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很快驶动,轱辘辘地顺着蜿蜒小路,很快离开了村子。
“这就走了”
“没追究陈二家的”
村民们一下子松了口气,紧张和担忧从脸上褪去,只剩下看热闹的热切。就算镇上员外家的小姐被抱错了,流落到乡下,都是一件津津乐道的新鲜事。何况是侯府的千金
有人往院子里走,打算跟杜金花打听打听,刚刚贵人都说了什么,也见见这位掉出凤凰窝的真麻雀。
“家里事多,就不招待各位了。”杜金花直接回绝了,站在院子里赶人。
有厚脸皮的,非要凑进来说话“二嫂,你身子好些没有听说你病了,这家里一直抽不开手,没来得及看你。”
一边说,一边眼睛乱瞄,往屋里看。
杜金花黑了脸“不劳关心”
“哎呀,乡里乡亲的,何必见外”妇人眼珠子乱转,探着身子往屋里看。
“行了行了”这时本家大嫂抱着孩子走进院子,把孩子往地上一放,抬手赶人,“我兄弟家忙着,招呼不开,都回去,回去,改日方便了,大伙儿再说话。”
她话说得大方,既赶了人又没说死,渐渐人都散了。
杜金花喘了口气,站在院子里,眼前一阵阵冒金星。她心头肉被剜,这阵子难过,可恨这些人还要当热闹看
等到看热闹的都走干净,大嫂弯腰抱起孩子,往屋里头看了一眼,说道“咱自家孩子送还回来了”
“嗯。”杜金花想起屋里坐着的亲闺女,忍不住想起半个月前被带走的养女,心里刀剜似的生疼。
大嫂把孩子往上抱了抱,揪出孩子吃进嘴里的手指头,说道“你也别太难受了,这就是命。”
一个怀胎十月挣命生下来,一个捧在手心里宝贝了十五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懂。
“好歹给咱自家孩子送还回来了。”本家大嫂又道。失去了一个女儿,又回来了一个女儿,不算太亏。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杜金花心里更难受了
养女被侯府接走,她虽然心里难受,但知道她是人往高处走,以后就是侯府千金了,锦衣玉食,仆婢成群,心里再难受,也还是盼着她好。可亲闺女呢说被赶出来,就被赶出来了
“我晓得。”杜金花点点头。
本家大嫂看她一眼,拍了拍身上的孩子,说道“那我不多说了,家去了。”
如果她是侯府夫人,根本不会把孩子送回来。抱错了又怎么样陪在身边十五年的孩子,眼瞅着要出嫁了,又不是陪送不起嫁妆。两个孩子,她都养
侯府还是小气了些,十五年的感情,说赶出去就赶出去。但这样的话,她不能对杜金花说,那是戳人心窝子。
“大嫂慢走。”杜金花送到篱笆门口,等人走远了,便转身回来。
屋子里,锦衣华服的少女仍旧坐在桌边,衣着打扮,神情仪态,皆与四周格格不入。
“你,你叫什么名字”最终,大嫂先开口打破凝滞的气氛。
“宝音。”少女回答,抬起头来,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波光莹莹,美丽得好似浸在溪水里的宝石。两个嫂子本想跟她说说话,拉近一下感情,顿时嘴拙起来了。
“宝音啊,”大嫂刻意笑了一下,“是个好名字。”
“也没多好。”这时,二嫂开口道“若是没被抱错,咱爹娘给你起的名字叫琳琅,可比宝音好听。”
琳琅,是美玉的意思,原是杜金花见小女儿生得白净可人,心里喜爱,特意请人起的村里独一份的,比什么小翠,春花,小菊等好听多了。
大嫂表情僵了一下,心下暗怪弟妹口没遮拦,制止一眼
,然后问道“口渴不渴肚子饿不饿早上几时起来的要歇息会子吗”
陈宝音转动视线,看向大嫂。她记得,大嫂姓钱,闺名碧荷。父亲是个老童生,可惜去世得早,哥嫂当家,她日子难过,因而养成了小心翼翼又周全的性子。
她又看向二嫂。二嫂叫孙五娘,家里排行第五,在镇上开猪肉铺的,上头四个哥哥,都对她非常疼爱,所以性子直白坦率,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顾及别人的心情。
