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走得干脆又利落。
十几年的委屈与压抑尽倾, 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获得解脱,可以不再伤心难过。
但事实上,她才刚走出店外,一股窒闷难解便立刻将她缠绕裹挟。
瓢泼大雨兜头淋下, 砸得宋知浑身都在叫疼, 也许是雨线太密,宋知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晚高峰时刻, 身边车水马龙鸣笛四起, 行人无一不目标明确,步伐匆匆。
她独自前行着, 忽然生出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
也不知究竟走向了哪里,又走了多久。
宋知只觉,越走心里越痛,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打碎了又重组。最后,她实在太痛了, 痛到无以复加, 终于蹲身抱膝,失声痛哭。
她从来没哭得这样失态,这样心碎。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样无措, 却根本无人可诉。
到最后, 哭得眼泪都干了,心中痛闷依旧盘亘, 久久不肯消散。
宋知又站起来,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好像下一秒就要灭亡。霓虹不断从身侧闪过,她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又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怔怔行走。
某瞬,她忽然瞥见一间门酒吧。
“流浪乌托邦”。
宋知像终于寻到了归处,推门而入。
喧嚣乐声穿耳,昏昏彩光迷离,这里群魔乱舞,根本无人在意多了个湿透狼狈的人。
正适合被全世界所弃的她。
这是宋知第一次来到酒吧,她径直去到中心吧台。
也不管酒保探究的眼神,她开口就道“最烈的酒,来一打。”
失魂落魄来酒吧点最烈的酒,这样的人调酒师见怪不怪。
男人了然于心,当即收起探寻目光,扬眉表示“等着,给你调个一杯倒。”
宋知不语,只将调酒的酒保盯住,才不过几秒,她的目光和神思就渐渐涣散开。
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更没办法作任何思考。
直到,一杯清透明澄的渐变蓝鸡尾酒,被推到宋知的面前。
她才稍稍聚神,端起酒杯就要一饮而尽。
“等等。”
酒保却劝阻道,“美女,提醒你一句,这杯酒叫toorro。意思就是,一杯下肚明天见。”
宋知闻声轻嗤一声“是吗,那样最好。”
话毕,她仰头,痛饮。
刺喉,酒意冲头。
下一秒,宋知红眼凝向酒保说“骗人。再来一杯。”
“”
酒保就又给她换了杯红色的。
宋知再度一饮而尽,烈酒入喉,这次,她有了点微醺的感觉。
但不够,还远远不够。
“再一杯。”
“再一杯。”
其实宋知并不常喝酒,但不知是她伦敦几次迅速练就了海量,亦或,此刻的心情灰败到需要更多的酒精来麻痹。
四五杯酒灌下肚,她竟还没能如愿倒下。
不过,意识倒总算模糊了些,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渐渐地,不断有陌生人过来找她搭讪,要继续请她喝酒。
宋知醺然放纵间门,抓住最后一丝理智通通拒绝。最难缠的一次,她还拿出手机谎称有男朋友,给谁打了个视频,报了自己的地点。
究竟是谁,她那时已醉了,根本不清楚。
但这样的时刻,她也有些不管不顾了,是谁都好,只要最后能带走烂醉的她。
又叫了两杯酒后,宋知终于确定自己彻底大醉。
迷蒙间门,她居然看见陈焰的脸。
少年皱着眉,好像有些担心,又有些生气。
“怎么喝成这样”声音仿似从天边来。
宋知抓住他的袖子,试图站起来,最后双腿一软,却跌下去。
陈焰眼疾手快,将她捞住。
她听见少年问了句“周亦婵,你还好吗”
莫名其妙,宋知的眼泪一瞬就冲出来,她重重地摇头,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倏地
陈焰双臂一展,将她腾空抱起来。
“哭吧,哭完了就好了。”他说。
宋知却将头抵在少年胸膛,轻喃“陈焰,带我回家。”
陈焰垂目看向怀中狼狈又脆弱的少女,手臂不由收紧。
良久,他坚定地回答她“好。带你回家。”
得到回应和承诺,宋知像终于寻到了解药,不再有失控的情绪。
少年有力而温暖的胸膛,是供她停泊的一个港口,予她暂时的安全。
陈焰步履沉稳地往外,垂目,女孩的状态看起来竟异常平静。
若非左胸渐渐度来湿意,他差点要以为,她已经昏睡过去。
