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如同来时的那样, 两人坐着这条篷船离开了红河县。
冬日的河水尤为清澈,浅些的地方能看见水底的砂石。
孟元元裹着厚厚的斗篷坐在船头,清闲的看着前路。往前走了一段, 到了郊外,两岸上的枯黄芦苇多了起来。还有,那些躺在岸边不远处的小村落。
身后的船篷中, 贺勘正抽空看着各样的信笺。回头透过小窗,就能看见他拧眉深思。
孟元元记起, 贺勘说他不喜欢红河县,而刘四婶也曾说他被秦老爹捡回去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好容易才救了回来。
那么当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贺家当真这样无情,不管他的生死
如此想想, 他对空清道长冷言冷语,对贺良弼强硬顶撞,也就能说通了。毕竟当初将他放弃, 换做别人,也不会轻易放下心中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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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纸上的三个字,孟元元再次陷入停顿。想写是一回事,能写得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她是知道有和离一说, 可世人对女子总是严苛,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真正夫妻和离的,她未亲眼见过,当然,女子被休倒是常有。
是以,这和离书如何写就难倒她。且自古来,不论是女方有过错的休妻书,还是双方和谐分开的放妻书,都是由男子一方来写。
孟元元坐在桌前良久,字迹干透,也没再下笔。
如此看,还是要去找贺勘才行,尽管他应当不想见她。
“孟娘子,”吴妈在正间唤了声,对着虚掩的西间瞄了眼,“蓝夫人来了,探望慧姑娘。”
孟元元道了声知道,遂搁下笔,将面前那张纸抓起来揉皱,塞进了袖口中。
迎出正屋,才下台阶,便见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夫人走下垂花门。
来了贺府一段日子,这是孟元元第一次见到贺家的夫人,边上的银嬷嬷她倒是认得,正半弯着腰好生扶着蓝夫人。
蓝夫人一进来,也是一眼看见正屋门外站立的女子,素衣清爽,瞧着简简单单的。脸儿生得甚是好看,白皙娇美,再看那腰,柔柔细巧,一把子就能捏过来。
“夫人。”孟元元上来,浅浅弯腰一福。
蓝夫人笑笑,整个人罩在斗篷下,虚虚抬抬手,往屋里看去“慧姑娘怎么样了”
孟元元抬脸,嘴角得体的微微一翘“需要养养,她本就身子弱,一番折腾受了好些的磋磨。”
“听着就让人心疼,”蓝夫人叹了声,便抬步往屋里走,“以后可注意着些。”
进到正屋,蓝夫人并没有去东间探望,而是直接坐在正间软塌上,随意在屋里打量两眼。本来就是过来走走做个样儿,她才不会真的进那个病秧子的屋。
这轻云苑经过秦淑慧这件事儿,怕是遮不住了,底下的家仆早就传了遍,说这里住着贺勘以前娶的发妻。正值老太爷寿辰前,家中不少贵客,自然就传进了人家耳中,包括京城那位贺家大爷。
对于贺勘的事儿,蓝夫人并不想这么上心,可是贺老爷交代过,这件事要压着,事关家里以后的前途。如今闹出来了,她不想来也得来看看,怎么说也是一家的夫人。
下人送上茶水,银嬷嬷一个眼神,带着人除了屋去,只留下孟元元与蓝夫人。
见此,孟元元心中明了,蓝夫人这一趟并非探什么病,而是目的在她。
