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北地,秋风起,草籽满,狐兔肥。
凉州城外的一处马场里,为了迎接一头小马驹的诞生,裴萧元带着五岁的长子,连家都不回,父子昨夜在马场的圈舍旁胡乱睡了一宿。到了傍晚,在裴萧元和马场奚官的帮助下,那头起名赤炎的母马顺利产下了一头驹儿。
小马驹的毛色随了母马,金红如火,额眉的中央却生一块白色胎记,形状和金乌一模一样,可谓是父母出色外表的完美结合。不但如此,马驹也十分健壮。出生没多久,在母马温柔地将它身上的羊水舔净之后,它自己便睁开了眼,试图站立。失败多次后,终于,它靠着自己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开始用力吸吮起母马的乳汁,咕咚咕咚的吞咽之声,清晰入耳。
小虎儿昨夜记挂了一夜,一个晚上,自己爬起来好几次,跑来这边察看动静。方才马驹试着起立的时候,他在一旁更是屏住呼吸,用力地咬牙,捏紧了小拳头,和小马驹一并发着力,额头都冒出了汗星子。此刻见状,激动地蹦了起来,仰脸对着父亲道:“阿耶你看!它自己站起来了!它自己站起来了!”
裴萧元就着近旁石槽里的水洗手,顺口教育起儿子:“马驹来到世上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定要靠着自己站起来,如此才能证明它的健壮,能够顺利长大。咱们若是帮它,它便是立起来了,也会重新摔倒。你……”
“我也一样!”小虎儿立刻应,“遇到难事,我也要靠我自己的力气,给二弟三弟做榜样!”
裴萧元看他一眼,想到他的阿娘总是埋怨自己对长子太过严厉,想了想,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不过,若是你自己力气不够,没法解决,也可以寻阿耶阿娘来帮你的。”
“好!”小虎儿点头,又欢快地奔向近旁的另一圈舍,抱住了金乌骓的一条腿:“你做阿耶了!你高不高兴?你想去看小驹吗?我带你去!”说罢便要牵它过去。
金乌岿然不动,一派威严的大将风范。小虎儿的话,倒惹得圈舍近旁的众人都笑了起来。一名奚官笑道:“小郎君有所不知,此刻它若去了,怕是会惹母马不喜,说不定,它还要踢咬咱们黑将军呢!”
母马赤炎有着如何的美貌,便也有着如何的火爆脾气。金乌左耳如今少了一块,惨遭破相,便是从前遭它撕咬所致。小虎儿只得作罢,又奔了回来,看不够地蹲到了小马驹的面前。
这头小马驹之所以叫小虎儿如此期待,裴萧元还亲自带儿子来此等待它的降生,自是因它有着不凡的身世。
来此的次年春天,裴萧元将圈了一个漫长冬天的金乌骓放了出去,回来,它便眼睛发红躯体发硬,有了发情迹象。它正值当打之年,又如此神骏,替它解决终身,自然也成头等大事。裴萧元赶忙为它物色了几匹小母马,无不是年轻健壮又漂亮的好马,母马对金乌也很是喜爱,无一例外,一靠近便围它打转。然而金乌不知何故,一概看不上眼,有天深夜,竟自己挣开缰绳跑了出去,裴萧元和何晋带人到处地找,始终无果,正担心着,半个多
月后,左耳少了一个角,上面还挂着血痕,像是斗殴遭撕咬所致。
金乌剽勇而悍猛。不说从前有过自己认路从战场回到长安的光荣历史,如今便是野外遇狼,寻常几头,想在它这里占到便宜,也是不易,更不用说能叫它变得如此颓丧,仿佛斗败的公鸡。刚回的那几天,连它最爱吃的豆饼都没怎么吃。裴萧元也不知它到底遭遇到了什么,很是心疼。好在当年春情已近尾声,不久,这第一年的大事,不了了之。
