留你。”
兰泰望他一眼,继续说道“公主竟在慈恩寺后山脚下的一间追福室里,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我到时,她正在室中对着壁画临摹作画。当时天已凉秋,她身着大氅,衣物完全掩了身子,但还是瞧得出来,身子沉重,行动很是不便。谁人能够令她在这种时候还亲自来此作画,我很是惊讶。”
“我到之时,公主的摹画已临近完成。她应当画了许久,我见她面带倦容,也不敢随意打扰,便在一旁观她作画。案上有只指高的小玉瓶,如女子闺中用来盛装胭脂香粉所用,置在此处,想必装的是色料了。公主画完,只剩优婆夷的双目还待点染,我见她打开瓶盖,挑了些粉末出来,与颜料调和,以此用来点睛。我从没见过此物,忍不住便问了一声。”
随他讲述,宇文峙面容上的戾冷之气不觉微微消淡下去,当听到这里,他的目光暗动,仿佛突然间记起了什么原本已极是久远、连他自己或也早已忘记的事,眼中露出了一丝迷惘和惊疑的神色。
兰泰继续说道“公主告诉我,此物壁鱼。我方顿悟。”
“世子不是画画之人,想必不知壁鱼是为何物。那还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天下画工皆传,叶钟离画笔下的人物出神入化,目睛能随人而动,是仰仗此物之功。因而有段时日,人人争求壁鱼,致令此物千金难得。”
“话虽如此,我却不信邪门。叶画如神,自然是因画者画技出神入化,和区区书虫又有何干。我没想到公主竟会相信。仗着此前和公主因画而略有结交,忍不住冒犯,提了一句。你知公主如何答我”
不待宇文峙发声,他自己接着说道“公主为优婆夷点睛,说此物之功,确是世人缪传,但能花费数年集如此一瓶用作赠礼,送礼之人的用心,弥足珍贵。壁鱼固然无传言之功,但也非一文不值,用在画中,可稳固色料,令其常葆鲜艳,画作不易褪色。她之前因机缘巧合,曾在草丛里捡回过一瓶遭人丢弃的壁鱼,一直收藏,这回用在画中,再好不过。”
宇文峙一时呆了。
“公主作画毕,待画干透后,收起交我,命我来此,将画转予世子,并转告,自剑南平乱以来,举国上下为之鼓舞,相信这个消息,对如今还在北边作战的将士而言,也足以振奋人心。世子在当中功不可没,朝廷自会论功嘉奖,但在朝廷之外,公主也想另外有所表示,思来想去,知世子是孝子,便将世子从前在此为已故王妃作的追福壁画以原貌临在画纸之上,以此赠予世子。画虽平平无奇,却是她的一番心意。”
宇文峙愣定了许久,突然,自座上翻滚而下,迈着还未酒醒的步伐,踉跄来到案前,一把抄起卷轴,打开。
眼前赫然显出一副熟悉的画面,正是她从前为他母亲所画的那一幅优婆夷飞升极乐世界图。
她将那追福室中的壁画,以原样缩小,复刻在了这一面绢纸之上。
他看着,目光最后落到了画中优婆夷的一双眼睛之上,久久不动。
兰泰望他背影,等待了片刻,从身上又取出一封信,说道“这是公主命我转你之信。”
他上去,将信搁在画旁。
宇文峙慢慢拿起。
“世子见字如面。”絮雨说道。
“兰泰受我委派,将画送赠世子。犹记捷报传来,满朝皆为庆贺之声。于国于民,此事自为率土之庆,我却独独不能向世子道贺,此画,也非我为贺世子立功而作。父子白刃,世上最大之悲惨,也莫过于此,于人子而言,有何值得庆贺之处唯一之庆幸,便是错不在世子。故借此画,代我,代剑南之民、天下之民,敬谢世子大义,望世子保重己身,勿为此而过于悲恸。”
“然而,世子若能读信,则也意味世子已是重蹈老郡王之覆辙。此实为我不愿见之最坏可能。无意过多揣测世子所思所想,更不敢对人妄加论断,但容我大胆猜测,倘若世子当真已是铸错,究其起因,除去至今未能得报的长兄之仇,或也在我,无凭无据,不叫世子西归,名为待事,实与囚徒无二。”