当下,她也不言语,就静静站在一边。高门大户是非多,规矩重,与人见面都得存着几分心思。
“元娘今年多大”蓝夫人先开了口,笑吟吟问道。
“十七。”少女声音清浅,如山间暖泉缓缓流淌。
蓝夫人点头,不由感慨一声“真是好年纪。”
两人一问一答的客套了几句,顺便提及老太爷的寿辰,希望秦淑慧好起来,届时一般同龄的姑娘可以一起玩耍。
“秦家两老走了,这样的事没办法,生老病死,”蓝夫人抿了口茶,垂下眼帘盯着茶汤,“以后,你们安心住下就好。”
茶气氤氲,孟元元看不清蓝夫人的神情,可这话的意思,明白是让她们住下。
“夫人挂心,”她语气一顿,垂眸看着眼前的地砖,“我不会在府中待太久。”
“什么”蓝夫人一脸惊讶,手里捧着茶盏,盯着面前女子皱了下眉,“你,是不是怪我将你安排在这儿”
孟元元摇头“不是。”
“元娘,你不知道管制一个家得废多少心思。当初你们过来的仓促,难免有些地方顾不上,不是刻意冷落你,其实我心里一直记挂着的。”蓝夫人轻叹一声,随后把茶盏往小几上一搁,“这趟过来,也是想安排下,问你何时搬去大公子院中。”
搬去贺勘院中孟元元一怔。
蓝夫人见她不说话,接着又道“咱家中规矩多,你和大公子到底是在红河县成亲。你想想,家中老太爷、老爷那边,还有族里的各个长辈,都得知晓罢一来二去的都是花功夫。毕竟当初大公子是一人回来,都不知道他曾娶过妻。”
一番话下来,孟元元心中琢磨着。摆出这么多理由,最终无非还是不认她,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
至于说什么让她搬去贺勘院子,不管是不是蓝夫人的试探,但是有一点很明确,搬过去的她,同样没有名分。
“夫人,”孟元元看去软塌,淡淡一笑,“公子事忙,亦要准备明年春闱,元娘不宜过去打搅。淑慧与我一起惯了,我在这边照顾她罢。”
去什么贺勘院中攀什么士族高门她连贺大公子的院门朝南还是朝北,都不想知道。
清清淡淡的一声拒绝,是蓝夫人没想到的。高墙内各色的事儿见多了,她原以为面前的孟元元会梨花带雨,扮做柔弱博同情,毕竟人是真长了一张楚楚可怜的模样,男人们最喜欢的那种。
只是不知这声拒绝,到底是不是真
“这样,”蓝夫人貌似低眉思忖,须臾抬头,道,“我与大公子提过此事,若不然你去问问他,到底是你俩的事。”
事情做到这儿也就行了,左右就是试探罢了。如此看着,似乎这一对儿小夫妻并不和谐,提及对方时的眼神就能看出。
蓝夫人离开了轻云苑,坐了这会子功夫,那盏茶还是满满的,并不见浅。
东间有了动静。
孟元元进去,就看见秦淑慧醒来。
“嫂嫂,刚刚谁来了”小姑娘想撑着起身,奈何身上没有力气。
孟元元过去,帮着将人扶起,后塞了个头枕去给秦淑慧靠背“蓝夫人,过来看看你。让你快好起来,还有老太爷寿宴要去呢。”
“寿宴”秦淑慧皱皱眉,有些不安道,“若不能好起来,是不是就错过了”
听着人话语中的淡淡紧张,孟元元笑道“你是吃坏肚子,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说起这次吃坏东西导致的中毒,她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偏偏就是这么巧,吃了鹿肉和倭瓜,院儿里三个伺候的人,都疏忽了吗还有后面,闹的动静如此大,直接将隐藏的她给推了出来,所有人知道了贺勘当初在红河县娶的妻子。
秦家是普通人家,不说多富贵,但也吃穿不愁。从小的环境不同,今日她也算见识到了蓝夫人,秦淑慧以后能否学会高门中的那一套生存之道,孟元元有些不确定。秦老太临终时的话语犹在耳边,紧攥她的手,将秦淑慧交托,她点头应下,老人才闭了眼睛。
“淑慧,”孟元元站去人身后,手里捏着一柄桃木梳,“你喜欢贺家吗”
秦淑慧扬起脸,眼中似乎有些迷茫“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二哥在这里。”