裴萧元本以为这是意外。到继业二年的春,他继续为爱马物色母马。没想到同样的事又发生了。金乌又自己跑掉。这一次他追得及时,最后终于叫他发现,原来金乌是被野外的一头小母马给勾走了。那小母马是野马,三四岁的样子,疾驰如风,毛色也少见得纯净,跑动起来,在阳光下好像一张流动着的红缎。如此漂亮,难怪金乌被它吸引了。然而小母马脾气暴烈,并且大约因了方成年的缘故,对公马并无强烈兴趣。每回金乌一靠近,它不是咆哮攻击,便是撒腿狂奔。金乌沮丧停下,它又回来,在金乌的附近游来荡去,炫耀姿色。裴萧元终于领悟,去年金乌应便是栽在了这头小母马的身上,耳朵应也是被它咬的。当时便想替爱马将这小母马捉住。奈何野马极是机警,折腾了好些天,终是无果。
爱马痴心至此地步,耳朵都没了半只,还两度遭拒,如此奇耻大辱,他身为主人,岂能坐视不管。金乌自己无力,那就由他这个做主人的出手。到了去年,他提早准备,叫上何晋和捕马高手,早早在城外曾遇过小母马的地界上守候,等到了它再次现身,费尽心思捉到后,拿精心炒的抹了香油的豆饼喂它,终于将它带了回来,放到马场,待它慢慢熟悉周围,再和金乌关在一起,二马日夜同处,事成,又差不多经过一年的漫长的孕期等待,才终于有了如今的这头小马驹。说它金贵,并无半点夸张。
小虎儿去年虽才四岁,却勇敢异常,跟着父亲一道,参与了整个追逐和捕马的过程。后来听说黑将军和红马会生小马驹,念念不忘,一天天地盼着,今日终于盼到了小马驹的降生,高兴极了,若不是阿耶说要回家了,他真想今晚继续留在这里。还蹲在小马驹的面前和它絮絮叨叨着,转过头,看见父亲牵了金乌已在等着自己了,只好依依不舍地道别,约好明天再来看它,迈步朝着父亲奔去,被他一把抱上了马。
回家的路上,城民远远看见父子二人和随从入城,纷纷行礼,喊着小郎君。裴萧元看着坐在身前的儿子不停和道旁左右的人挥手,不禁也微笑了起来。
他这种安逸的心情随着到家踏入大门,荡然无存。两个三岁的双胞胎儿子正在院中地上打架,滚得跟泥猴一样,头发和浑身沾满草叶,青头带着几个家奴正在分架,两小子却紧紧搂抱在一起,一个揪着另个的头发,另个扯着对方耳朵,难分难解。有人去喊娘子了,她还没到。青头捂着刚因劝架被咬了一口的手,正在一旁跳脚,求两人分开,忽然看见裴萧元走入,哭丧着脸跑来:“郎君你可回来了!两个小郎君又打起来
了!”
裴萧元顿时火冒三丈。
从这对双生子能走路开始,他就没有一天安静的日子。也不知这俩到底像了谁,应当是像她。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的。总之,何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总算是见识到了,何况还一下有俩。和两个小儿子相比,小虎儿简直太让他省心了。
他大步上去,一下便将两只皮猴揪住分开。打是不能打的,叫她知道了,要心疼埋怨,遂一手提溜起一个,想丢进祠屋里罚跪。两个小子在父亲的大手下挣扎,扭个不停,落地,喊着阿耶,一左一右地抱住了他的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开始相互告状了。小二说三弟先打他的,三崽说二兄抢了他的玩具,各哭着喊着,要父亲做主。裴萧元被吵得耳朵发疼,幸好小虎儿这时上来,喊了声小马驹生了,问谁明天跟他一道去看。
小二和三仔昨天本也一道随阿娘跟了过去,没等到小马驹生,因太小,睡在马场不便,才跟着阿娘回了家,当时便哭哭啼啼不愿走,全靠阿娘哄着,才抽抽搭搭地去了。此刻一听,方才还打得你死我活,一下便丢下父亲,跑到阿兄面前,围住他问东问西,跟没事人一样了。
裴萧元暗叹口气,这才得以继续往里去,撞见慢悠悠不慌不忙才走了出来的絮雨,顿时又来气,正要向她告状,却被她笑吟吟地用一个消息堵住了嘴。
贺都和宇文峙结伴来此,比预期提前几日抵达,可能今天半夜就能入城。她忙着为客准备下榻之事,知两个小儿子皮,又被她宠得不怕父亲,白天便没叫人送去马场,省得他烦心。