“对老郡王的认知,最早,当起于数年之前我随阿公入剑南的经历。离开路上,阿公曾对我感叹,郡王非画道中人,早年在长安,未见他对阿公有过任何结交之意,泛泛数面而已,多年之后,竟如此礼贤下士,乃至强留。事若反常,必有缘故,而上位者延揽名士,多意欲何为又有此行深入剑南的亲身见闻,阿公当时虽未言明,却颇见隐忧。及至郡王派人代世子求亲,我忆阿公之言,难免愈发起疑。故大射礼后不久,我便借故将你扣下,并告知陛下,遣人刺探,果然发现老郡王有私交李延之举。可惜剑南偏远,令尊经营多年,想要撼动,谈何容易,终还是无可避免,有此一场祸乱。”
“世子被囚期间,我听闻世子萎靡不振,终日醉酒度日。也曾数次传话,欲面见世子,奈何世子屡次拒面,无奈转而设法联络到了黎将军。我知世子满心傲气,倘当真视被囚一事为奇耻大辱,怨愤难解,也是人之常情。于私,此事我虽倍感遗憾,但亦是无妨,如此行事,我自有考虑,问心无愧。但于公,我仍有最后一言,望世子辨清利害,勿因一时难平之怨,行差踏错,重蹈老郡王之覆辙。”
“世子当初在追福画前,曾与我谈及令堂。世子当日之痛,我未曾忘,也望你自己如今勿忘母殇。长兄之仇,或可记在旁人头上,但夺杀世子母亲的仇敌,不是别人,正是如今这场国战之敌,孰轻孰重,料世子自能明辨。”
“但愿你我下次见面之时,世子不是献俘礼上等待被诛的叛逆之一,而是有所作为,日后可造福一方的西平郡王。”
“最后一言,无论世子作何抉择,已故王妃在长安的追福室,只要我在一日,必将予以保留,以此,作为对世子当初于大射礼上自伤的回报。”
宇文峙背影僵硬,始终低头,看着手中那几张信纸,若已入定。
“宇文兄”
兰泰此时忽然发声,以从前在长安时的旧称呼他。
“公主交画给我之时,特意吩咐,在我抵达之后,你若无事,便只需转画,代她向你表达心意,无须给信。当时我还有几分不信,以为是她过虑。我万万没有想到”
“公主当时便已预知你日后的叛举。你在她的面前,有何心思,她早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你却半点也不懂她,连我都不如,你又何来资格,配和裴二竞夺”
宇文峙霎时目露凶光,猛地抬头转过面来。
兰泰哂然一笑“怎的,你是被我说中,也想杀我不成我知你和裴二有杀兄旧仇,中间又夹杂夺爱之恨。你我都是当日求婚之人,心中想的那点东西,也需遮掩我与公主并无私交,但这将近一年里,有幸时常陪侍左右,对公主,除她当初打动我的美貌风度和因画而来的亲近感外,更也多出几分认知。你若以为,你如今此举便能报复,那你便错了。”
“我是接画次日动身出的京,得知公主在前夜回宫后,便诞下婴孩。那段时日,你这边西南虽有捷报,北面情势却愈发胶着,朝廷里,自也有不安分之人,她承受何等力压,可想而知。但在当日见我之时,除去几分倦态,我瞧不出她有半点异样,依旧言笑晏晏,不见半分沮丧之态。”
“此次你抗命,拒绝发兵配合,裴二倘真因此死了,又能如何你那长兄能够归来,你因此得快慰,继而得到公主”
“至于公主,我相信她固然盼望裴二平安,但他若当真就此战死,悲伤之余,她应也能坦然接受。裴二履职而已,换作是公主,倘有必要,她也绝对是可以毫不犹豫牺牲性命的寿昌公主。”
“宇文兄,你若真要作叛臣,则只有一战。公主派我前来,你若无事,我是公主送画使,你一意孤行,我便是朝廷督战使。薛勉知个中利害,明日待兵马全部到来,必会不惜代价,与你决一死战。你不去,就算最后剩他一人,他也会代替你去和贺都汇合,攻打中都,以解大彻之围,如此而已”