孟元元抓上一缕发丝,帮着梳理“要是嫂嫂离开,一年后来接你,好不好”
“你去哪儿”秦淑慧紧张起来,转身的时候扯疼了头发,皱了一张小脸儿,“嫂嫂你别走。”
一双小手抓上孟元元的手腕,手中梳子差点儿掉落。
要走的,她还有一件事要做,一定要走。
。
冬夜漫长而冰冷,高悬的灯笼一直延伸到游廊尽头,将这方道路映亮。
贺勘一整个白天都在外面,入夜才回到府中。老太爷有意的栽培,寄希望于这个长孙有一番作为,所以除了明年的春闱,也会安排些别的事情让他去做。
后面隔着两步远,兴安脚已经累得提不起来,饿急了的他揉揉肚子,只觉得脊梁和肚皮已经贴到了一块儿。
他也是跟着跑了一天,从城外回来,又马不停蹄的去了码头,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反观前面的主子,依旧步伐有力,好像一点儿影响都没有。
“公子为何找珊瑚是给老太爷的寿礼”兴安快步跟上,今儿去码头,他听见贺勘与那船主打听珊瑚的事儿,“要不明日小的去万宝银楼瞧瞧,那里该有上等的好货。”
贺勘看着前路,冷风扯着他的袍角,鞋履上沾着霜尘“我找的,万宝银楼不一定有。”
兴安点点头,心道也是“公子找什么样的”
“火红的珊瑚树,”贺勘道声,面上无波,“很大。”
很大的珊瑚树兴安想象不出来。他是见过珊瑚的,基本就是首饰想嵌的那点儿,本来这东西就难得,十分金贵,要是树一样的珊瑚,不就是稀世奇珍
风摇晃着头顶的灯笼,同时隐约带来了几声琴音。
“有人弹琴,”兴安耳朵尖,然后四下张望确定方向,“听着像是轻云苑那边传来的。”
贺勘驻足,他同样听到了,是五弦阮。琴声清灵,好似汩汩而出的泉水,淙淙流淌,于这样的冬夜,添了几分美妙。
纷杂的内心,在琴声中抚平安定。
听着轻云苑,他想着去看看秦淑慧。是他太忙,总有些顾不上这个小妹,才发生了前夜的事情。他重回贺家,怕是有不少人心里别着苗头。
兴安见了赶紧跟上,脚步轻快不少。与其跟着主子回去随便对付两口饭食,去轻云苑说不定能吃上热乎的。
贺勘的到来,让秦淑慧很是开心,尽管已经打盹,开还是强睁着眼皮说话。
“你送那么些书来做什么”小姑娘指着对面桌上的几册书,开始抱怨,“我看不懂。”
贺勘正坐在桌旁,便往书册上瞟了眼“看完这些,我再给你几本。”
秦淑慧顿时苦了脸,不管什么时候,这个二哥总是如此严肃,哪怕怎么说都不行。这时她想起了白日竹丫的话,说府里流言厉害,是关于二哥和嫂嫂的。
“二哥,”她小心翼翼开口,往贺勘脸上看去,“你是不是不想认嫂嫂”
正间,孟元元端着汤药刚好进来,东间的些许话语也适时钻进耳中。
更何况孟元元有美丽的脸,娇柔的姿态。
“胡说”秦尤呵斥一声,恨不能上前将孟元元捆起来拖走,“你嫁入秦家,怎不是秦家妇从来就不安分,等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面对这个狠戾的男人,孟元元心内怎么不怕,可脸上未显半分,越是这种时候心中越不能慌“我嫁的谁”
秦尤想也不想“秦胥”
“那么现在秦家可有秦胥”孟元元又问,“既无秦胥,我便无夫君,自不是秦家妇。”
暖阁的门此时正好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那儿,是闻讯而来的贺勘。一进来,他便从听到孟元元的后一句话。
秦胥,就是秦家二郎,他在秦家的名字。
“大公子来了”蓝夫人最先回过神来,对旁边银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赶紧搬来太师椅。
贺勘从孟元元和秦尤中间穿过,迈步到了蓝夫人那边,对人见了一礼,随后坐去太师椅上。
“二,二郎。”秦尤唤了声,脸上换上讨好的谄媚,“一走就是一年,你也没回家去看看,咱爹娘”