这无声的难过,宛若重锤落在陈焰心上。
刚接到女孩的视频邀请时,他是那样惊喜。毫不迟疑地接听,却看到她独身一人,在嘈杂危险的酒吧买醉,甚至已被人缠上。
疯了似的,一路吃着罚单过来。
陈焰的担忧之中原本也含着怒气,气她疯起来没个分寸。不料,真正见到女孩时,她竟是这样痛苦又压抑的模样。
他紧紧地拥住少女,满腔只剩心疼。
陈焰怕她会吐,到了车边,将她轻轻地放到了副驾座椅上。
然后,他蹲下身,拿纸巾边帮她擦眼泪,边跟她确认“真的要回家吗”
酒意上头,宋知只觉阵阵眩晕,视线模糊,她其实已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现实或梦境。
朦胧间门,她看向少年,点点头“回家。陈焰,你知道我家在哪吧”
女孩的语调小心翼翼地,好像非常害怕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陈焰顿感心被重刺。
“好,我知道。”他先答应她,又问,“你衣服都湿了,冷不冷要不要开空调,或者我先带你去买一件换上。”
八月暑正浓,淋了雨但喝了酒,宋知没觉得冷,只是有些难受。
但
“回家,先回家。”她摇摇头,催促。
身上再难受,也比不过心里的闷痛,她只想快点找到一个能令自己彻底感到安全的地方。
陈焰便不再耽误。
坐到驾驶室,仍开了点热风,旋即朝着周家一路疾驰。
每到一个红绿灯,他都侧首去问她“有没有想吐不舒服我们就停一会。”
女孩有时会摇摇头,有时好像失去了意识,只是寐着眼。
朦胧间门抵达周宅,车一停,宋知便醒来。
陈焰还没说话,她侧目看见熟悉的小洋楼,忽然间门就翻脸。
“怎么把车开到这里了”女孩排斥又生气,“这里不是我的家,陈焰,带我回家”
陈焰猜想她应当是酒意发作,有些撒酒疯。
但他却耐心地询问“那你想去哪个家”他说,“你告诉我,我再带你去。”
宋知愣了愣,而后,面露迷茫。
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她跟随宋语默去过很多的城市。可是,究竟哪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呢
眼泪无知无觉地就往下滑落。
宋知又哭起来,她慌乱地望住少年的眼,像迷路走失的小孩般道“我不知道。我好像没有家了。”
“怎么办啊”
“陈焰,我没有家了。我该怎么办”
女孩反反复复强调,面上惶然又悲痛。
陈焰看得难受,轻声哄她“别哭啊。这个家没了,大不了再换一个。”
他的语气坚定不减,十分有力。
他告诉她“我带你重新找个家。”
仿若一针强心剂打入宋知的心上。
慢慢,她竟真的平静下来。
陈焰有所感,缓缓松开她。
狭窄的车室内,两人贴近对视,一呼一吸都交缠在一起。
迷蒙眩晕间门,宋知感到,时光仿佛被调回无忧似梦的伦敦,
所以当少年问她“换个家,去不去”
宋知本能地就回答“去。”
不多时,她听见引擎的声音又重新响起来。
很吵,搅得人脑内天翻地覆,她难受又心烦。
酒精开始发作,宋知甚至忘了他们要去做什么。
她忽然侧目,发脾气似的说“好吵,到底要去哪能不能让它停下。”
陈焰知她是彻底醉了,已无法连续思考。
他安抚地睨她一眼,回答“快了。给我三分钟。”
引擎声浪更大了,最后终于停下时,宋知却又闭眼睡了过去。
等再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在少年的怀中。
脑中一片模糊,隐隐间门,她想起,陈焰好像在酒吧答应,要带自己回家。
“陈焰,”宋知问他,“要到家了吗”
少年轻应一声,旋即推开了门。
屋内没开灯,很暗,令宋知想起陈焰在诺丁山的那间门公寓。
然而,等她被放在沙发上,灯火一明,她就发现,这里的布局完全就是酒店。或者说,这里根本就是酒店的套房。
宋知心上没由来的一酸,泪意立刻涌上来。
她盯着陈焰,无法自抑地掉泪“为什么,连你也欺负我”
她那么信任他,可他却像对待其他女生那样,在她喝醉的时候,带她来酒店。
陈焰一怔。好半晌,才猜到她的想法。
他问“我怎么欺负你了因为我带你来酒店吗”
宋知不回答,只是起身摇摇晃晃地要往玄关走,以行动表明了态度。
陈焰怕她摔倒,先将她扶住。
然后他才解释“你忘了吗你说要换个家,所以我带你来我家了。”
烈酒挥发,带走她的记忆。
宋知根本没想起来,但她忍着头疼反问“难道这里不是酒店吗”
“不。”
陈焰却告诉她“我也没有家了,周亦婵,我现在就住在这里。”
宋知一愣,头部阵阵作痛。
但隐约间门,陈焰被他妈妈扇耳光的画面,自她脑海闪过。少年好像,和家人相处得也的确不太愉快。
宋知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没再说话。
而被她误会的少年,将她拉到身边,抬手替她擦掉眼泪。