垂下眼睛。
她为什么知道这些呢因为半个月前,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不是侯府千金,而是被抱错了的。梦里,她不愿意接受事实,死缠烂打,非要留在侯府,继续做侯府千金。
真千金回来后,她跟真千金争宠,刻意在真千金面前显露自己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侯爷和夫人也爱她。不仅如此,她还嫉妒真千金的姻缘,猪油蒙了心一样,破坏真千金的婚事。梦里,她在一个男人面前搔首弄姿,极尽卖弄,荒唐又离谱。
醒来后,陈宝音根本没当一回事。自己是抱错的不可能。再说,她也不可能那么疯。惦记着糖蒸酥酪、藕粉桂花糕,还有新送来的肥蟹,清蒸也好,煲粥也罢,想想就叫人口水流下来
她兴冲冲地起床,坐到梳妆镜前,在首饰匣子里挑挑拣拣,就听到院子外头响起动静。一打听,说是孙嬷嬷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夫人叫去,一点脸面都不给,当众上了板子。
霎时间,她浑身一寒,整个人像是掉进冰窟窿里,控制不住地打摆子。
旁边丫鬟发现她的异样,惊叫起来,但她像是一尊石雕,一丝反应都给不了。
等到终于恢复知觉,立刻推开丫鬟,拔腿往外跑去。然后,就看到了梦里的一幕孙嬷嬷趴在刑凳上,披头散发,衣衫染血,却癫狂地大笑。
怪异的话语,从孙嬷嬷的口中说出,令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竟跟梦到的一样,她不是侯府千金,而是乡下农户的女儿。这怎么可能她看着夫人惊怒交加的脸,浑身都冷透了,从里到外冒着寒气。
后来的事情,恍恍惚惚的。孙嬷嬷说的话被验证,她果然是个假货,府里上下都猜测她会被怎样处置。她求见夫人,但夫人根本不见她,她终于明白,梦里的自己为什么那么荒唐,死皮赖脸的,非要留下来。
并不是外人嘲讽的那样,是贪慕荣华富贵。而是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在这府里生活了十五年,这是她的家。
但谁会信呢
她异常安静,躲在院子里,没有再求见夫人。她害怕,怕自己真的变成梦里那个疯狂、寡廉鲜耻、下作的样子,也害怕看到叫了十五年的父亲、母亲,用失望、厌恶的眼神看着她。
所以,他们要送她走,她走就是了。
“宝音”回到屋里的杜金花,从两个儿媳口中得知了女儿的名字,坐在大儿媳让开的木凳上,犹豫着,小心着,“我是你娘。”
肚子里有千言万语,结果只说出四个字,我是你娘。杜金花只想咬自己的舌头,再往大腿上拍一巴掌,怎么就不会说话呢
可是,她听见了什么
“娘。”女孩抬头,轻声叫道。
杜金花愣愣的,面前的女孩儿是这么漂亮,仔细看去,眉眼有她三分影子。可她华服加身,看上去这样高贵,那一点相像,叫她不敢认。
“爹。”只见女孩扭头,又看向陈有福。
然后是陈大郎、陈二郎夫妇“大哥,大嫂。二哥,二嫂。”
她声音很平静,不像是一个贵族小姐沦落到乡下村姑的难堪,看谁都有仇、难相处。
“哎,哎。”讷讷的陈有福。
陈大郎、陈二郎夫妇也都
应声,叫她一声“妹妹。”不论如何,这是他们的亲妹子了。
“以后,打扰了。”陈宝音低下头,手指搭在膝上,用力绞着,竭力忍耐鞋子被泥巴糊满的难受。
不单单是王嬷嬷沾了一脚泥,她也是一样。土地被雨水浸透,湿软烂糊,她下马车后,穿过院子,短短的十几步路,鞋子和裙角都被泥巴糊住了,难受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杜金花不知道女儿难受得想跳起来脱鞋脱袜,看着她垂眼安静的样子,心里蓦地一酸。