“画已送到。我告辞了。”
走了几步,他忽然记起一事,转头又道“对了,一早我在城外问路,在路边偶遇一位年迈行者,攀谈几句,似是你的旧识,知我要去见你,叫我转你一话,他是从前曾扶正过你母亲佛塔的匠人,他在塔里等你,你若愿意,可去一见。”
兰泰朝着宇文峙拱了拱手,转身而去。
宇文峙纵马狂奔在城外的野道之上。那塔在夜色里,渐渐显出它朦胧的影。
因了战事,这座原本长年通宵燃灯为夜行之人指明方向的塔里,已是许久不见光了,看守人也不知踪影。但在今夜,位于底层的几只塔眼里,重又透出几点朦胧昏光,在起伏漆黑的野地里,看起来分外显眼。
宇文峙到得塔前,飞身下马,一把推开虚掩的两扇塔门,冲了进去。
一名老者背对塔门,双手背后,微微仰面,正静静观看着塔墙上的壁画。他须发苍苍,身上是缀着补丁的灰衣,一双布鞋,墙角的地上,放着一只行囊,一顶斗笠,一杆如剑的藤杖,另外还有一只酒葫芦。几样随身之物,布满了磨损的痕迹。除去这些,再无长物。
宇文峙猛地刹住脚步,压住砰砰心跳,盯着面前这老行者的背影。对方听到动静,转面,两道温和又隐含苍劲力道的目光便朝他射来,在他脸上停了一停,接着,只听他自言自语似地低声道“比从前在此遇见,果然是高了许多。已完全是大人模样了。”
这苍老之声一经入耳,宇文峙霎时便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住。
“看到郡王,老朽便又想起我的小雨儿了。记得这片壁画,便是她的手笔。”
老行者又看了一眼昏暗光火下的塔中壁画,说道。
“此前我为别的事体,被迫和她分开,如今事情依旧无果,听闻她也在长安了。久未见面,不知她近况如何,甚是想念。眼看近来此地兵乱总算止了,老朽本想趁着还走得动路,去长安看看她,也免得她记挂我,不料,听闻小郡王又和朝廷起了纷争。想着从前曾和郡王你也有过几面之缘,便不自量力,将你请来此处。”
老行者的目光含了几分带着淡淡慈和的笑意,落在了对面宇文峙的脸上。
那是一种炤炤洞达守拙归朴,能包容万物般的慈和。
“郡王若是因为与她起了什么纷争,或是她如何对不住你了,你也可和我说。待我入京见到她面,我便试试,替郡王和她说说”老行者缓缓地道。
宇文峙再也不顾什么自尊或是体面,上前扑跪到了老者面前,伸手抱住他膝。
“我心里不服是她对我太过狠心了”
他仰满望着面前老者,双眼通红,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待再诉说,或因情绪过于激动,竟说不出话,只一张脸涨得通红。
老行者不由微微摇头,取来了他的酒葫芦,拔了塞子,递上。
“此处打仗,酒也不容易得。还有半壶好酒,老朽舍不得喝,不想这几日又咳了起来,想着小雨儿要是知道,怕又睡不好觉,便不叫她操心了,忍着不喝。你若不嫌,喝几口吧。”
宇文峙感激地一把接过,坐到地上,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缓了缓,叫了声“阿公”。
“阿公你可听说过大射礼我为赢得大射礼,日夜准备,前一夜,她竟来找我,要我次日主动放弃她凭什么剥夺我的机会明明是皇帝对所有人下的诏令谁都可以参加,我赢了资格她却不许我去我万分不愿,又不敢不听她话,那一夜我难受到了天亮,又得知我父王要我求娶她的目的,原来竟是要为谋反做准备。如此也好”
他点了点头,又喝一口。
“我不愿服从我父亲的意思,正好也成全她,我便砍了自己手臂”