当日开远门外一别,转眼已过去四五年,每个人的人生,也各都起了变动。
李诲于去年行过冠礼后,立郑嵩的一位侄女为后。今年年初,絮雨和裴萧元带着儿子们回往长安参加帝后的大婚之礼。这也是他夫妇几年来的首次归京。伯父裴冀辅政数年,再次见面,身体还算硬朗,然而须发竟已雪白,在李诲大婚过后,他郑重请辞归乡。李诲极是不愿,却也知无法再留,加封太保,厚赐金帛,挥泪准奏。絮雨和裴萧元在李诲的苦苦挽留下,带着孩子们在长安多住了半个月,随后出京,送伯父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河东老家。在那里,夫妇也等到了已隐居在庐州旧地的阿公叶钟离,共叙天伦过后,方辞别二老,又转回到了甘凉。
而从前约定的秋狩,则因各种不巧,总是无法实现。或许这才是人生常态吧。不过今年,所有人终于都得以成行。
他气恼也没了,当即转出门,连夜将人接到。见面一番叙旧,欢欣之余,更是感慨。岁月果如刻刀,每个人的身上,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改变。贺都四年里连娶数妻,已育三子四女,这回过来,特意将他最喜爱的一个女儿带来,见面第一件事,便是叫女儿喊裴萧元叔父,然后自己在旁仰天大笑,说当年的大射礼输给了他,今日总算是赢了回来。宇文峙变化更大,脱尽了从前的年少狂傲之态。虽年轻依旧,面容里却不觉已带出了一个方伯当有的威势和风度。见面之后,对着裴萧元,第一句话,便是为当年
的轻狂和无礼而告罪,坦言早在大彻城一战过后,自己便已对他心服,只不过碍于颜面,不肯示弱。如今想起,十分可笑,盼他能够见谅。裴萧元哈哈大笑,上前相互一抱,一切便都在不言中了。
还有一事,宇文峙至今仍未成婚,被他舅父和家臣催了不知多少回,请他务必以责任为重。此次见面,他少不了也被贺都打趣,问到底要娶怎样一个女子,他也不过一笑:“汗王都还不曾立下可敦,我不过区区一个偏隅郡王,有什么可着急的?我又不像你,急着生儿子,是个妇人便往床上带。”果然还是从前的宇文峙,原来尖酸刻薄仍在,只是藏起了而已。
他口里的承平,是最后一个到的,姗姗来迟。齐聚之后,没几日,周围的酋首们也纷纷赶来,凉州城一下热闹起来。一连半个多月,四人和酋首们一道外出狩猎,牵黄擎苍,五六百彪悍雄壮的随从们骑着健马,腰插便刀,背挂装满羽箭的胡禄、豹韬,紧紧追随主人,终日游猎在一望无际的野场里,醉外不归。
畅快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眨眼,九月底,边地的天气骤然转寒,一夜之间,草木衰残。一场小雪过后,也到了兄弟话别的日子。
分别的前夜,裴萧元和絮雨在府邸里设宴,将城中重要官员和下属们也叫了过来,一并为明日便将动身南归的贺都宇文峙和酋首们送行。
这些时日,絮雨任男人们自己游乐,并未如何现身打搅。当晚却特意修饰一番妆容,以示对丈夫这些远道而来的弟兄和好友的尊重。筵席很是热闹,唯承平一如既往,面带微笑,听旁人叙话,自己只一杯接一杯地饮酒而已,几乎没怎么张口说话。
他何以落寞至此地步,裴萧元几人皆都明了。过去三年以来,他以拜谒皇帝之名,不远万里,远道跋涉,去了三次长安,然而每一次,皆是空约。
樱桃花树,寂寞空开。从前那曾约定和他相见在花树下的女子,一次也不曾露过面。
他如今酒量愈发惊人,待到宴毕,贺都酩酊大醉,宇文峙喝得少,也面露桃花之色,他却依旧端坐不动,叫裴萧元自顾安顿别人去,不必管他。他饮完,自去歇息。