“咳咳。”蓝夫人轻咳两声,断了秦尤的话。心中道了声,无知的粗俗莽夫。
“哦,”秦尤赶紧改口,抬手指着孟元元,“她带着小妹偷跑出来,害我找遍了红河县。这不年底了,总得把她们接回去。”
抓人转眼间变成了接人,分明刚才还言要打断人的腿。
暖阁中的气氛越发怪异,蓝夫人看向贺勘“既是那边的事,不如大公子来决定。”
贺勘应了声,往站着的两人看去。去红河县的人还没回信儿,秦尤先找了过来“怎么说是偷跑”
他先问的秦尤,孟元元心中叹了声,果然是站在秦家那一边的罢。秦家对他有恩,而她,差点毁了他的清名。
秦尤长叹一声,再不见先前嚣张,反而表现出很大的委屈“我哪里知道就出了门一趟,回来她就拐着淑慧跑了。那傻丫头还不知被灌了什么汤,你也知道,孟氏女是什么心机。”
“那你是否将她抵给别人,还赌债”贺勘又问,语气淡淡。
“没有,她胡说,”秦尤斩钉截铁,连气儿都不喘,“这个女人,我真怕她带坏了淑慧。”
一旁,孟元元听着,眼前一阵阵发黑。秦尤怎就如此无耻那么,贺勘他会信这些吗
她看过去,正好他也在看她,两人四目就此在空中碰上。
隔着一层雪帘,人脸上是不耐烦与轻视,却也只能折步回去。
孟元元站在门外阶梯处,因此秀巧走回时,无法去到檐下,只能站在雪地里。
“孟娘子有何吩咐”秀巧一低头,冰冷的雪粒子便往脖颈里钻,冷得打了个哆嗦。
她佯装不知何故,站在那儿闭着一张嘴,反正心里早有了几个理由,拎出哪一个来,也会让这乡下来的两女人无言以对。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高站台阶上的孟元元也不说话,只拿一双清灵的眼睛盯着她看,完全不知是何意。这样站久了,秀巧俨然是撑不住的,绣鞋冻透,双脚渐渐发麻。
孟元元站着,完全没有让开叫人到檐下的意思,余光中,秦淑慧还坐在软椅上,犹豫着不动弹。
“无缘无故让人在雪里受冻,是何道理”秀巧终是忍不住开口,显然是挨不住了。
别人不说,她也不好先提手炉的事,那岂不是不打自招
孟元元不语,仍旧等着秦程慧那边的动静。
“这,”秀巧生气,冲着孟元元的声量不由变高,“大冷天儿的,孟娘子想冻死人吗”
“我,我嫂嫂没有,”秦淑慧站起来,几步到了孟元元身边,小脸绷着,“你,你给我的手炉也是冷的。”
她双手往前一送,那圆滚滚的手炉瞬时摔倒雪地里,炉盖掉落,从里面掉出两块冷透的黑炭。
秀巧吓了一惊,手炉差点儿砸到她脚上,赶紧往后推了两步,差点儿滑倒。
还不等秀巧开口,秦淑慧又道“你给我重新装一个,要热的”
秀巧张张嘴,终是不敢说什么,乖乖蹲去地上捡起手炉,随后往厨房中去装炭。
等人走进厨房,孟元元攥上秦淑慧发抖的手“现在,你懂了”
“嗯。”秦淑慧颤着嗓音点头。
孟元元微微一笑,懂了就好。
这时,竹丫从外面跑进来,径直到了正屋前“孟娘子,有人找你。”
来的人等在后巷,孟元元踩着小路的积雪到了小门。
孟元元回头,见着一个衣着鲜亮的女子自游廊上下来,脸上笑着,是安氏。
“安夫人。”
安氏走过来,往孟元元手上的包袱扫了一眼“要出去我也要去一趟后门,今儿人多事儿也多。”
孟元元微微一笑,知道安氏有时候会帮蓝夫人处理一些事。也没在意,就一并往后门走,间或闲聊两句。
拐过罩房,一个婆子跑过来,到了安氏面前“安夫人,就是那人,说从红河县来的,奴婢让他等在那儿。”
后门处,一个男人靠着墙根站,衣着邋里邋遢,双手抱胸看着的人,丝毫没有姿态可言。
只看人一眼,孟元元便当场怔住,抓包袱的手攥紧,猛然吸进的凉气,使得浑身更冷。
秦尤,他怎么来了
大概感受到目光,秦尤转头往这边看来,一眼就定在孟元元身上。他面上一狠,随即大步而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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