他一把撩起当日砍伤的臂膀,叫老行者看至今还留着的刀疤。在老行者发出的表示惊诧和同情的轻嘶声中,他的眼眶变得愈发红了。
“阿公你看见了吧,我没有骗你我痛得半条命也没了,她却不过只叫人给我送来伤药,竟连来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没几天,她又把我囚禁了起来我一步也出不了进奏院的大门,每日能看见的,便是头顶飞过的鸿雁”
那葫芦中的酒颇烈,他渐醉起来,说到这里,也不知想起何事,脸上又浮出一缕歪歪扭扭的冷笑。
“她对我可真体贴怕我一个人寂寞,还特意留下几名婢女,要她们好好侍奉我”
老行者仔细倾听,此时叹了口气,颔首“她如此果然不对。将你当做何等男子了”
宇文峙哽咽了一下。
“我终日醉酒,不省人事,她或是忙完了她的事,或是想到我对她还有用处,终于又发起善心,记起我还活着,要来看我。我生气不见她,她竟真的再也不露面了”
宇文峙将酒全部喝完,衣袖抹了下眼。
“她不管我的死活,父王还有别的儿子,显也是不要我了。那段时日,是我此生最为痛苦的日子,每天于我都是煎熬,我何等盼望她能再来看我,那怕只是安慰我一句也好。总算到了最后,我等到了她,原来她是拿我和我舅父做了交易,放我回去,要我舅父投向朝廷”
宇文峙再也忍不住,借着醉意,抱住了近旁老行者的衣袖,如伤心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我就是她拿来用的工具”
老行者不断摇头叹气,轻轻拍他后背。宇文峙哭了片刻,突然又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这么喜欢她,她对我要是有对别人一半,不不,哪怕只是一分的好,我便是为她送命,也是心甘情愿如今那个姓裴的有难了,她一定很急,要我去救。为了哄我,早早就给我画了画,说她收了从前我送给她的壁鱼,还解释她不去看我的原因。我才不信她对我哪里有那么好全是她为了哄我骗我的她又聪明又狠心,知道怎么拿捏我我真恨自己无用,我就该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听她的话。狗屁的天下和大义我只要自己快活,称心如意便好我真恨不得和我父王一样,造了这个反,杀进长安,杀进皇宫”
他忽然顿住,停了下来。
老行者看着面前这目光迷离显已醉酒口无遮拦的宇文峙“杀进皇宫,然后呢夺她,强行要她变成你的人”
宇文峙呆呆看着老行者,慢慢地,仿佛一只瘪了气的河豚,委顿下去。
“她会视我为洪水猛兽,一定会杀了我”他喃喃地道。
“少年人,你没糊涂到底,却又糊涂无比”
在宇文峙迷惘的注视中,老行者说道“你恨我那孙女无情,但她若处处如你所愿,对你心软留情,又能如何是多给你一些希望,叫你心里觉得,总有一天,你能如愿得到她的青眼”
老行者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阿公告诉你,阿公的小雨儿,是世上最好看也最好的女娃,从小便是如此,长大了,你喜欢她,别人喜欢她,世上很多男儿喜欢她,都是理所当然。”
老行者的语气带着隐隐的骄傲。
“但她可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别看她表面安安静静,她最有主见,连阿公的话,她都不一定听。她这么对你,自有她的道理。你若当真爱她,便当敬她,如此强行要她对你如何如何,一旦不能如愿,便任着性子,拿关乎千万人性命的如此大事,想强迫她给你一个回应”