这是她的孩子,亲生的孩子,没有缘分,离开她十五年,本该被她养在身边,绝不会赶出家门的孩子。
“说的什么话”率先开口的是陈二郎,他笑得热情,一只手搭在妻子肩头,站得没个正形,冲陈宝音挑挑眉毛,“咱都是一家人,什么打扰不打扰”
往常总嫌二儿子吊儿郎当,但这次杜金花听完后,点头道“很是,咱们是一家人,不必说那些外道的话。”
陈有福也开口了“咱们乡下人家,穷,苦,给不了你好吃好喝,你别怪咱们就行。”他们不会嫌她打扰,只要她别怪他们给不了她好日子。
“宝音一看就是讲道理的姑娘,不会怪咱们的。”大嫂笑着圆场。公爹不会说话,这话要是叫新小姑子误会了怎么办误会家里嫌弃她。
陈宝音抬头,视线在大嫂脸上划过。这话她不爱听,跟扣大帽子似的。若是从前,她反口就顶回去了,但此时,她揪着手指,没有作声。
梦里,她在侯府上蹿下跳,最终被厌弃,送回乡下。当时她精神状况已经不好,疯疯癫癫的,但爹娘和哥嫂接纳了她,给她遮风避雨的地方,给她一双碗筷,尽力照顾她。
他们都是好人,还是她的血亲,她应当珍惜。梦里,她没有珍惜
“不讲道理怎么了”杜金花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女儿的异样,她想起王嬷嬷的话,什么任性,什么教不好,她“呸”了一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的闺女,不用讲道理”
钱碧荷顿时讪讪。她瞎做什么好人低下头不说话了。
孙五娘刚把陈二郎搭在肩膀上的手拍掉,脸上看好戏似的,瞄了瞄婆婆和妯娌,笑嘻嘻道“可能大嫂想到琳琅了吧,琳琅就很讲道理。”
钱碧荷脸色变了,煞白一片,嘴唇哆嗦着,抬头看着孙五娘,敢怒不敢言。
谁不知道,“琳琅”两个字是婆婆的心病,碰都不能碰她没那个意思,孙五娘也太过分了
杜金花的脸色也不大好,瞪了二儿媳一眼,厉声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孙五娘撇撇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她生了两个儿子,是陈家的大功臣,谁能把她怎么样
杜金花一下子头疼起来。闺女头一天回家,就闹成这样,实在不像话,她简直想拿鞋底子给这两个棒槌一顿鞋底炒肉
心里又恼恨侯府来人突然。接走琳琅时,什么也没说,她哪想到侯府连个女儿都养不起,会把宝音送回来
送回来就送回来吧,招呼也不打一个,让人全然没准备否则,她早就教育两个儿媳,哪会发生这种情形
“老大家的,去抓只鸡”她直接吩咐,手指朝外一指,“给你们妹妹接风”
钱碧荷不敢有意见,低声道“是。”
“老二家的,割两斤肉回来,要肥瘦相间的,割的不好我可不依”杜金花又吩咐道。
孙五娘家里开肉铺的,她回去一开口,孙家就会割最好的肉给她“知道了,您拿钱给我。”
她站起身,伸出掌心朝上,问杜金花要银钱。
家里没分家,吃喝穿用都是杜金花管着,瞪了孙五娘一眼,起身道“等着。”
取了一把铜钱回来,拍到孙五娘手里“快去快回。”
“好嘞。”孙五娘把铜钱收起,笑眯眯的,抬脚往外走。
陈二郎拔脚就追“娘,我跟着去。”
媳妇手里有钱,他们可以进茶馆听听说书的,吃上一碗馄饨,再买两碗甜汤。
至于猪肉媳妇回家拿肉,从来不用给钱。
他脚下生风似的,嗖的一下,窜出去老远“妹妹,等哥回来给你带糖吃”
杜金花嘴角抽了抽,懒得费力气喊他回来,嘲讽道“给你妹妹带你儿子都吃不着你嘴里省下来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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