他又安慰她道“没有家也没什么所谓。周亦婵,别哭了,有我陪你呢。”
陈焰这么说,她该觉得宽慰的。
可“周亦婵”这个名字,就像一个魔咒。令她立刻想起自己的卑劣,想起宋语默的野心。
宋知不仅没有止住泪意,反而令其愈发泛滥。
她委屈而哽咽地说“你别叫我周亦婵,我不想再做周亦婵了。”
陈焰不问为什么,只问“那我该叫你什么”
宋知心上一涩,哭得更大声了。她好像,没有办法告诉他,她的真实姓名。
那些被酒精中和掉的郁抑与痛感,霎时间门,死灰复燃。在她的体内烧得更旺,快要令她窒息。
陈焰一直在帮她擦泪。
“到底发生什么了”他有一种束手无措的难受。
最后,他干脆一把将她搂住,抱进怀里。
少年炙烈又温暖的气息袭来。
“你为什么难过,可以告诉我吗”
宋知听见他在自己耳边低唤一声,“大小姐。”
与从前的每一次都不同。没有调谑,亦非刻意的狎昵。
轻而温柔,透出隐隐的珍惜。
宋知就真的开口了。
她就在少年的怀抱之中,问他“陈焰,你有没有试过,被你最在乎的人冷漠以待”
陈焰不知道女孩最在乎的人是谁,但他的脑中,顿时闪过了母亲的脸。
他苦笑一声,回到“那恐怕没有人比我体会更深。”
“是吗”
女孩好像并不相信,她接着说,宣泄一般
“明明我已经那么努力,那么卑微。她给的冷漠我照单全收,她给的伤害我从不喊痛。”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看我一眼。就连我说要离开,她也无动于衷,她甚至,都没有追出来哪怕一步。”
最后,女孩自他胸前抬首。
她心碎又怀疑地望住他问“陈焰,难道我就那么差劲,就那么不值得被爱吗”
少女的字字句句都在倾诉她的创痛,可每一句,陈焰却都共鸣。
这么多年,他与母亲亦是如此。
无论他听话或乖戾,离开或归来,母亲对他都只剩下恨意。血缘亲情,始终求不得,割不断。
震痛之下,陈焰没有回答女孩的问题。
他抬手,又一次替她拭泪,然后他说“大小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混沌的钝痛之中,宋知目露迷茫“什么”
却听少年道“其实我是被父母流放到伦敦的,就在我哥死去后的第一周。他们不想见到我。”
宋知倏尔怔忪。
她想起,上次在陈宅,看到的全是与陈西川相关,根本找不出一点陈焰生活的痕迹。
可是,即便有千万种原因,陈焰那时也才13岁,他也刚痛失哥哥。
她还不知是该安慰,或询问为什么。
陈焰又说“我也早就没有家了。今天以前,我也和你一样,不甘,痛不可忍。但就在刚刚,我改变主意了。”
少年低垂眼,温柔而深挚地凝注她
“如果那些爱本就求不来,也许,我们可以重新选择一个所爱之人。”
至今时,宋知不会不懂他此间门深意。
这秒,在陈焰执着的追寻与注视之下
她想起他在大雨倾盆中为自己撑起的伞,他精心为自己策划的通关惊喜;想起他们在泰晤士河上的一吻,想起他们在诺丁山的肆意疯狂;想起他直率赤诚的告白,而她懵懂却不舍地留下。
那么多的暧昧与怦然。
怎么可能不曾有过心动。
但宋知悲戚一笑,看着少年问“可是,陈焰,你究竟爱我什么呢”
她轻声道,说给陈焰,亦更像说给自己,“你根本就不认识真正的我。我对你说了很多的谎,我所展现的,也不是真实的我。”
话到此处,宋知忽而不敢再看少年的眼睛。
她垂目,最后说“你喜欢的不过是一道虚影罢了,又还谈什么爱呢”
“不。”
陈焰却毫不犹豫否定她的结论。
他将她拥更紧,斩钉截铁,坚定无比“我喜欢你的意思就是,我会爱你的全部。展现的你,藏起的你,诚实的你,虚假的你,我都觊觎和渴望。”
觊觎和渴望。
宋知心上微震,猛地仰目,下一秒,坠跌在陈焰笃诚又炽烈的眼里。
从伦敦初识到现在,她有很多次,都受少年这双眼睛的鼓动;有很多次,她都想不管不顾地溺进去。
每一次,都是冒名顶替的现实拉扯着她,令她克制。
此时此刻,哪怕烈酒掌控宋知的大脑与思维。
潜意识仍叫她踟蹰,她想越界,却又再度迟疑,反复确认“可如果我没那么爱你呢万一我又像那天,早上答应,夜晚就立刻反悔呢”
她问他“若我随时叫停,要甩了你呢”
“我不在乎。”
陈焰不假思索,奋不顾身,“我知道。你有秘密,你喜欢陈西川,你也许根本就不爱我。但那又怎样我喜欢你胜过一切。而且”
少年恣肆地邀她沉沦“不试试怎么知道如果”
他请求她“大小姐,让我爱你吧。”
他蛊惑她“让我们相互取暖。”
落地窗外,雨珠霓虹,世界又重新陷入暴雨的洗礼。
宋知仰眸盯视陈焰,他亦将她深凝。
四目相对,她见他温柔,见他脆弱,见他情真。
或许是烈酒昏头,或许是少年直击心房,或是多年的压抑忍耐终于教人疯狂。
这一刹,宋知抛却所有的戒律。
少女垫脚,仰头主动将说爱她的少年吻住。
“让我爱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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