老行者再次摇头叹气。
“也无须阿公多说了,你如此恨她,提起来咬牙切齿,回来后,并无绳索加身,你却没有听从郡王之言,而是做了正确的事,可见,何为对,何为错,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你过不去的,只是心中的那一关而已。”
“山高水阔,风涌云狂,惟跳出三尺之地,居高方能望如此之远。少年人可以不做英雄事,但切莫自己将路走死。与其置气铸错,何妨做该做之事,如此,他日再见,也好叫她刮目相看”
宇文峙呆呆不动。
“这样吧。”老行者沉吟了一下,“阿公送你一件小礼,算做今日再见的纪念。”
“阿公告诉你,这可是裴家那位郎君也没有的,天下独你有所,莫叫人知道了。”
“何何物”
宇文峙心微微一跳,一阵激动,此时又觉醉意铺天而来,却强撑着,不肯闭目。
“你且睡吧,待醒来,便知晓了。”老行者笑道,说罢起身,咳嗽几声,向着他那搁在地上的行囊走去。
宇文峙不愿就此睡去,却又抵不住醉意,终于昏睡过去。待他一觉醒来,发现塔中已现天光,一夜过去,天快要亮。
他抱着发痛的脑壳,从地上坐起,一件盖在身上的旧衣滑落。他茫然片刻,忽然记起昨夜全部之事,骤然清醒过来,急忙寻找老行者。
尚显黯淡的晨光从塔眼里照入,塔内空空,只他一人而已。若非壁下几支残烛和身上盖的衣物,他几以为,昨夜和她阿公偶遇,是场梦幻。
他猛从地上跳起,奔出塔门寻望,只见晨光熹微,而四野茫茫,哪里还有昨夜那老者的身影
宇文峙在野地定立良久,直到东方大白,将要日出,忽然思想起昨夜自己醉酒昏睡前的一幕,迈步返身入内。在走到塔门口时,他的步足定住。
一道初升的朝阳,忽然跳入他一侧的一口塔眼里,光瞬间投在对面的一堵塔墙之上。
他记得那里原是一片空墙,然而此刻,忽然多出一面新画。
他慢慢向着那画走去。画的中央是一划流水,那水浩浩汤汤,曲折如带,两岸烟树岚云,如梦似幻。在流水的洄旋处,江渚的尽头,一位美丽胜过天人的女子自水面上如芙蕖般缓缓升现。她天衣披身,仙带飞扬,正足踏云水,缓缓飞飘而去。在她飞动之时,裙裳带动一簇簇的水雾,如云般在她身边流动回绕,争相簇拥吻她裙裾。
她即将远去,却正微微回首,面含笑意,一双似曾相似的明眸,望向画面的另个方向。那地不见人影,惟江边一丛烟树而已。然而观画人却仿佛一眼能够看到,就在这里,还有一位依依不舍的道别之人。
塔外朝阳越来越是明灿,终于将这一幅画完全照亮,光彩夺目,几摄人魂魄,跟随入画。
画无落款,题跋是几行小字。
“相逢渚水一笑间,人间何处不高情。”
“仿顾长康古画,作曹子建之洛神赋,赠予小友。”
宇文峙痴痴望了许久,最后,情不自禁,他整个人慢慢跪倒在了墙前,如膜拜,将脸深深埋在地上,久久,一动不动。
“郡王郡王”
此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呼喊之声。黎大禄带着人终于寻来这里,冲入,看到这一幕,吃惊不已。
宇文峙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背对着身后众人,立了片刻,转头道“舅父你照朝廷之令,带人马去攻中都”
他说完,推开众人,走出塔门离去。
“你要去哪里”
黎大禄从惊诧中回神,追上去问道。
“我另有去处。”
他应了一声,头也未回,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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