裴萧元和他关系亲近异于常人,此前一年里也能见两三回面,也就没这么多礼数,由他了。絮雨带着管事们送客,他便亲自搀扶贺都到房中歇下,遇见贺都那生得甚是标志的女孩,和她说了几句话,问自家儿子这些天有没欺负她,得知长子领她去看小马驹,双生子争着给她捉虫子玩,相处十分友爱,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走了出来,行至通往前堂的一道走廊前时,忽然停了脚步,无声无息地隐到了廊角的一个角落里。
宇文峙正和他的爱妻在廊中说着话。遇在这里,应是他刻意跟上来的。只听他道:“公主,我就要成亲啦!来这里前,陛下赐婚。我还要娶我母家的表妹做侧妃。一娶便是两个,公主你要恭喜我!”
纷纷的小雪从廊外随风而落,飘入走廊,在晃动的灯笼光影里,落到了宇文峙那一张带着笑容的俊面之上。他的语气轻松,似醉非醉,还叫着
她从前的尊号,便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絮雨笑着恭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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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笑,接着道:“从前公主你和裴二喜结连理,我也不曾道贺。今夜既受公主恭贺,我理当还礼,但愿公主不怪太迟。”言毕,他后退几步,面上笑容消失,凝视着对面的她。
“恭祝公主和裴二郎君百年璧合,千岁同心。”
“宇文峙去了,勿送!”
他说完,毕恭毕敬地向她行了一礼,随即转身,自己扶着廊柱,迈着略微踉跄的脚步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处。
裴萧元不由地怔了一下。片刻后,待宇文峙消失不见,望向她静静目送的身影,正踌躇着,该不该此时出来,忽然听她道:“你还躲什么?出来罢!”
他哑然失笑,走了过去。两人相视一笑,相互牵住了手,又想起承平。
他这两年酒喝得厉害,身体大不如从前。裴萧元忧心不已,不知劝过他多少回了,他我行我素。
两人一起来到筵堂。
客皆散尽,只承平一人歪靠在那里,果然,已是醉去。青头正往他身上盖着厚衣,神情里满是同情之色。裴萧元也暗叹口气,转向絮雨,让她先回房休息,正待和青头一道将承平弄去安寝,却见他睁开那一双布满了血色的醉眼,叫住絮雨。
“文君她是否故意捉弄我的?你一定知道!你告诉我!”
絮雨停步,看着他,没说话。
裴萧元看她一眼,立刻不悦地叱承平:“住口!你喝醉了!说的这是甚话?”
他立刻上来,一掌捂住承平的嘴,不许他再开口,随即,强行将人扶起,待要送走,忽然,絮雨开口道:“文君来了。”
何止承平,便是裴萧元,也是吃惊不已,一下停步,转头望了过来。
“婉婉不愿成婚,来我这里散心,将文君也拉来了。她二人是三天前到的,你们在外行猎,我便没有告知。”
她看着承平,缓缓说道。
边城尽雪。喧闹了一日的节度使府堕入沉寂的梦。在三更的时分,一道身影潜近一处女客下榻的内院,那人沿了院墙攀上瓦顶,足靴踏过积雪,跃下庭院,对着仍透灯色的窗户立了片刻后,走了上去。
他一掌压在窗台之上,轻轻一跃,高大的人影便翻入了一面未曾反闩的窗,双足无声无息地落在屋中地上,向着一张床榻走去,最后,停在了床前。
那个三日前来此的女郎斜卧在床上,乌发扰枕,玉臂拖在衾外。闻入室脚步之声,她睁眸,转过头,当看到床前突然多出来的不速之客,也未见多少吃惊,只慢慢地坐起身,扯来一件衣裳,穿在身上,掩住了露在外的一片雪肌。
承平定定地望着床上这个在过去的几年间,他几乎日思夜想却再也无法接近的女子。
她二十二岁了,是最为芳华的美妙之年,脱尽当年青稚,整个人美得如浸饱了蜜露的盛艳花枝,娇媚得叫人无法挪开眼睛。
“文君,你是骗我的,是不是?
我早就怀疑你在骗我。你并未将我忘记!”
他转头,望一眼自己方才跳入的窗。
“你也原谅我了,是不是?倘若没有你的点头,至尊大长公主怎可能将你到来的消息告知我?你又为何留下这窗,允我顺利入内见你?”
说到这里,他的眼角泛红,声音因了极力压抑着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文君慢慢理好衣裳和乱发,拥被继续坐着,抬头道:“是。我是骗了你。并且,我这趟来,也确实是因了你的缘故——”
“文君!我就知道,你不曾忘记我——”
胡儿瞬间狂喜,扑到了她的面前,待向她伸手,却听她继续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要成婚了。你也不必再因我而负疚,该立可敦便立可敦。”
“你说什么?”承平双目暴睁,不敢置信似地看着她。“文君你方才说了甚话?”
“你听到了的。何须我再说一遍。”
她凝视着他,神色平静地应道。
承平两只宽阔的肩膀如山峰一般突兀僵耸,身影一动不动。
“阿狻儿,我实话和你说吧。我确曾短暂地忘记了事。但在我想起阿娘他们之后,我便想起了一切。自然,也包括你。”
在默然了片刻后,文君再次开口。
“当时我是因了恨你,恨透了你,为了报复你,叫你因我负疚,忘不掉我,我才故意骗你,那样戏弄了你。如今几年过去了,我已想明白了。我不再恨你了。既不恨了,便也没必要再叫你因了从前的事而经受不必要的负疚了。故我来此,将事和你说清楚。”
“你走吧。从今往后,你我互不相欠。”
她说完,不再看床前之人,卧下,背对着他。
“对了,其实门也是开着的。你出去时,直接走门便可。”
她闭了眼眸静静而卧,不再发声,更未再回面,如同睡着一样。
胡儿依旧僵立在她的床前,双目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双目充血,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是急促。
突然,他的眼底闪过了一缕愤怒的凶光。他阴沉着面,上去,在她惊声的斥责声中,连人带被地卷裹起来,抱着便朝外走去。
他一肩撞开门,双臂如铁一般,将文君强力地禁锢在了怀中。文君的挣扎和反抗在他的力气之下,直如弱蚁般微不足道。发出的杂声惊动了守夜的人。众人看到他双目血红地抱着裹在被中的一团挣扎的女子,穿过了庭院,朝外径直大步走去,急忙上来问阻,却如何挡得住。
早有人慌忙去通报了靖北侯夫妇。当裴萧元和絮雨匆忙穿衣,从屋中奔出时,承平已将女郎丢上马背,自己也翻身而上,纵马出了大门。
“小畜生!贼性不改!”
裴萧元眼睁睁看着他带着文君骑马扬长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雪夜里,气得脸色铁青,吩咐人立刻将金乌牵来,自己转向奔来停在了门后的絮雨,忍怒,安慰她:“你勿过于担心。我这就追上去。他就算顺利出城,也逃不远。我
必将文君带回。他若是敢动她半根手指,我鞭烂了他!”
絮雨凝望了片刻前方,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出得城来,夜风骤急。在如乱絮撕扯的风雪里,承平纵马狂奔。不知道奔出去了多远,渐渐地,他身前那被中的人停止了挣扎,蜷在了他的双臂和胸膛前,一动不动。他摸到她空衫下的光腿发冷,在迎面扑来的絮雪里,望见远处的前方,隐隐透出几点未烧尽的篝火的光。他策马而去。那里是一处随了水草而动的牧民聚居区。他下了马,抱着人,走进了最近的一顶帐篷里。
帐中有对夫妇,正行敦伦之事,突然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身着华服显是贵人的青年男子抱着一团被衾闯入,被角里,挂落出来一截洁白纤细的光腿,而青年那一张原本俊美的面脸看去皮肌狰狞,目光更是布满戾气,如凶煞一般恐怖,当时便惊地跳了起来。
在那裹衣躲开的妇人尖叫声中,承平将被衾同人放到方腾出来的铺在火炉边的毡毯上。接着,拔出随身小刀,将束箍着头发的一只金发圈撬下,丢到了因恐惧而跪地瑟瑟发抖的夫妇脚前。
“滚出去!”乌黑的长发顷刻披散而落。他厉声下令。
夫妇这才明白过来,对望一眼,惊魂落定,目露喜色。二人捡起那一只金发箍,匆匆退了出去。
文君听得帐中已无别人了,方敢从被中露出头。她坐起身,环顾一圈这完全陌生的地方,看着对面承平用他那双赤红的眼目盯着自己,开始解起衣带,一张本带苍白之色的娇庞陡然升起不知是因愤怒或是别的什么的红晕。
“阿史那,你要干什么。滚——”
在她的叱声里,承平宛如一头恶狼,将她扑压在了身下。她张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肉。
胡儿身体里腥热的血,慢慢洇红了她的唇齿。他压着她,任她咬他皮肉,也没有更进一步,只和她如此僵持着。不知过去了多久,文君忽然松开了那一块留下她深深齿洞的皮肉,身子软了下去,眼泪也流了出来。
“冤家!讨债鬼!”
她柔声哽咽一句,伸出两条雪臂,忽然紧紧抱住了他的头,再次张口。这一次,她咬住了胡儿的嘴。
承平披头散发,跪吻她的全身,极力讨好她。“求你了,勿这样狠心。你要我怎样都可,我全听你的……”
痴狂的情话伴着他温柔的唇舌,呢喃不绝,和着帐外的风雪呼号之声,传入了文君的耳。
当狂野退去,她睁眸,慢慢再次坐了起来,待要穿衣,被他夺走。他将她再次搂在了怀里。
“文君,你还爱我是不是?你嫁给我吧!等明日天亮,我便随你再去一趟长安。我请皇帝将你赐婚给我,他不会不许的。你做我的可敦……”
卢文君仰在他的臂上,看着他低头含笑凝望着自己的一双柔眼,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摇了摇头。
承平神色微变。俯面看她片刻,忽然,将臂从她身下抽出,翻身起来,抄了件衣裳裹腹遮羞,随即盘膝而坐,看着她冷笑:“莫非你
要嫁的人,是你表兄观王?去年我去长安,便听说了你和他的事。文君,倘若你要嫁的是什么正人君子,我不敢阻拦。可是你的这位表兄,非我刻意中伤,他从前向我讨过美人便罢了,我听闻他还喜弄小厮。你看上了他什么?我不信,他能比我叫你更加快活!”说到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卢文君跟着坐起身,她凝视着面前这个俊美而雄健的青年。
“阿史那,我喜欢你。”她缓缓地道。
“你是我十几岁时就喜欢上的人。即便是在我最恨你的那段时日里,我也明白,我忘不掉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我放不下你。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男子能像你一样打动我了。可是,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连做梦都想嫁你——”
她顿了一下。
“你是一头只合在旷野奔走的野狼。你天生不该受到束缚。你不会是我的如意郎君。故我不会嫁你。而因为我爱上了你,这个世上,也永远再不会有我的如意郎君了。所以我嫁谁,又有什么区别?我长大了,知道我到底想要怎样的生活。”
她的眼圈红了,唇边却露出了微笑。
“这几年,你每年都来一次,去赴我的约。这是我原本不敢想的。我本以为,你最多来个一两回,见不到我,便就作罢。我承认,我又被你打动了。我从阿姐那里得知,你这两年酗酒愈发厉害,引旧伤发作,你也不管不顾。我猜想,你或是故意如此作践自己,好试探我对你的心。你赢了。我放不下你,故我借着这次婉婉的机会,过来了。”
“文君,你对我太狠心了。你到底要我如何?”胡儿颤声地问。
“如你所言,我要嫁给我的那位表兄做王妃了。我不爱他,我也不厌他。联姻而已。如今他是最合适我的人。这趟来,我和你把话说清楚,便回了。往后我会过得很好,你也好好过你的生活。哪日你若又想我了,你便来长安,无论何时,我都会去赴约,是真正去赴你的约……”
承平红着眼,忽然,猛又朝她扑去,将她重重地压在了炉火旁的毡毯之上。
帐门外,在雪地里静静停了片刻的絮雨转身,悄然离去。
裴萧元吩咐随从在附近守夜,安排好后,他扶絮雨上马,自己也翻身上了金乌的背,两人冒雪,向着家的方向行去,走了一段路,她说冷,他立刻将她拖抱到了金乌的背上,又将她整个人完全地裹在了自己的雪氅里。
絮雨缩在由厚实雪氅和他胸膛双臂所组成的温暖怀抱里,感到他低头,亲了亲自己的发顶,接着,附耳柔声道:“坐好。我叫金乌快些走,咱们好早些回家。”
她低低地嗯了声,舒服地靠在他为她挡去风雪的胸怀前,嗅着属于他的那如青木一般干爽而清冽的气息,微微闭目。
余生很长。所有的人,都还如此年轻,有着大把美好年华。她不知文君将来是否还会改变今日的心意,和承平也结作如她与裴郎一样的寻常夫妻,生儿育女,白头偕老。谁说一定不可能呢?
但,人都
在活在当下的。明白如今的自己想要什么,随心而活,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善待自己,便是智慧。
祝福文君,婉婉,贞风她们,以及……
随金乌在风雪里疾驰前行,她的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抑制不住的爱意。那是对身后这个男子的浓烈的爱意。她忍不住从他的大氅里里钻出脑袋,转头仰面,赠了他一个裹含着风雪味道的亲吻,惹得裴萧元险些把不稳马缰。
“你怎么了?”在及时地制止了她这危险的动作之后,他忍不住又问。
“我还想要一个女儿。裴郎你要努力了!”
她笑道。
后记:
李诲对至尊大长公主和靖北侯裴萧元极是敬重,私下终身以姑母和师傅为称。历年不断加封。裴萧元四十岁时,封至荥阳郡王,世袭罔替。后再欲封王,裴萧元力辞,坚决不受,李诲只得作罢,改封当时年方十六的裴家长子裴弗谖为淮扬郡公,以此作为弥补。
裴弗谖二十二岁进士及第,亦继承了祖父以及父亲的功业,终成一代儒帅。
再后记:
圣朝自世宗后,国祚又延续一百六十二年,亡。天下再次大乱,异族入侵,军阀割据,小国林立,征伐不休。乱世里,前朝世宗皇帝之女至尊大长公主与荥阳郡王裴萧元的六世嫡孙裴世瑛应时而出,其人文武双全,骁勇善战,于偏地秦州起兵,挟五世之功,南征北战,平定天下,登基为帝后,再次定都长安。为纪念其烈祖的功业,取其年轻时,侯号里的首字,定国号为靖,开创了一个新的升平盛世。
开远门旁的镇国楼,幸运地未曾毁于战火,内中有传世至今的天下第一名画天人京洛长卷,传言是由前朝画仙叶钟离与裴世瑛之烈祖母至尊大长公主共同所绘,历经一百多年,依旧色彩不褪,清晰可见。年轻的靖朝开国帝王在登基之后,谨遵家训,并未封闭此绝世名画,亲自前来祭拜过后,在画作受到保护的前提下,继续许天下之人观赏。
丹青不朽,永世长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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